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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梓瑕望着坐在面前的两人,一个是高大端正的男子,一个是清秀能干的女子,原本是这么好的一对眷属,可谁能想到,他们之间还会有多少的苦雨凄风,坎坷波折?
她叹了一口气,示意周子秦将记录收起,说:“张二哥,希望你这回没有骗我们。希望我们不会再继续找到你犯案的罪证。”
张行英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在这一刻看起来似乎有一点伛偻,仿佛他身上那些重压,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不由自主的,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意气风发。
黄梓瑕的目光又落到滴翠的身上,如同轻叹般说:“希望那幅画,也快点出现吧。及早交到大理寺,了却一桩事。”
出了张家,黄梓瑕一直在沉默。而二十来年一直活得兴高采烈的周子秦,也一反常态地闭上了嘴巴了。
他骑着小瑕跟在她的那拂沙后面,跟着她一直往东走。等她绕过醴泉坊,进了西市,他才问:“我们去哪儿?”
黄梓瑕说:“去找钱记车马店的老板,钱关索。”
钱记车马店在西市占了个挺大的门面,一进去就可以看到。更大的却是在店面后面,老大一个院子,数排马厩。矮胖老板钱关索正志得意满地在马厩之间踱步,看看这匹,拍拍那匹,满脸都是喜悦的油光。
“钱老板。”黄梓瑕向他打招呼。
喜悦的光顿时褪去,钱关索的脸上显出一种混合着尴尬和场面化的客套惊喜来:“哎哟,杨公公!杨公公啊,有失远迎,在下真是怠慢了!”
“哪里,是我不想惊动钱老板,所以未经通报就进来看马了。”黄梓瑕说着,随手将自己那匹马交给马夫。
钱关索一看见那拂沙,眼睛顿时亮了,赶紧上去摸了又摸,啧啧说道:“好马啊,真是好马……这么多年来,我经手过的马当中,没有一匹能和这匹相提并论的!公公,您是从哪儿弄的?”
“哦……马的原主人嫌它脾气太温和了,我就暂时先骑着。”黄梓瑕说着,又说道,“钱老板,别管马的事情了,今日我来,是有事情要请教您。”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公公您有话尽管问我,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睛还在觑着那匹马,一脸艳羡。
周子秦郁闷地牵着自己的小瑕,系在那拂沙的旁边一起吃草料。钱老板一看到他,赶紧向他拱手:“周公子!您到我们这家小店来,真是蓬荜生辉啊!久仰久仰!”
“你认识我?”周子秦问。
“您说笑了,长安城还有不认识您的么?”
黄梓瑕打量着周子秦今天的衣着。孔雀蓝的绸衫,鲜橘黄的腰带,棕红色的鞋子,依然挂满全身的小饰品与挂件——长安城仅此一家,绝对一眼就记忆深刻,永生难忘。
周子秦向他拱手:“钱老板,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了,听说你是京城第一会赚钱的人,十年间就有这么大身家,简直是传奇啊。”
“哪里哪里,都是托了大家的福。”他笑呵呵地带他们到屋内,在一张厚厚的波斯毡毯上坐下,又命人煮茶,才问,“两位到来,不知是为何事啊?是夔王府需要小的效劳,还是刑部衙门有什么吩咐?”
“实不相瞒,我们现在同时被大理寺抽调去,正在调查与公主府有关的几桩案子。”黄梓瑕开门见山说道。
钱关索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一脸心绞痛的模样:“杨公公,上次小的已经对您坦承过了,小的与驸马爷,真的就见过那三次,真的!至于公主,我对天发誓,没那个福分,一眼都没见过!”
“这次我来,不是询问驸马的事情。”黄梓瑕端着刚刚煮好的茶,隔着袅袅的热气看着他,“我想问一问钱老板,十年前您的……女儿的事情。”
钱关索脸上正在颤抖的肥肉停住了,他怔愣在那儿,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垮坐下来,看起来就像一堆肥肉流淌在了地毯上:“杨公公,我女儿……唉,我不知您忽然问起十年前的事情是为什么。”
“我听说,钱老板您当初携家带口从老家逃难过来时,曾经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差点冻饿而死。而你发家的第一笔钱,是因为……”
“是因为我卖了女儿。”他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有气无力,“唉,虽然我没脸说,可既然公公知道了,我就跟您说一说吧。十年前,黄河改道,我家乡遭了水灾,房子和田都被淹了。我寻思着没活路了,于是带着老婆、女儿和两个儿子就往京城去了。结果老婆在路上得病死了,只能在路边草草挖个坑埋了——后来啊,我发达后到当初埋她的地方找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到底埋在哪儿了,唉……”
周子秦从自己身边取出纸笔,敬业地开始记录。
钱关索看见他记录,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到了长安之后啊,我带着三个孩子站在街头,发现我算完了。做生意?没本钱;做苦工?一路上饿得一点力气都没了。所以我只能带着三个孩子在街上要饭,饥一顿饱一顿,眼看这样下去一大三小全都得完。直到某天我在街口拖着孩子要饭,看见一个宦官在采买宫女宦官,一个孩子,有五缗钱哪!我看了看三个孩子,寻思着,我要是卖掉一个,弄点本钱,说不定其他两个孩子就有活路了。于是我就跟杏儿——就是我的女儿——说,杏儿,你两个弟弟年纪小,而且将来男孩子长大了,还得续我们家的香火不是?要不,你跟着那个公公走吧。杏儿当时嚎啕大哭,抱着我的腿就是不放手。我也实在没辙,蹲下去抱着杏儿,眼泪就掉下来了。我说,杏儿,你这进宫做宫女,是有好衣服穿,有好东西吃的,可弟弟要是进宫做宦官,下面的小鸡鸡是要割掉的。你说,你能让弟弟受这么一刀吗?你这做姐姐的,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说到这里,钱关索眼泪也掉下来了,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呜呜哭着,泪水沿着他肥胖的脸歪七扭八往下流,说不出的滑稽,可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没有笑,只觉得胸口心酸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