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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飞行时间要比上次长,算上时差,等飞机降落在机场,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他们下了飞机才知道,江谦竟然亲自前来接他们。
短短一次见面,纪悠对这个严肃老爷子的印象的确称不上好,见他安静地坐在来接他们的车里,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念离倒还是笑着,上车后温和地说:“谢谢爷爷来接我们。”
江谦坐在前排,也没有回头,沉声问:“身体怎么样?”
“很好。”江念离马上回答,顿了顿说,“让爷爷操心我的事情了,很惭愧。”
江谦重重哼了声:“知道就好。”
纪悠觉得这种场合自己也不好说什么,等他们说完,笑着说:“江爷爷好。”
江谦没理她,纪悠觉得他可能打算无视自己了,就听到他淡淡地说:“叫爷爷就好。”
“爷爷”和“江爷爷”的差别不用他明说,纪悠当然知道。
这就是亲口承认她和江念离的关系了?惊喜之余,纪悠连忙回答:“好,谢谢爷爷。”
江谦没再说话,闭目靠在椅背上。
车子滑出停车场,并没有去江家的老宅,而是开回了江念离在西区的别墅。
因为是孙子的私人产业,江谦很少踏足这里,也不习惯在这里久留,让车子直接回来,大半是为了体恤江念离旅途劳顿。
文叔早就准备好了一切,纪悠和江念离回房洗去一身风尘,再回到楼下的时候,厨房已经准备好了午餐。
时隔这么久,再吃到地道的中国菜肴,纪悠连吃了两大碗米饭。
江念离笑着给她夹菜,自己倒没吃多少。
江谦没有久留,只说了一句注意休息,饭后就离开了。
纪悠不是很累,但看到江念离脸色苍白的样子,就知道他实在是累了,吃过饭就催他去睡觉。
江念离非常配合,到房间换了衣服,很快就在床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按照这段时间的习惯,纪悠还是躺在他身侧,看他呼吸均匀,睡熟了,才闭上眼自己休息。
她不瞌睡,也就睡得不沉,醒醒睡睡了几个小时,等感到窗帘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她就听到枕边传来一阵轻咳和喘息。
愣了一下,她意识到声音是江念离发出的,连忙开了台灯坐起来:“念离,怎么了?”
江念离是在睡梦中被胸口的疼痛惊醒的,微睁的双目中还透着迷茫,左手紧按在胸前,咳喘了一阵,就侧头吐了一口血。
那血不多,溅在他唇边白色的枕头上,却分外刺目。
纪悠身体一阵颤抖,连忙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慌着给他喂了药,又拿起床头的电话,用内线打给文叔。
虽然也慌了神,但文叔比她镇定一些,连忙叫了家里的护士过去,又打电话叫了裴知味。
纪悠抱着江念离靠在床头,不住地轻抚他的胸口,让他在自己肩上躺得舒服一点。
江念离手术之后一直恢复得不错,除了她用枪威胁Jennifer时被激得吐了血,其他时候情况都还算不错。即使受了伤的时候,也并没有复发。
抱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她在瞬间就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想到江念离可能因为她那次突然的举动,导致病情恶化。
她顿时就希望时光能够倒退回去,那么她绝对不会再那么干……起码要找一个他看不到的场合再做那种危险的事情。
脑袋里乱糟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侧头去吻江念离苍白的薄唇,觉得再这么来几次,她也会跟着得心脏病。
裴知味的住处离这里并不远,夜里开车过来,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一段时间不见,这个爱讲冷笑话的英俊医生还是微皱着眉,快速检查了江念离的情况,最后说:“不是说了术后切忌剧烈的情绪波动?明天一早住院再彻底查一遍。”
吃过药后,江念离已经好了一些,咳嗽稍微平息了一些,脸色也不再苍白到泛青,的确是可以等到明早再入院了。
纪悠听后有些着急:“他怎么了?是复发了吗?”
裴知味看了她一眼:“复发没复发,系统检查后才知道。”他看人极准,平时只不过懒得说,现在突然开口,“你又把他气着了吧?”
纪悠本来就担心着江念离,又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声音都变了:“我不是故意的。”
裴知味哈哈笑了出来:“江同学,我就知道你栽在这个小丫头身上了。”
江念离一直闭着眼睛养神,闻言睁开眼轻叹了声:“早栽了,有什么办法。”
裴知味挑挑眉不再打趣他们,又留下一些药,就告辞离去。
江念离还没恢复过来,没下床送他,纪悠也不敢离开他身边,还是坐在床上抱着他。
她将头埋在他肩上,闷闷地说:“对不起,念离。”
江念离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笑了笑:“知道错就好。”
这次纪悠不再计较给他占了口头上的便宜,只是吸着鼻涕祈祷他的病情不要无法挽回。
这一夜江念离的情况没再出现反复,纪悠却不敢再睡,躺在他身边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一直没敢合眼。
结果第二天送江念离去医院的时候,她顶了一双熊猫眼,神色比江念离还憔悴。
江念离又心疼又好笑,握着她的手安慰:“没事的,我感觉好多了。”
纪悠红着眼睛不答,抱着他的肩膀靠了上去,神情依恋。
她这个样子,江念离也不好再开玩笑了,搂住她安抚地轻拍了几下。
到了医院,裴知味早安排好了,直接办了住院手续,安顿好,就开始各项检查。
上午查了一圈,有些项目结果,下午下班前就出来了,裴知味穿了白大褂,拿着报告走进来,翻看着说:“这几项都还正常,问题应该不大,住院吧。”
他这几句话说得毫无联系,纪悠不解地问:“问题不大,为什么要住院?”
“他术后复发,不住院治疗,手术就白做了。”裴知味把报告放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我说问题不大是我有把握,不代表他完全没事。你当医院是好玩的?”
果然还是裴知味一贯的毒舌风格,纪悠忙投降:“好,遵医嘱,我错了。”
裴知味也见好就收,对一边的护士和见习医生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纪悠等他出去了,才敢悄悄吐舌头:“我开始怀念瑞士和美国那些对女士温柔的医生大叔了。”
江念离笑了下:“知味就是嘴巴太毒……如果不是他最近太忙,没时间出国给我做手术,瑞士那个手术原定是他去主刀的。”
千里迢迢请一个医生过去主刀,是对他医术的莫大肯定,纪悠有些吃惊:“毒舌医生这么厉害?”
“我八年前那场手术,就是他主刀。”江念离笑笑,“别的不敢说,对我情况的了解和手术台上的能力,知味比任何医生都要强。”
听他这么说,纪悠突然觉得有些放心了,既然裴知味是治疗江念离的不二人选,那么在他主导下,江念离恢复过来的概率当然就大多了。
她想着,江念离也笑看着她:“所以别担心,知味不是也说了?不算大问题。”
纪悠总算稍微安了心,拉住江念离的手:“念离,我还是心疼。”
江念离则笑看着她:“心疼的话,以后不气我就成了。”
纪悠连连点头,对他笑着示意自己会很乖。
本来因为江念离迁就Jennifer,她气势汹汹准备回国后好好讨回福利,现在这样,她反倒低了一头,别说讨福利,只能乖顺点给他赔罪,这落差不是一点两点。
江念离这一住院,又是半个月。
既然回到了家里,纪悠就抽空去设计院补办了原来的请假手续,又回到纪成钢和魏品芝那里报了平安。
她外出半年多,魏品芝乍一看到她,就摸摸她的胳膊说:“瘦了。”
瘦没瘦纪悠自己都没注意,但在关心她的父母面前,就算她只瘦了一公斤,那也是明显的。
纪悠笑着握住魏品芝的手:“瘦了正好,减肥嘛。”
对她这番强词夺理,魏品芝不置可否,指指沙发让她坐下:“跟你爸聊一会儿,马上开饭。”
看着妈妈转身去了厨房,纪悠就笑着对纪成钢说:“爸爸,您跟妈妈最近身体还好吗?”
纪成钢说话一直干脆利索,只说了声“挺好”,就接着问:“江念离呢?”
魏品芝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还从来没跟江念离说过话。他们还在瑞士的时候,纪成钢却已经在电话里简短地跟江念离聊过一次了,算是有了个初步了解。
“手术后还没完全休养好就回来,怕身体再出状况,正住院调养呢,所以没来。”纪悠忙谎称着,将江念离的情况尽量说得好一点。
江念离身体不好,这点肯定不会被纪成钢和魏品芝所喜,自己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疼还来不及,怎么肯让她嫁给一个经常需要住院的男人吃苦。
对自己女儿的性格非常了解,纪悠说这番话时不自然的神情当然没逃过纪成钢的眼睛,不过他也没点破,颔首说:“等他出院了,带他到家里来吧。”
在她和江念离恋爱的问题上,纪成钢和魏品芝虽然从来没表示支持过,但也没反对,现在这么说,就是准备承认他们的意思。
纪悠明白这已经是父母最大的让步,眼睛有点发胀,连忙点头说:“好。”
从家里出来,纪悠就回医院见江念离,将父母要见他的事转告给他。
“我也的确应该去见一下伯父伯母。”江念离听后笑着,“当年是不敢去你家,害怕被伯父用扫把打出来。”
八年前他们恋爱的时候,江念离已经满十八岁,纪悠却是名副其实的早恋,要是让纪成钢逮到江念离,还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纪悠偷笑:“谁让你这个怪叔叔拐骗未成年少女的?”
江念离微皱着眉很无奈:“我也只比你大两岁而已……”
纪悠占了便宜,笑得更加得意:“两岁就是成年和未成年的天堑。”
面对她这种小人之心,江念离只能笑着摇头,不去跟她计较。
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江念离已经回国,并且住院的消息,没几天卓言就带了个大到吓人的花束,风风火火地过来探病。
冲到病房里放下花束,他就坐到病床前握住江念离的手,伤心的样子十分逼真:“念离,你身体还没好?都是我不对……”
江念离忙甩开他:“得了,又有什么事让我帮忙?”
卓言嘿嘿一笑,跷起了大拇指:“还是念离你了解我,你在瑞士的房子再借我住个把月吧。”
纪悠在旁插嘴:“你去瑞士干什么?”
卓言冲她挑挑眉:“上次那个小美女啊,对我颇有意思,我回来了,她还三不五时给我发邮件,我当然得把握机会。”
纪悠在记忆里努力搜寻:“是那个有雀斑的小护士,还是那个金发的大学生?”
卓言的脸色终于不大好看了,清了清嗓子:“是那个短头发的中国留学生。”
他那几天玩伴换得太勤,纪悠已经彻底没了印象,倒不是故意揶揄他,迷茫地说:“有这个人吗?”
江念离在旁轻笑出声,卓言长叹了声:“算了……此身寂寞谁人知……”
他还寂寞,他收编的美女已经快有一个加强排了吧?
纪悠抽了下唇角:“好吧,祝你马到成功。”
卓言瞬间恢复了神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熠熠闪光:“谢谢,谢谢!”
他复原得太快,纪悠还真不知道怎么接了:“不客气。”
不过有他耍宝,还真为这里添了点活力,安静的病房里不时传出卓言那爽朗的笑声。
纪悠趁他们聊得愉快,下楼去找裴知味拿江念离的检查报告。
转了一圈回来,她走出电梯,就看到空荡荡的护士站旁,卓言将手插在口袋里等着。
无论她什么时候见卓言,看到的都是他开朗热情的一面,却第一次看他一个人沉默地站着,身影竟然有几分寂寥。
纪悠笑笑走上去问:“有话跟我讲?”
卓言笑着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报告,仔细翻看了一下:“念离的身体怎么样?”
“裴医生说有复发的迹象,不过发现得早,还能控制。如果治疗效果不错,应该能恢复。”纪悠说着,不免打趣,“你还挺关心念离的。”
“那当然,毕竟是青梅竹马。”卓言将报告还给她,笑,“我听说你们已经订婚了,举行婚礼的时候一定要叫我。”
“就算我不叫你,念离也要叫上你做伴郎吧?”纪悠笑起来,“你逃不掉的。”
卓言耸了下肩:“也是。”他顿了一下,又开口说,“小悠,祝你们幸福。”
他说完,自嘲地一笑:“我还真是个不称职的朋友,既不懂你对念离的意义,也不懂你对念离的执着,所以才做了那么多不光彩的事。”
“你要都懂,就是感情专家了。”纪悠也笑。
她真的不怨恨卓言,反倒感谢他曾在自己迷茫的时候,陪在她身边。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那么确定,她除了江念离之外,接受不了任何人的感情。
虽然感慨,卓言还是很快笑得灿烂:“那么再会了,我要去瑞士住一段,离你们远点,养养情伤。”
“好啊,欢迎尽快回来。”纪悠笑。
卓言很快就潇洒道别离开,纪悠回到病房时,江念离正半坐在病床上,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悠走过去,侧头在他还是略显苍白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怎么,一会儿不见就想我了?”
江念离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有,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他每天冷静淡然的样子,纪悠还以为他从来都是胸有成竹呢,没想到他也会说这种略带傻气的话,听完就笑了:“是啊,我们真的在一起了。”
江念离没再说话,笑着垂下了头。
刚才在病房里,卓言难得严肃地问他,是否非纪悠不可?
他了解这个发小,从小到大,没有卓言求而不得的东西,他还是不死心。
在瑞士时他能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对纪悠放手,刚才他却犹豫了。
就如唐宇翔所说,被他爱着,其实不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会忍心将她搁置八年,不闻不问,会忍心逼她为了自己,去挺身面对危险,甚至做出用枪威逼Jennifer的事情。
他只知道用各种手段,将她层层地束缚在自己身边,却没想过:是否非她不可?
那么换一个人呢?假如他年少时爱上的是另外一个人,他是否也会如此执着?
看他沉默良久,卓言却先放弃了,叹口气站起来说:“我明白了,我不会再骚扰你们。”
直至卓言离开,他才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答案。
当初引起他的注意,让他想要拥有的人,是纪悠。
此后他被迫离开,用了八年都不能忘怀的人,也是纪悠。
如果每段感情都是一个故事,有些故事很长,用一辈子都说不完,有些则很短,匆匆流年,最终只是一句话:我们错过了。
他不想在她的生命中,只是一个错过——这就是所有的原因。
江念离出院的时候,纪悠告诉了他一个重大的消息。
那就是她决定退出设计院,接着去读博。
被这个消息震得愣了很久,江念离才回过神来问:“为什么?”
“设计院的工作毕竟很忙,能照顾你的时间就有限,我又不能一直请假在家做米虫。”纪悠轻松地说,“所以我准备去读博,然后争取留校做讲师,这样空闲的时间就多了。”
江念离还是有些震惊:“可是做建筑师不是你的理想?”
“做建筑师是你的理想……”纪悠笑了,“你都忘了,我们刚恋爱时,我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说你的理想是做一个建筑师,可惜你身体不好,所以只得放弃。”
那还是他们刚恋爱没多久的事情,江念离记得那天,自己漫不经心地说起这个年少时的理想,笑着随口说:“不过,你可以替我去实现。”
纪悠竟然真的替他实现了,在他已经离去很久的时候。
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对她笑了笑:“小悠……”
纪悠笑着侧头看他:“怎么,被感动了?”
江念离俯下身去,揽过她的腰,吻住她的双唇。
他们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医院楼下,这样的动作,难免引起周边人注意。
江念离却生平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如此放纵自己,不为其他,是因为此刻除了吻她,他再也不想做其他的事情。
良久,他才放开纪悠,却还是没有后退,维持着拥抱她的姿势。
纪悠被他吻得有些喘不上气,再加上害羞,脸都涨红了,吃惊地看着他:“我以为你比我还害羞!”
对此江念离淡然笑笑:“有吗?”
说完,拉着她坐上文叔开过来的车。
出院后去看望过江谦,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去纪悠家里。
虽然已经毫不客气地住在了江念离的房子里,但要去见父母,纪悠还是有点紧张,不但自己选了几套衣服换着试,还特地去给江念离挑衬衣。
看她太过小心,江念离不由得笑道:“怎么感觉是我要带你去见家长?”
纪悠抬头横他一眼:“我爸妈本来就对你没什么好印象,要是再不用心点,他们讨厌你了怎么办?”
“还好,我很擅长讨长辈欢心。”江念离笑着,握住她的手,“何况父母都希望儿女幸福,我足够爱你,他们会认同的。”
自从医院门前拥吻她之后,江念离说话更加百无禁忌,让纪悠都有点适应不了。
纪悠笑着半真半假捶了他一下,说:“这不是闹着玩的,最好给我严肃点。”
该严肃的时候江念离当然不会含糊。
他们带着礼物来到纪悠家里,他就含着微笑,郑重地对纪成钢和魏品芝说:“伯父伯母好,这么多年才来拜访你们,是我不对,希望你们能原谅。”
纪成钢平静地点头:“没什么,进来坐吧。”
魏品芝则暗暗地上下打量他,也跟着点头。
纪成钢和江念离在客厅里坐着说话,魏品芝就把纪悠拉到了厨房帮忙。
隔着磨砂玻璃门看着客厅里那两道身影,魏品芝边忙着,边悄悄对纪悠说:“眼光还不错,长相过关了。”
纪悠偷笑:“妈,您也是外貌党啊?”
魏品芝是个资深报纸记者,论到网络的新鲜词汇,她说不定比纪悠还懂得多些,当然不会不明白“外貌党”的意思。
她心情不错,轻哼了声:“那当然,你爸年轻时可是系草级别的。”
“所以我起码得弄个校草级别的回来,才能入您法眼啊。”纪悠开心地邀功,“妈,我能干吧?”
魏品芝抬手捏她得意的脸蛋:“算是及格了。”
她们母女闹得厉害,客厅却要相对安静许多。
纪成钢抽烟,这时候摸了个烟盒出来,对江念离说:“品芝严禁我在房间里抽,得让你跟我去趟楼顶了。”
江念离笑:“这是我应该的。”
纪成钢和魏品芝住的这套房子是纪悠上了大学后新搬的,顶楼的复式,附送了一个大的露台。
纪悠常年不在家,二楼她的房间也基本空置着,现在他们穿过走廊来到露台上,就隔绝了楼下的一切声音。
站在空旷的露台上,纪成钢将香烟点燃,抽了一口,看着袅袅的青烟消散在空中,才开口说:“你知道很多事情吧?”
他突然开口,江念离却不意外,虽然并没有血脉相连,但纪悠心思缜密,却很像纪成钢这位以严谨细致着称的资深工程师。
江念离笑了笑,说:“那些并不是我主动调查的,不过既然那些事被翻了出来,我就会像您一样,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那个秘密。”
纪成钢看他的目光多了些赞扬,终于细微地笑了下:“小悠的生父,是我和品芝的大学好友。我和品芝在大学校园里开始恋爱,那时候年少轻狂,时不时会吵架闹脾气,互不相让。直到毕业后,我们两个都留在B市,还是如此。当时在里面充当我们两个的黏合剂,一直为我们说话的,就是脾气温和的小岳。”
纪成钢说着,补充了一句:“岳冉,这是小悠生父的名字。”慢慢说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纪成钢的目光里带了些追忆,“我一直不知道,小岳也爱着品芝,反而认为他是我的好哥们,他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那段时间我和品芝又吵了起来,吵得比以往很多次都厉害。品芝喝了酒,不肯回住处,打了电话给我,我却还在赌气,让小岳过去接她。所谓酒后乱性,品芝和小岳也只有那么一次。那晚后没多久,小岳主动申请支边,去了正在大西北施工的一个铁路项目。就是在那时,品芝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们两个正在闹矛盾,很久都没有做爱,孩子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小岳的。我当时很气愤,一怒之下打了长途电话给小岳,骂他乘虚而入,人品低劣,不配做我的朋友。我盛怒之下,什么难听话都说了,小岳一直是个好脾气的人,听我骂完,就默默挂了电话,什么都没说。”
说到这里,他捻灭香烟,按住额头揉了揉:“结果第二天,我们院就接到通知,说昨晚西北项目的施工现场出了意外,正在挖的隧道塌陷,一个工程师留在里面没来得及出来,就是小岳。据现场的人说,塌陷时千钧一发,从看出塌陷迹象到撤退,只有几十秒时间。小岳却不知道为什么正在愣神,所以其他人都顺利撤出了,只有他一个人被埋在了里面。”
“那次塌陷让工程停滞了很久,隧道后来也改址了。几千公斤的泥石全都压在里面,为了一个埋在下面的工程师再挖开是不可能的,于是小岳就永远留在了那里。”
纪成钢说着,脸上带了些酸涩的笑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是我害死了我的兄弟。假如我没有经常和品芝争吵,小岳也不会在暗恋中越陷越深,甚至那晚我没有让小岳去接品芝,也就不会有那次的事。在发现品芝有了小悠时,我能冷静一些,不是不由分说破口大骂,小岳也就不会在塌陷来临时来不及反应,被埋在那种地方。”
“小岳殉职后不久,我就和品芝结婚了,对外说我们是奉子成婚。品芝后来哭着对我说,连那一晚,也是她心灰意冷之下,主动引诱小岳的。小岳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他并没有真正伤害过谁。”说完,纪成钢抬头看着江念离,“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品芝一定要对小悠隐瞒真相。错的是我和品芝,我们不能再让她背负这个沉重的秘密。”
即使是再详尽的调查报告,也不能查出这个已经被当事人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江念离沉默着,隔了很久才抬起头,郑重地对纪成钢说:“谢谢您,伯父。”
他后退了一步,对着纪成钢弯下腰去,是诚恳而标准的鞠躬,“谢谢您的信任。”
肯把这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告诉他,不仅是对他“纪悠未婚夫”这个身份的肯定,更是对他这个人的绝对信任。
他起身,又停顿了一下,才笑笑:“即使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也会严守这个秘密……我知道您和伯母对小悠的爱,也相信你们一定是为了她,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纪成钢微叹了口气:“我知道……”
他说着,笑了下:“也许血缘真是种神奇的牵绊,小悠爱上的人,不像我,倒更像小岳。你的眼神,和小岳很像。”
江念离低头笑了笑,最后问:“您带小悠去过岳叔叔埋骨的地方?”
“去过,就在小悠五岁那年,DNA鉴定她确实是小岳的孩子,我带她去了。”纪成钢唇边终于浮上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也带着沉淀了二十年的沧桑,“我告诉小悠是带她去西北看骏马,我们乘火车走遍了那段铁路。小悠在火车上睡着了,当经过那段峡谷时,她自己醒来,让我抱着她看窗外的风景。”
“这就够了。”江念离轻声说,对纪成钢微笑,“您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伯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坚持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守口如瓶,代替逝去的故友抚养女儿,并把这个女儿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照顾,甚至打算一生都去守护这个秘密——看起来容易,能做到的却少之又少。
纪成钢望着他的笑脸,有一瞬间的恍然。
这个微笑太温和,让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早就埋身在大西北的友人,当年也是带着这样温柔又包容的笑容,一直默然跟随在他和女友身边。
他微湿了眼眶,却不愿让江念离看到,转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先回了房里。
江念离在露台上又留了一会儿,回到楼下客厅的时候,纪成钢已经神色如常地坐在沙发上。
身前的茶几上有两瓶刚从冰箱里取出来还带着冰霜的啤酒。
他抬头对江念离说:“能喝吗?”
“一罐的话,应该没问题。”江念离笑着坐下来,拉开拉环,和纪成钢碰杯。
在厨房里忙着的魏品芝正好出来取东西,看到他们两个一人一罐冰啤正喝得开心,立刻就责怪:“什么饮食习惯?吃过饭再喝酒!”
在里面听到“喝酒”两个字,纪悠也不干了,拎着勺子就冲了出来,指着江念离:“你还敢喝酒?给我放下!”
冷不防魏品芝一个栗暴敲在她头上:“汤圆都溢出来了!给我回去看着!”
纪悠连忙抱头跑了回去。
客厅里纪成钢和江念离又开怀地碰了下杯,纪成钢看起来表情还是严肃无比,眼神里却泄露出一丝小小的得意。
江念离不由得笑了,想,纪悠哪里和他不像父女,明明连这表面一本正经,背后暗自得意的性子都一样。
纪悠自诩厨艺高超,一手调教出她的魏品芝当然更加炉火纯青。
为了照顾江念离,今天的菜色以清淡为主,却做得色泽丰富,口感鲜美。
纪悠给江念离盛了碗桂花小汤圆,献宝般放他面前:“我煮的,尝尝。”
江念离笑着用汤匙吃了一口:“挺好的。”
纪悠就得意地笑眯了眼。
吃完饭又在家里逗留了一阵,纪成钢听说江念离擅长下围棋,立刻颇有兴致地要和他杀一盘。
想到一局棋动辄几个钟头,而江念离下午似乎还有安排,纪悠忙把他们劝住了。
江念离在一旁对纪成钢承诺说改天找个时间一定下个痛快,纪成钢才勉强作罢。
就这样也直到下午,他们才从家里出来。
坐在车上,江念离就抬手按了按胃部,眉头微蹙,看得出来刚才在纪悠家里已经忍了很久。
纪悠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
笑着看她,江念离摇头:“没什么,大概是饭前喝了冰啤,胃不是很舒服。”
这下给纪悠找到理由,当即就批评他:“说了不让你喝了吧,还跟我爸一起胡闹。”
因为喝了点酒,江念离神色就有了些轻佻,他挑了眉笑着说:“爸爸第一次请我喝酒,怎么能推。”
他还真借坡下驴,这就叫上“爸爸”了,纪悠无言以对:“你自己想喝就别推卸责任……”
江念离抱着她的腰,在她耳旁轻吻了下,声音带笑:“好吧,我是想喝……今天很开心……”
终于过了纪成钢和魏品芝这一关,纪悠也松了口气,语气轻快:“我也很开心!”
江念离早交代好了去处,纪悠看车外的风景,既不像回江念离的别墅,也不像去市区,反而向市郊开去,就有些好奇:“接下来你的安排是什么?”
“既然见了你的父母,当然也要见我的。”江念离笑笑,“我带你去看我父亲。”
纪悠当年就知道江念离的父亲英年早逝,在他还未读高中前就去世了,这时蓦然明了,乖乖依偎在他怀里:“好。”
车子开向的是西郊公墓,这时节不是扫墓季节,临近公墓时,路上的车辆就少了。
本来上午天气就阴沉,到了下午他们出门时,就下了小雨,公墓靠近西山,等拐上专用公路,路旁高大的白杨就遮住了天光,绵长的公路看起来仿佛是一道幽深的隧道。
车子停在公墓的停车场里,文叔和司机都留在外面,江念离带着纪悠走了进去。
撑着伞,纪悠随着江念离走上长长的台阶,虽然已经接近夏季,就算下雨了也绝对不冷,她却突兀地打了个冷战。
触目是略显荒凉的一排排墓碑,还有浓密的灌木,这个场景,就像江念离在手术室时,她做的那个噩梦一样。
觉察到她的僵硬,江念离握着她的手掌紧了紧,笑着转头对她说:“没关系,我父亲不像我爷爷,人很温柔的。”
知道他是打趣,纪悠心情也放松下来,笑了笑:“伯父一定跟你不一样,假温柔,真霸道。”
她就是随口一说,江念离却沉吟了一下,又笑:“这还的确是,我父亲比我温柔得多。”
走进这里,他方才在车上的那些轻松神情就都收了起来,面容还是温和的,却像是多了些什么东西,如同清晨的薄雾般,随时都能消散。
纪悠不再说话,只是挽住了他的手臂。
他们走得不快,转过一丛浓密的灌木,就看到了那座掩在花木间的坟墓。
花岗岩的墓体因为夏季雨水,生了些青苔,那座墓碑却还是干净的,看得出来有人经常打扫。
江念离拉着纪悠走过去,放下准备好的花束,弯腰鞠躬,轻声说:“爸爸,我带小悠来看你了。”
纪悠也跟着他鞠躬,说:“伯父,您好,我是纪悠。”
她手心里还是有些冷汗,她没办法详细地用语言描述出在梦中看到的情景,但不管是这个坟墓的位置,还是坟墓的样子,都和她在那个噩梦里见到的很像。
唯一的区别是,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
简朴的墓碑上,镶嵌着一幅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笑容温和的男子和江念离有几分相像,却因戴了金属框眼镜,更显得温文儒雅。
下面的楷体,工整地写着墓主人的名字:江毓宁。
直起身来,江念离盯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开口说:“我之所以留在瑞士,是因为我父亲生前一直希望可以去那里养老,和我母亲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
虽然有伞,雨雾还是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纯黑发梢落下来一些,贴在他的肌肤上,将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我父亲一生至爱我的母亲,却从来没对她提过任何要求,一味地温柔纵容。”说到这里,他顿了下,“但是久而久之,我母亲厌烦日复一日的平淡,想要离开他,去寻找真正的生活。”
最后的结局,纪悠已经隐约猜到,却还是沉默着,听他说下去。
“我母亲一走两年,等她回来时,我父亲已经病危入院。我爷爷对她离家出走的事非常恼火,所以直到我父亲去世,他们也没能再见一面。”缓缓说下去,江念离微垂了眼睑,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伤痛。
这么多年过去,这还是第一次对人诉说自己父母的遭遇,他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我也一直以为母亲并不爱父亲,可是葬礼那天,母亲来到灵堂。那么注重修养礼仪的一个人,哭得几乎瘫倒在地上。那时我就知道,她还是爱的,只不过我父亲给的温柔太多,她以为可以永远挥霍不尽。”
“后来她就又走了,临走前对我说,她要离开,不然会痛苦到每天都想追随父亲而去。”
细雨越发绵密,眼前的墓碑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如同隔着长久的岁月而来,寂寞到刻骨。
“是父亲让我意识到,爱一个人,仅有温柔是不够的。”江念离轻声说着,没有将接下去的话说出来。
仅有温柔不够长相厮守,所以就赌上所有、用尽手段,不惜一切也要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边。
怎样的深情,就有怎样的执着。
江谦曾说过他父亲和他都喜欢作茧自缚,那么就让他的茧,把他和他的所爱,都牢牢束缚,而后,为他们的未来,撑起一方晴空。
“我的名字是父亲和母亲一起取的,那时候他们还相爱着,所以这个名字的寓意是‘念念不离’。”说到这里,他已经觉得足够多了,抬眸勾起了唇角,“我从小就希望,他们没能达到的理想,可以由我去实现。”
仅有温柔不够?
如果不是从来不信鬼神,她几乎都要以为,在手术室外的那场噩梦,是江念离的父亲送给她的礼物。
让她要珍惜到手的一切,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她在那时还未曾真正相信吧,即使留在他身边,每天都看着他,还是不确定他的心思究竟是怎样的。
就像她其实一直都不是很明白江念离对自己的感情——他因何爱她,又因何爱她至此。
现在她觉得终于懂了,她想起他们最初相识的场景:在学生会办公室里,黄昏的薄暮将一切都镀上了淡淡的暖色。
那个温和有礼,却又将一切都疏离在外的少年,抬起头冲她微微笑了,眼底眉梢中,有隐约泄露的温柔。
她从那一刻开始陷入一种偏执。
她想走近那个少年,想知晓关于他的一切,想占有他的全部时光,想把他当做她的梦想。
遥不可及,却又近在眼前的梦想,可以装到心底里,珍藏于流年中。
——她之于江念离,何尝不是如此?
他离开八年,又默默地用八年去等待一个结果。
说到底,一切不过都是执着。
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无论需要抛弃多少所有,都无法放开的执念。
她这么想着,就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人,带着微笑:“念离,我和你,从此念念不离,好吗?”
江念离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也笑了:“好。”
雨雾中,她看着他垂眸低头,修长手指覆盖上她的手,轻轻握住。
虽然很轻,但她知道,他绝不会放手。
这一生还会有很长,这样漫长的时光中,她将和他一起,彼此守候。
直至光阴流转,年华老去,再也没有比这样更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