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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小乐买了那么多东西,应该是一份厚重的礼品,但米达文似乎并不动心,唯独对李鼎和高秀的字动心。我听老百姓口中流传着这样的谚语:五万块钱当乡长,十万块钱当局长,五十万块钱当县长。咱们仅仅送了点烟酒显然分量是轻了些。在我看来,不敢说米达文是个贪官,起码他不是个清官。你将来如果有高升的那一天,要想不翻船,就千万不能贪污,要向你曾祖父学习。他虽然身处清末那样的污泥浊水之中,但他出污泥而不染,当了两任知县,两袖清风。现在社会风气到了这一步,不送礼办不成事,咱们也不能世人皆醉我独醒,那样反而会害了自己。别人送礼是公款,是民脂民膏,而我们送的是祖传之物,虽然也是行贿,但我们问心无愧。再说书画这些东西自古就是馈赠之物,我认为也够不上什么大错。将来在最需要的时候,你把这些字画送出去,铺平仕途,或许会有个好的前程。
“虽然这些东西有些是湖南那个尤可敬的,但他长我十岁,这么多年过去了,假如他还活着的话,早该来取了,不会至今仍无音信。看来他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了。常言说久占成业,这些东西现在已经是咱的家业了。”
王步凡听了父亲的这番话,心跳加快,且惊且喜。他真没想到父亲这么多年一贫如洗,辛苦劳作,养育他的八个子女,背都累弯了。谁又曾想到他会这么富有,简直就是一个百万富翁。在当今这个世道,这些书画作品一旦出手,几百万早到手了,他再也不会这般清贫。看来能够耐住寂寞和清贫必然是世间最高尚的人,父亲就是这样的高人。更让他敬佩的是老人家很少走出小山村,仅凭天天听那个破收音机,什么人情世故、官场动态都懂。
王步凡正在想心事,王明道拿来一把镢头,向王步凡指了指位置,让他把墙上的泥土挖掉。然后取下一块砖,从一个墙洞里取出两幅书法作品。他紧张得像捧着极易摔碎的宝贝,双手颤抖着打开两幅因年久纸质已经发黄而没有装裱的字,一幅是李鼎写的行草。字迹隽秀,运笔流畅,兼有柳欧之风。一幅是高秀写的正楷颜体。高秀的字大气磅礴,肥瘦相间。
王明道嘱咐王步凡把李鼎的字先给米达文送去,并且很懂人情世故地交代王步凡,如果米达文三五年内不调走,那时再把高秀的字给米达文送去,如果他走了,将来可以把高秀的字送给继任者。
父子俩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乐思蜀回来了。王步凡用旧报纸包好李鼎的那幅字,辞别父亲回孔庙去。临别时父亲把两条红塔山烟扔到车上说:“这么好的烟我哪舍得抽?你们抽吧。”
车很快到了孔庙初中门口,王步凡下车后,有意把烟留在车上让乐思蜀抽。乐思蜀开车回市里,临走把两条烟从车窗里扔了出来,然后开着车走了。
王步凡捧着两条红塔山烟,百感交集,潸然泪下。他哪里舍得抽这么好的烟,就转身送到那家小商店里,店主一看一条真一条假,就把真的留下,假的递给王步凡说让他自己抽。一条红塔山烟正好抵消了王步凡赊的账。
星期一王步凡起得很早,他拿上李鼎的作品要到县城去,舒爽冷不丁地说:“王大侠真成社会活动家了,这是又去会谁?一天到晚神秘兮兮的。”
“去会情人,那个女人可比你档次高多了,哎呀,柳眉细腰,皮肤白皙,尤其丹凤眼迷人……”
“最好入赘到县委书记家,当县委书记的女婿!”
王步凡不再搭理舒爽,坐车来到天南县委门口正好八点钟。此时正值上班高峰期,人们匆匆忙忙涌向机关里,就像蜜蜂归巢一样只进不出。这里是天南最神圣的地方,是最高权力中心。而一个小时后就会开始三三两两地撤退了,或干公事或干私事谁也说不清楚,这就是机关里的工作作风。他正要向县委大院里进,有人叫他,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时运成。时运成笑着问:“来跑官的不是?”
王步凡脸红了:“话怎么那样难听?你又来找老乡联络感情?”两个人都笑了。
时运成看一眼王步凡夹着的东西,小声说:“听白部长说这两天就要研究提拔干部的事,正是时候。”说着话就引着王步凡上了县委办公大楼二楼。
走到楼东头,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肖乾不认识王步凡,见有陌生人向米书记的办公室去就出来挡驾。时运成急忙说:“肖主任,这是我的同学王步凡,找米书记汇报工作的,已经约好了。” 那个肖主任见是时运成引来的,笑着点了点头说:“是石云的吧,我听说过。”说罢就缩回去了。
时运成把王步凡引到米达文办公室的门口说:“你去吧,看样子米书记在。”说罢扭头去楼西头组织部找白无尘,他不便和王步凡一块儿去,书记这里干部们一般都敬而远之。
王步凡虽然干了十二年乡镇副职,但平时不怎么和县委的干部打交道,这也是第一次来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心里很紧张。他在门口站了有半分钟,思考着见了米书记他会怎么问,他应该怎么答,书记要是跟他握手,他应该用双手去握,甚至想到进了书记的办公室是站着好还是坐下好。书记一旦要是给他倒水他应该自己动手,不应该劳驾书记,最要紧的是一定得给米书记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越想这些心里就越紧张,一紧张他就想抚摸胸口,但这时他哪里还顾得摸胸口,大着胆子往里走,穿过走廊见米书记的办公室门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
屋里有一个女的在打扫卫生,人家并不与他说话,他也不吭声,就自己坐在沙发上傻等。那女的把卫生打扫完出去后,又过了五分钟,米达文才从里间出来,径直坐在办公桌后边的老板椅上,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沙发上还坐着人。
王步凡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米书记好。”
米达文看一眼王步凡,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几乎就像陌生人一样。刚才王步凡想的那些礼节,一个细节也没有发生,他有些失望,有些手足无措。米达文坐在椅子上,右手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把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着背头,左手中指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动一动地摸着,足足把头梳了有二三十遍。王步凡捉摸着刚才米达文漠然的眼神,不知道他内心究竟在想啥,终于耐不住性子走近米达文的办公桌把李鼎的书法作品放在办公桌上说:“米书记,我把李鼎的字给您送来了。”米达文仍只点点头并不说话。
王步凡原以为米达文会很高兴地打开看看,谁知米达文却心不在焉地说:“这可有点儿夺人所爱了。”
王步凡急忙说:“哪里,哪里。”
米达文并不与王步凡再说什么,也不说让他坐。
王步凡只好很识趣地说:“米书记,您太忙,我走吧。”
米达文这时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站起身送到门口拍拍王步凡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好好干!”
此后一连几天,米达文那里没有任何消息。就连时运成也再没有给他透露任何消息,他自己也不便问,更不知米达文究竟会不会给他办事。他向有关人士探问了一下,现在办事是要花钱的,像县委书记这样的大官没有几万块钱就打动不了他的心。王步凡这次是下决心要跑一跑争一争的,本想再给米达文送点儿礼,但苦于手中没钱。他想到了向同学们借钱。跑到文化局副局长那里一分钱没借出来,跑到工商局副局长那里也白跑了一趟。再到广电局夏瘦梅那里,夏瘦梅则说刚盖了房子手头很紧。其实他这几位高中同学都很有钱,就是因为王步凡穷,怕借钱给他以后还不了。
尤其是那个夏瘦梅,原是广电局局长贾盛的情人,后来贾盛离婚后夏瘦梅嫁给了他,贾盛当了两届乡党委书记,又当了一届广电局局长,手中是有钱的,而夏瘦梅显然是怕王步凡还不了账才不敢借钱给他。现在贫富差距很大,人越有钱就越能挣钱,而人一穷,不但挣不来钱想借钱也很难。王步凡无奈只好去求救于一个干包工队头头的同学,那个同学是借国家改革开放之机先富起来的,拥有小车,住着洋楼,养有情人。有人说他有上千万的资产,但谁也弄不清他的家底有多少。王步凡打电话问了一下也以失败告终。这时他想到了他的几个学生,但他觉得学生们现在还都比较困难,又否定了。
王步凡无奈,就想到现在有人贷款买官,然后再捞钱还账。于是就去找在城市信用社上班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说现在个人贷款必须由国有单位担保才能贷,像王步凡这样的穷干部去哪里找国有单位担保?又有哪一家国有单位肯为他担保?王步凡觉得在理,只好死了这条心 。无可奈何就想到了时运成和乐思蜀。看那样子时运成也正在活动提拔的事,手头肯定没钱,乐思蜀已经帮过一次了不好意思再去张嘴。再说乐思蜀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平时不惜财不可能有存款。万般无奈之下,王步凡还是给同学夏侯知打了电话,夏侯知很爽快,答应借给他两万块钱。等下个星期天王步凡和乐思蜀准备再去一趟米达文家。
王步凡苦苦等了一星期,终于又到星期六的晚上了,他想着明天要去见米达文心里就发慌,也不知是为自己的行为汗颜,还是怕米达文不给自己办事。孩子们早睡了,王步凡不想看舒爽的苦瓜脸,他搬了凳子坐在校园里。夜色应该是醉人的美好的,但王步凡怎么也激不起诗情,只能让远处潺潺的临河水和皎洁的月光在夏夜中逝去,似乎希望也将破灭,他要力争把希望攥住,但又无从下手。这时,看见学校门口进来一辆白色出租车,走到他跟前停住了。见时运成从车上下来,王步凡急忙迎上去,两个人亲热了一番。
时运成向王步凡透露:听白无尘说他任孔庙镇镇长的事已经定了,常委会上争论很强烈,安智耀提了个人选被否定了,安智耀就否定王步凡,最后米达文和白无尘两个人据理力争,因为王步凡乡镇副职已经干了十二年,这一点别人无法与他相比,在天南也是独一无二的,再说石云乡一公斤饭条子竟然没有王步凡的一张最有说服力,说明他平时廉洁自律。面对这样的政治问题,没有一个人反对了,他的事总算强通过了。时运成今天像是特意来给王步凡透风的。
王步凡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看来张问天、赵云天以及那幅书法作品在米达文那里还真的起了作用。他的心里虽然像范进中举那般狂喜,但头脑还很清醒,不会在时运成面前显得太轻狂太浅薄。他一高兴就想掏耳朵,但在时运成面前忍着没掏。他很关心地问:“运成,你这次提拔个啥?下乡没有?”
时运成说:“没下乡,白部长想让我去石云乡当乡长,那里条件太差,我不想去,就把我的级别提上去了,也是正科。”
王步凡很够朋友似的说:“走,我请客,咱们到街上去喝一杯。”
“不啦,我还有事,改天你到招待所去,我请客。”时运成说罢挥了挥手上车走了。其实王步凡也真不敢去请时运成的客,他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幸亏时运成没答应。如果去,他只好赊账。王步凡猜想时运成和白无尘是老乡,走的是白无尘的路子,看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是毛泽东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说的,到现在还是真理——官场上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提拔,十二年的官场生涯终于使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既然事情已经成了,他回屋里给乐思蜀和夏侯知打了个电话,说明天不用再去找米书记了,那个事已经在常委会上定了。乐思蜀和夏侯知先向他表示祝贺,并说什么时候该请客时就请客,不要太吝啬了。王步凡答应一定请客。
王步凡回到家里望着躺在床上看书的舒爽,由于高兴心里有些冲动,就亲了她一口,接着一阵狂风暴雨,后来他产生了幻觉,觉得怀里搂着的是叶知秋而不是舒爽。在又一次满足之后,他很快就睡着了。刚刚做了个好梦,与扬眉和知秋手拉着手在沙滩上撒野……电话响了,深更半夜的,那铃声显得特别刺耳。王步凡惊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光着身子下床接了电话,是时运成打来的。迷迷糊糊中好像时运成打电话的大意是:明天白部长来送他上任……
舒爽梦呓般地嘟囔着问:“哪个神经蛋半夜三更打电话?不是石云乡的书记又死在妓女怀里了?”
王步凡没有理睬舒爽,也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到孔庙上任了。他躺下后再也没有睡着,一直在想心事……他坚持着熬到早晨四点就起了床。一夜未眠,王步凡觉得有些疲倦,来到院里凉风一吹清醒多了,他怕在校园里太惹眼,就又回到屋里。舒爽看他烦躁的样子就问:“甩子,心神不宁的有什么事啊?可别得了神经病。”
十点钟,县委组织部的白部长坐着小车来找王步凡,车停在孔庙初中门口,白部长没有下车,而是让时运成去叫王步凡。组织部长白无尘,是县委书记米达文从天西县带过来的。米达文是东南县人,原是天西县的县长,三月初天南的县委书记武崴离任,他才从天西县调到天南县来当县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