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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安睡至夜半,忽得一梦。人不知为何,竟回了京城,耳畔只听得吹吹打打,鼓乐之声,甚是热闹。敬安正在茫然,忽地有人进来说道:“侯爷,吉时已到,新娘子在门口落轿,只等侯爷去迎了。”
敬安大惊,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果然身着大红色喜服,敬安这才隐约想起原来今日是自己同月娘的成亲大喜日子,当下欣喜若狂,说道:“正是正是,本侯这就去。”
敬安飞着跑出去,门口果然挤着若干人,一顶大红轿子稳稳落在地上,敬安喜不自禁,走过去,轻轻地伸脚踢了一下轿门,旁边的傧相大声念着喜庆诗文,请新娘子下了轿。她娇颤颤在彼,头顶的方巾盖头晃晃悠悠,敬安伸手握了红绸,带人入门。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敬安心神恍惚,却又有说不出的欢畅,望着对方之人,弯腰对拜之时,忽地听到门口有人说道:“且慢!”敬安一惊,不知为何,心头竟极为惧怕。
满堂宾客都停了,只望着来人,那来人径直的登堂入室,却是苏青,同样身着喜服,敬安心怯,却说道:“苏青,你在做什么?”苏青说道:“侯爷,你弄错了,这是我家,我的喜堂,这位是我的娘子,侯爷你在此做什么?”
敬安语塞,隐约听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说道:“不错不错,他是何人?”又有人说道:“胡闹胡闹,竟抢别人的新娘子。”
敬安大怒,说道:“胡说,月娘是我的人,今天我定要同她拜堂,谁敢啰嗦,本侯一刀杀了!”那些声音才慢慢低了下去,独独苏青说道:“侯爷,你以为如此就能霸占月娘么?除非我死!”说着便紧紧地抱住新娘子。
敬安又急又怒,说道:“放手!”苏青只是不放,敬安将刀抽出来,说道:“你非要逼本侯,本侯就成全你!”
苏青浑然不惧,敬安举刀就劈,却不料苏青怀中的人挺身挡住苏青,敬安来不及停手,那刀便狠狠地砍了上去,鲜血溅出,感觉甚是真切。
敬安魂魄俱碎,凄声大叫:“月娘,月娘!”刀沾着血落在地上,发出声响,敬安冲过去,将人抱住,双手沾血,触手滚烫刺痛,敬安双眸绽泪,心碎欲死,叫道:“月娘,月娘,我不是故意的,月娘,不要死,求你不要死!”百般挽回,心头却知道事已至此,无法可想,敬安忍不住,抱着人呜呜大哭,痛楚难当。
敬安哭了一会,痛不欲生,然而朦朦胧胧里,想道:事情怎会如此?本侯怎会杀了月娘?本侯只想疼她爱她,却怎会动手杀她?这是苏府,还是京城里侯府?不,不对……
他为情所迷,一时颠三倒四,又以为自己错手杀了月娥,痛楚失神,然而抵死追悔之中,忽地摸出一丝清醒来,想道:月娘明明被我抢回府中,她没有嫁给苏青,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本侯没有杀月娘,没有!对了……这一定是做梦,本侯在做梦!
敬安在睡梦中想通了这个,心智便逐渐恢复清醒,耳畔听到有人叫道:“侯爷,侯爷!”敬安猛地睁开眼睛,却见烛光摇动,丫鬟正在唤他。
敬安瞪大眼睛,说道:“发生何事?”丫鬟说道:“侯爷方才大叫……似在……”到底畏惧敬安,不敢说出怎样。
敬安若有所觉,慢慢地挪手,在自己脸上一模,触手全是冰凉的泪,正是梦中哭出来的。
敬安瞧着满手的泪,人却笑起来,欣慰说道:“果然是在做梦,本侯以为呢……怎会做那种傻事,她又怎会死,好端端的,明明仍好端端的,这便好。”一时又有些语无伦次。
丫鬟不知他为何又哭又笑,只好静静垂手站着。敬安想了想,问道:“什么时候了?”丫鬟说道:“回侯爷,已经是子时过半。”敬安点了点头,问道:“姚娘子回去安歇了么?”丫鬟说道:“回侯爷,正是的。”
敬安平白做了那个噩梦,心头兀自乱跳,说道:“你去,把姚娘子唤来,本侯要见她。”丫鬟答应一声,转身向门口走,正要出门去,敬安忽地又叫:“罢了,不用叫了,你回来罢。”丫鬟只好又回转来。
原来敬安虽然想见月娥,但是知道她辛苦几天,身心俱疲,便想叫她好好地歇息,横竖他是在做梦,弄得一惊一乍的,反叫她不喜,大不了明日再见罢了。
却不想,敬安这一心成全之意,却偏偏……
敬安想了一番,那丫鬟上前,将被子给他盖好了,忽地看到旁边一物蠕动,吓了一跳,敬安转头一看,却见是小暴起了身,正在徘徊,黑暗里,豹子的眼睛烁烁发光。敬安爱屋及乌,此刻也不怎地讨厌小暴,便伸手,轻轻地摸了摸豹子的头,说道:“睡你的罢,担什么胡乱心思,她仍旧是好好的,没听到么?”
小暴自不知他在胡说八道什么……不过被抚摸了两下,便觉得舒服,重新伏身下去又睡。敬安明着说豹子,实则是说给自己听,喃喃说了几句,便又重新睡过去。
第二日敬安早早醒来,便等着月娥前来,不料左等右等,却不见人。敬安还想矜持,一直到了素日里吃早饭的时间,人还不到,敬安正按捺不住想要传人,却见小葵惊慌失措地来到,跪地说道:“侯爷,大事不好了。”
敬安本正躺着,闻言便爬起身来,说道:“何事?”
小葵犹豫了一会,说道:“奴婢死罪,……姚娘子不见了,奴婢找遍了阖府,都没有人见到姚娘子。”
敬安闻言,瞬间如万箭穿心,伸手捂住胸口,眼睛闭了闭,胸中一口气闷上来,一时间头晕眼花,气不能喘,向后便倒。
与此同时,已经是离紫云县几十里之外,有两匹马正并辔而行。前方已经隐隐见了人烟,两人便将马速放慢。
一人转头,问道:“姐姐,我们这样一走,侯爷不会动怒么?”青衣青帽,背后背着个小包裹,容颜清秀,却正是姚良无疑。
另一匹马上的人听了,微微低头,忽而一笑说道:“纵然发怒又如何?侯爷年轻气盛的性子,过去了这阵,顶多隔个一年半载的,也便好了。”
这人却也同样是男装打扮,因是冬日,似穿了不少衣裳,弄得身材略见臃肿,而一张脸,肤色微微发黑,冷眼一看,就如一个普通的粗鲁男子一般。然而仔细看来,那轮廓却异常秀美,眼睛十分有神,不是月娥又是谁人。
姚良问道:“姐姐,你究竟是怎么说服了周大爷的?”
月娥叹口气,想了想,说道:“我也是捏了一把汗的……想那周大爷,是对侯爷极为忠心的,先前因为我们害侯爷受伤之事,对我颇为记恨,自然也不喜欢我留下来,倘若我主动提起要走,他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碍于侯爷命令罢了。其实谢敬安,他也的确是个枭雄……那些蒙面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同他为难,不知彼此有什么瓜葛,想他以前都平安无事的,独遇上我们之后就……我只将这些同周大点明,其实他心底也知道,倘若我们留下,就等同侯爷有了软肋一般……这一次重伤已经算是侥幸了。”
姚良说道:“他当真肯为了侯爷而违抗他的命令?然而侯爷那种性子……保不准真的会很怒。”
月娥说道:“这便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我先前敢找他,也正是看准了他是那种为了主上不计生死之人。只是……谢敬安也不是糊涂人,他会明白,是谁真心对他好的。”
姚良听了,忽地说道:“姐姐这样儿做,也是真心对侯爷好罢?”
月娥听了这个,胸口一梗,便摇摇头,说道:“不要胡说……我只是,为了我们日后的平静生活罢了……对了,那房契同虎头,你处置妥当了?”
姚良说道:“得了姐姐的信儿,我就去找了苏大哥,将房契给了他,虎头跟那三只鸡也托付给他了。”
月娥听了这个,心头却是忍不住发酸,问道:“他……他怎样?”姚良说道:“苏大哥只说……让姐姐保重,还说,还说……”眼圈也跟着发红。
月娥问道:“还说……什么?”姚良说道:“苏大哥还说,会等姐姐的。”
月娥听罢,便转过头去,看向两边的杂树,眼中的泪瞬间洒落尘埃。这一别,再相逢何异于遥遥无期?谢敬安自然并不会长久在紫云县停留,但就算他走了,那紫云县,她也再也回不去,也不想要回去了。那个……痴子……却又能等什么?
且说敬安听了小葵的话,一口气上不来,向后便倒,伺候着的丫鬟们惊慌失措,小葵更是眼泪直掉,门口周大闻讯进来,见敬安如此,急忙说道:“快叫宋大夫。”才有人匆匆忙忙而去,周大将敬安扶起来,见他脸白如纸,嘴角隐隐地似有一抹血,似雪地红梅,恁般鲜艳。
周大慌忙说道:“侯爷,你这是怎么了?”
敬安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周大,忽然用力,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垂手撑着床面,两只眼睛杀气凛凛,瞪着周大,问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人——呢?”
周大被推开,见敬安询问,即刻跪地,说道:“侯爷,请勿动怒。人……已经走了。”
敬安听了这个,一时想大叫,又想大笑,又想嚎啕大哭,然而只是浑身乱抖,嘴角的血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打在被面上,殷出朵朵红梅。
敬安一口气堵着心,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半晌才说道:“好……你好……周大。”
周大低着头,说道:“侯爷要责罚,属下尽数承担。”
敬安忍了又忍,那牙关咬了又咬,最终说道:“为何,这么做?”
周大说道:“侯爷,姚娘子不可留在侯爷身边,这个是她亲自对属下说的。”
敬安抬眸,问道:“你说……”
周大说道:“侯爷,先前那些神秘蒙面人的行事,分明是处处针对侯爷,却总拿姚娘子来当饵,日后倘若姚娘子总在侯爷身边,他们必定又会有机可乘,侯爷……”
敬安伸手,手指头上还带着血,指着周大,手指簌簌发抖,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一般,半晌却又涌出泪来。
周大静静跪在地上,说道:“属下这次擅自行事,违抗侯爷命令,请侯爷责罚。”
敬安看了他半晌,最后才问道:“是她同你说,要走的?”
周大便回答说道:“回侯爷,正是。也是姚娘子劝属下,且说只要属下答应,她就会好生的伺候侯爷养伤,属下才听从她的意思。”
敬安心凉如冰,僵了半晌,嘴角才缓缓地笑了一笑,说道:“本侯……却没想到,本侯总是会……低估她。”
周大说道:“侯爷,姚娘子同侯爷,本不是一路之人……侯爷还是保重身体为上。”
敬安呵呵笑了几声,眼中的泪扑簌簌的一直落,那笑却渐渐自凄楚变得狰狞起来,说道:“是……本侯自然是要保重身体的,本侯不能就这样死了……倘若死了,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姚月娘……”
沾血的手紧紧地握着身下的被子,敬安咬着牙转过头去,一颗心又苦又酸,绞痛非常,却向谁说?眼中的泪,忍也忍不住。
他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绝情狠心之人,却没有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终究一日狭路相逢,究竟是他强横霸道地先抢了她,亦或者是他无知懵懂地一头撞入了她的手中?
谁又知晓。
一个月之后,朝廷的调令下来,因安远将军平匪有功,辖下民众安居乐业,紫云县同巡抚使上的帖子又多是赞美之词,是以天子龙颜大悦,抹去了敬安先前的罪过,重新将他调回了京城之内,正巧京城内的九城指挥使正职空缺,便叫敬安填了这个空。
圣旨下来后,紫云县贺知县跟一帮乡绅父老准备了酒席相送敬安,着实热闹。又有那些感激敬安平了乱匪的百姓,见敬安要走,一个个十分的感怀赞念。
这一日,正是敬安要启程的倒数最后一日,敬安同一干乡绅吃了酒,自己出了门,上了马沿着长街只管走,冷风飒飒,又起了三两点雪花,身后周大说道:“侯爷,天凉了,还是回去。”
敬安答应一声,忽地说道:“周大……”
周大说道:“属下在。”
敬安恍惚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本侯记得,姚娘子好似跟苏青订了亲罢,过几日她便要成亲了是么?”
周大一惊,转头看敬安,却见他神情恍惚,眼直直地望着前方那飘摇的一面旗帜:良记。
周大心头不知为何极为难过,说道:“侯爷,我们回府罢。”
敬安酒意上涌,又勾起昔日心事,模模糊糊说道:“不忙,本侯想亲口问问她,她几时成亲,本侯想要送她一份大礼呢。”
周大说道:“侯爷……”
敬安说道:“本侯想不通……为何她见了本侯,就跟见了鬼一般,周大,本侯着实如鬼么?”
周大说道:“侯爷,我们回去罢,明日就要回京了。”
敬安说道:“回京?”蓦地清醒过来。
一瞬间时光流转,仿佛回到了那一日,也是飘雪之时,也是酒醉之后,他孤零零站在此地,被人撞倒在地,是她出来,将他扶起来,当时她还没成亲,当时还没有……
大错,还没有铸成……她……也不会走。
如果可以回去那时候,多好,多好。
敬安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来,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又有何用?!
敬安大喝一声:“驾!”白马奋勇向前而去。
敬安来到昔日的姚家宅。周大看他翻身下马,自己也跟着翻身下马,不防敬安说道:“别跟着。”周大见他迈步进了里头,迟疑了片刻,终究摇了摇头,只等在外头。
敬安将门一推,那门竟没有锁,敬安轻巧推开来,迈步进内,放眼看过去,院落里静静地,什么都还在原地,只少了那个人。
敬安一路看一路进了厅内,一处家具一处家具的看过去,正在出神,忽地听到内堂里一声细微响动。敬安听了这个,心头狂跳,闪身便向着内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