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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昭公二十九年,一场秋雨洗过烽火乱世,晋国史官蔡墨正匆匆走在宫殿之外,同僚的一名文官叫住他:“你听说过最近的一件趣事没?”
“什么事?”蔡墨停住脚步。
“楚国的叶公爱龙成痴,天上真龙被他的赤诚感动,在他府中现身,叶公却扭头就跑……哈,换了是我,绝不会像叶公那么狼狈,可惜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真龙。”
“真龙不仅有人见过,还有人养过。”蔡墨微笑。
“什么?”对方大吃一惊。
蔡墨的眼底有狡黠的闪电骤然划过:“夏朝有个叫刘累的人,替国君养了四条龙,雌雄各二。”他目光一转,旋即压满沉甸甸的乌云,“只是,养龙的技艺失传许久了。”
一
复州竟陵郡地处江汉平原,盛产鱼虾。城中有两户人家,一家姓叶,一家姓沈。
叶二公子字悠然,独独喜欢龙。他房间的柱子上雕满龙的图案,床帏上挂着龙的绣样,酒杯上刻着龙,夜壶上也栩栩如生镂着龙……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天下只有皇帝有资格这么喜欢龙。
叶悠然爱龙的方式很特别,他养龙。
楚地人才辈出,纨绔子弟们听说过养斗鸡、养蛐蛐、养鹌鹑的……但龙该怎么个养法?自从四年前,叶悠然不知道从哪个地摊上买了只穿山甲,就认定这玩意儿终有一天会长成真龙,每天喂它蚂蚁和碎肉,伺候得贴心。
与叶悠然相反,隔壁的沈三少爷却讨厌龙。确切地说,是讨厌叶悠然的穿山甲。穿山甲一身黑不溜秋的鳞片,短手短脚,听到点儿动静就蜷缩成球形装死,再胆小不过。更要命的是它昼伏夜出,喜爱打洞,每到深夜沈夜舒睡得正香的时候,它就在隔壁的院墙吭哧吭哧地刨土……
睡眠不好,脾气自然也不好。沈夜舒不止一次放出话来,要把叶悠然的穿山甲煮了炖汤。
叶悠然听到这样没技术含量的威胁,慢悠悠来一句:“壮士您有喜了?坐月子才要吃鱼龙大补。”一句话堵得沈夜舒内伤。
穿山甲还有个别名,叫鱼龙。
名字里有龙当然不能代表它就是龙,蛇也叫小龙,鳄鱼也叫猪婆龙,更别说还有龙虾呢……沈夜舒“好意”提醒:“上次你爹和我爹在一起喝茶,我听你爹痛心疾首地说,你们叶家怎么说也是将门世家,竟然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他真是教子无方,祸害四邻啊。”
最后那几个字是沈夜舒自己加的,在他看来,这个邻居彻底被无聊的龙给套牢了。
听完沈夜舒幸灾乐祸的转述,叶悠然看着他的脸,认真地说:“其实,我相信我爹心里是这么认为的——生个儿子被龙给套牢,并不可悲;真正的悲剧是生出的儿子长了一张龙套的脸……”再次把沈夜舒憋成内伤。
沈夜舒相貌并不难看,只是和秀雅绝伦的叶悠然相比,的确要稍逊三分。
“老子乐意你管不着”就是叶悠然养穿山甲的态度。连他亲爹也管不了的事,自然也没人真心打算管。
要不是那件事情的发生,叶悠然的穿山甲恐怕要养一辈子。
叶悠然还有个哥哥叫叶铿然,和其他将门之后一样,叶铿然有一身好武艺,十六岁就投身沙场,屡立战功;在叶二少挥霍败家拿金叶子买蚂蚁喂穿山甲时,叶大少和士兵同吃同住,浴血杀敌,从不拿自己的家底说事儿。总之,身为叶家长子,叶铿然很给祖宗长脸。
可是这天一纸战报送来,叶老爷子大惊失色,随后痛哭失声。
哥哥死了。
这是叶悠然的第一反应。可接下来他才慢慢弄清楚,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或者说更严重?
祖宗的脸面叶家的香火,决定做上门女婿入赘别家。叶老爷子被这个闷棍打败了,一连几天不说话。叶悠然也听说了些消息,比如女方是皇亲国戚,比如哥哥本人对此并无异议……好吧,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老爹好面子,也好里子,哥哥的名字要从叶家的族谱里被抹掉了,加入别人的族谱,让一直把他挂在嘴边的老爹情何以堪?
叶老爷子遭受打击之后的表现,就是开始把叶悠然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稍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叶悠然全身心扑在他的穿山甲上,对女孩没有半点兴趣,叶老爷子的美梦,很可能真的只有在梦里实现了……
于是这天,叶老爷子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他把叶悠然的宝贝穿山甲拎起来,趁着月黑风高把它扔出了院墙。
叶家与龙真正的缘分,就是从叶老爷子冒失的决定开始的。
二
晚风习习,叶悠然在朦胧的睡梦中,听到有人拍打他的窗棂。
叶二少很不耐烦地掀开眼皮,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晴朗夏夜,但窗口仿佛挂着一层如雾如雨的水帘。
“就是你想见我?”窗外的声音说。
“你谁啊?”叶悠然困得很。
“龙。”
“……”
叶悠然翻了个身,继续睡着了,大半夜的谁闲得发慌来搞这种恶作剧,他不关心,也没空理睬。于是很可惜,少年没有看到——
刹那间水雾散去,黑暗变得如镜清明……一条真龙盘踞在他的床前。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少年蜷缩的身子,沉默的威严让整个夜空都骤然俯首。只有一颗火流星划过天边,擦伤了皎洁的黑暗。朦胧入睡时,叶悠然恍惚想起小时候听娘亲讲,每当有火流星落下,就有人的心愿达成,也有人死去。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兴奋地仰头看璀璨的星河,并不懂得死亡的含义。
被龙压床的叶悠然睡得不太好。
龙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像是拼命也甩不脱的唠叨。梦境里涌进很多乱糟糟的声音,七嘴八舌,“哥哥做得好”、“哥哥一表人才武艺出众”……少年的眉毛轻轻拧了起来,露出厌烦的表情,随即仿佛看到了什么,在睡梦中露出痛苦的神色,身子重重一颤。
“他下雨了。”龙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年,威严地说。
“陛下,人类管这叫流泪。”旁边的穿山甲诚惶诚恐地指出对方的口误。
龙鄙视地看了一眼带路的穿山甲:“我知道。可是他明明在微笑,为什么有眼泪出来?”
“我也不知道。人类是很奇怪的动物。”穿山甲如实说。
就在几个时辰前,龙在自己的宫殿里接见了这只误闯龙宫的穿山甲。可怜的宠物讲述了自己被主人的父亲遗弃,没头没脑爬行了半天,带着一身厚厚的脂肪爬到湖边找水喝,结果因为四肢短小肥胖重心靠前,一头栽进了湖里,坠入龙宫的经历。
就像人类有族谱一样,洪湖白龙世家也有几万年之久的族谱,其中最尊贵的一支血脉,如今传到第七世嫡长孙,曦和。很多龙的原型都威严高贵令凡人不敢逼视,但曦和的原形……嗯,这——是整个洪湖龙族最大的秘密。
曦和一直在水里逍遥快活,直到一个被世人称作叶公的家伙出现。对方爱龙成痴,而且生得白脸长髯相当赏心悦目——忘了说,曦和是一条雌龙。虽然对龙来说雄雌并不重要,但雌龙往往更冲动一点。于是曦和兴冲冲亲自赶到人间,去给叶公一个惊喜,结果惊是有了,叶公惊得穿着睡衣狂奔逃走。
龙是骄傲的生物,被自己的粉丝嫌弃这种事,太伤自尊了……曦和悻悻不乐地回到洪湖的水底,有段时间没去人间游玩。
这个“有段时间”,大概是一千年。
这就是楚地一千年没有出现真龙的原因。误闯洪湖湖底的穿山甲拜见真龙,声泪俱下地替主人请愿,信誓旦旦地表白主人对龙是真爱。
它说,它的主人想饲养龙。
曦和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眼前这只愚蠢的鱼龙说的不是“参见”、“供奉”、“膜拜”……而是——
饲养?
龙勃然大怒,它想起一千年前的羞辱,看到如今被抛弃了还迷途不知返的龙鱼,做出了一个决定。
“带我去见你的主人,”曦和说,“我们来玩个游戏。”
一阵夏雷滚过,宽广的湖水在月下战栗起来,巨龙腾空而起,在晴朗的夏夜带起一阵暴雨般的水滴。
真龙重临世间。这一次,它赐给人类的游戏,将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清晨天刚亮,门外传来敲门声。
确切地说,是气急败坏捶门的声音。伴随着一向温文尔雅的叶老爷子反常的怒骂:“逆子!你出来。”
“大清早的,爹你中邪了吗……”叶悠然睡眼惺忪打开门,只见叶老爷子的样子与以往有点不同,似乎是一夜没睡好,又像是被人给睡了……叶悠然为自己不礼貌的想法打了个哈欠,随即懒洋洋地看向叶老爷子身后。
这一眼,倒让他有些意外。
青石小路布满水痕,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生鲜的腥味,无数鱼虾在四处活蹦乱跳,家丁们满头大汗地抓鱼抓虾,遍地都是被踩烂的水草。
“喔?”叶悠然意外地问,“我们家什么时候开始养水产?”
“你还明知故问!”叶老爷子的脸孔铁青得不能再青,“你败家胡闹也就罢了,找人买整整十二车鱼虾,府上根本没有地方存放,人家说你定金都付好了,强行把东西送进府里来……”
“我没买过啊。”
“你还嘴硬!”叶老爷子正要发作,突然有个家仆急冲冲地赶过来,头顶滑稽地趴着一只龙虾,袖子上沾着螺蛳和水草,“大公子回来了!”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旦出现,身边的其他人都变得无关紧要。他就是风景本身。
叶家长男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过家,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他仍然脊背笔直神色清冷,波澜不惊,举手投足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军人气质。在叶悠然的印象中,哥哥长得像母亲,不同的是,母亲因为视力不好双眼看上去总是朦胧带雾,平添惹人怜爱的柔弱;而哥哥的眼睛仿佛把旁人的光明多一倍地融进了双眸,亮得如同希望凝聚成的深海。
叶悠然小时候经常被哥哥抱着四处玩,最喜欢在哥哥的眼睛里面找自己,找到的,却是一个小到有点卑微的影子。
后来大了,他坚信养龙比做将军的志向要大得多。但除了他自己,似乎没人这么认为。
大人们说,没用的东西,做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养龙?且不说世上根本没有龙,就算有龙,养了又如何?寒窗苦读或历练沙场才是正途,在他们看来,叶悠然胸无大志,与叶铿然相距十万八千里。“实用”的嘲笑始终充斥在叶悠然周围,而哥哥的光环似乎无形中在为他们的笑声加冕。
这次,叶铿然是带着媒人回来的。自汉以来,结婚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虽然将门出生不拘小节,但礼数总要面面俱到,最重要的是,媒人绝不能少。跟在叶铿然身边的媒人也很特别,一身白衣笑容潇洒,是个男的。
媒人一脸叹为观止的神气,毫无顾忌地欣赏府里鱼虾活蹦乱跳的奇景:“啊哈,我早听说竟陵郡是鱼米之乡,果然名不虚传!”
叶老爷子黑着脸正要与媒人寒暄,叶悠然逮住一只跳到他鼻子跟前的龙虾,想起了什么事情:“爹,你很久没亲自下厨做葱爆龙虾了,刚好哥哥回家要庆祝下,您老人家要用这些虾试试手艺吗?”
“……”叶老爷子涵养再好,也终于额头上青筋突了突:“滚!”
三
叶悠然实在想不通,到底是谁冒他的名去买那么多鱼虾的?
他虽然还不满十五岁,但在竟陵郡得罪的人实在太多,谁搞出了这出把戏,他一时还真毫无头绪。盛夏的暑气被凉夜洗去了不少,小池塘里鱼虾乱蹦,叶悠然百无聊赖,拎了一只小虾扔回池塘,突然发现不对——
那只虾脊背猛地一弓,像被扔进了油锅似的,又朝地面上蹦来!更不寻常的是,水池里的鱼也拼命往岸上跳。这奇怪的景象让叶悠然同时注意到,装生鲜的大桶不小心弄翻,漏出来的鱼虾再多,也早该被府里上下齐心协力清理完了,可鱼虾还是不断地冒出来……
动物反常,或许是天像有异。
少年抬起头,黎明灰白的天空显出奇异的色泽,浮云气象万千,狰狞蜷伏如同巨龙临渊。
“叶悠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人穿得凉快,单脚跳了几步避开水洼,粉嫩可爱的胖胖的圆脸,正是隔壁的沈夜舒。
“喂,我说你府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进来了?”沈夜舒一见面就扔过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是啊,刚刚进来了奇怪的东西,走到我面前来了……”叶悠然翻白眼。
沈夜舒左顾右盼,半晌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说他,随即反驳:“我才不是东西——”又意识到不对,“呸!你……你才不是东西!你全家都不是东西!”
两个少年互相讨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的个性太相似了。同样是生人勿近、傲慢骄纵的十五岁少年,一碰面总是会以争吵开始,以更激烈的争吵结束。
不同的是,叶悠然的毒舌段位更高一点。而沈夜舒总是反应慢半拍。
龙就是他们争论的导火索,没有之一。
这次也不例外。
“你老是要饲养龙,才会招惹来妖物进府。”沈夜舒气愤地说,“我早告诉过你,龙也是妖怪的一种。”
“我也告诉过你——龙是神,不是妖。”叶悠然同情地斜睨对方。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会就是你这个龙套脸弄出了这么幼稚的事情吧?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怀疑——”沈夜舒脸色有点惊恐地环顾四周,“你府上有妖物。你们家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进来?”
叶家最近出现的陌生人,只有那个媒人。
叶悠然打听到,那人叫裴昀,年纪轻轻就官拜陇右大将军。和叶铿然不同,他完全没有三军将帅应有的模样,白衣翩翩潇洒爱笑格外讨人喜欢。府中上下都对这个客人赞不绝口,连叶老爷子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和他关在屋子里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竟然态度大变,接受了哥哥的婚事。
听说将军大人这次是到荆楚之地来办军机要事,顺便替叶铿然做媒的。
这个“听说”,当然是裴大将军自己说的,可横看竖看,很让人怀疑这所谓“军机要事”其实就是吃喝玩乐才对!不说别的,单就算算他们的脚程,叶铿然的家书到了四个月,媒人才姗姗来迟。叶悠然太知道自己哥哥的性格了,有板有眼,从不拖沓。
能一路走得这么慢,必然是被将军大人给拖后腿的。这个推测也很快得到了验证……叶悠然从自家老爹口中得知,将军大人一路上拜访朋友,走走停停,还干出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比如循循善诱叶铿然朝护城河里吐口水……
这人绝对不是正常人的思路啊喂!
表面上对沈夜舒的话不屑一顾,叶悠然心里要说不恐惧却是假的。不知道这个裴将军究竟有什么目的,又会做出什么事来?于是,少年有事没事就找机会紧跟在他身边,后来裴将军也发现了:“你对我很有兴趣?”
叶悠然眉心一跳。对方已经察觉到自己被盯梢了?
“可我对男人没兴趣。”裴将军严肃地说,“对不起。”
“……”你想多了!
“听说你想养龙?”裴将军饶有兴味地提起龙的话题,“我记得《左传》中记载夏朝国君养龙,最终也以失败告终。上古时期的人们灵性未褪,能与天地自然对话,一国之君想驯服龙,尚且不能成功,你觉得自己真能做到吗?”
叶悠然沉默片刻,说了一句:“不试怎么知道?”
一事能狂即少年。
“你爹说你玩物丧志,我倒觉得他错怪了你。”裴将军微笑,“‘玩’到如此执着,本身就是志向。”
叶悠然身子一僵,从来没人这么说过。
——他真的是妖怪吗?
夜深人静,叶悠然和沈夜舒悄悄趴在裴将军的屋顶上。
从瓦片缝隙透出的微光,可以看到裴将军给自己弄了一大桶水,正准备开始洗澡。
叶悠然朝沈夜舒使了个眼色,后者将手里早就准备好的掺了沙子的黑鸡血倒了下去……
下面顿时传来一声惨叫!
两个少年迅速溜下屋顶破门而入,只见鸡血和沙子流了一地,热气扑面而来,裴将军站在满地热水中跳脚,面对突然闯进来的两位不速之客,他在百忙之中扯过一件衣服给自己披上,热气蒸腾中表情痛苦:“啊啊,你们干什么?”
“你还好吧?”叶悠然明知故问,“我们路过。”
“你们竟陵郡的水矿物质太多了!竟然有沙子!啊,这是什么……”裴将军把从后背上抹了一把的手伸出来,鲜红血迹点点——虽然是鸡血,但乍一眼看上去仍然十分惊悚。
叶悠然不为所动,若无其事转到他身后——那件衣服,到底是为了遮羞,还是为了遮住身后不小心露出的尾巴?
裴将军跳起来:“你干嘛?啊,你果然还是对我有不该有的想法!我已经拒绝过你了!”
“……”谁对你有想法啊!
要不是沈夜舒那个神棍说黑鸡的血和沙子能让所有的妖怪现形,就算不能完全显形也至少会露出尾巴,叶悠然根本不会拿出宝贵的睡眠时间,来做偷窥别人洗澡这么无聊的事。
“你藏不住的,妖怪!”沈夜舒抓着几道黄色的符纸,想要贴到裴将军的脑门儿上。
若是在平时,裴将军可以使出轻功,瞬间跃出窗外,但现在问题是……他没穿衣服。
就在悲摧的裴将军被两个少年绕着大木桶围追堵截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叶铿然站在门口。
于是……定格在严谨自律的叶大少面前的场景,是裴将军抓着唯一一件遮羞的衣服,叶悠然保持着双手向前伸袭胸的姿势,沈夜舒则想要抱住裴将军的后背。
四
夏夜蝉声隐隐,叶大少额头的青筋也是。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弟弟的脸:“你,跟我来。”
“……”哥哥你误会了!你那一身杀气是怎么回事?从来不发脾气的人生起气来会杀人吗?
“快点。”叶铿然皱眉提高声音,“爹有点不对劲,他半夜一个人在厨房里做虾。”
“啊?”
荷香芬芳的夏夜,厨房里也飘出椒盐龙虾的香味。只是,一个寂寞的中年男人的背影半夜对着油烟挥舞锅铲,怎么看怎么有点诡异。
“爹。”赶来的叶悠然嘴角抽搐,叫了一声。
叶老爷子回过头来,那张脸上满是汗水……看上去就像泪水一样。他整个头颅都热得湿透了,额发正不停往下淌水。
“我随便说句让你做小龙虾,你觉得儿子的建议好,也不用大半夜吧。”叶悠然走上前去。
叶老爷子看着两个儿子,突然慢慢蹲下来,炉子里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像温暖的回忆照在孤独的石头上。
他用双手捂住脸:“……我见到你们的娘了,这几天我每晚都见到她。她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东西,但只凭香味就知道哪一碟龙虾是我做的。她说,哪怕什么也看不见,我的样子也清清楚楚刻在她的心里。我在梦里笑醒,可是一睁开眼,耳边所有的温柔话语都消失了。”
叶夫人去世了三年。她走的时候是冬天,那时,吃不到她最爱的小龙虾。
门外的黑暗无声搅拌,温柔肆虐的夜雾潮湿了少年的双眼,他的手靠近炉膛,火苗也烫到了指尖。
“好了,”叶悠然突然发怒站起来,“不要老是说这种话了!去世的人已经不在了,爹你想怎么样呢?”
“悠然!”叶铿然沉声喝止。
无名的怒火让叶悠然不甘示弱,他猛地一挥手,将炒好的龙虾全挥到地上,雪白的瓷盘碎裂,静夜里声音清晰惊心。
龙虾滚在地上脏了,像叶老爷子愕然狼籍的表情。
“她活着的时候就够烦的了,去世了更烦!我被她管得喘不过起来,现在好啦——耳边清静了……”
一巴掌打在叶悠然脸上!
少年嘴角带着血痕,愕然偏过头去。
“你娘是最好的女人,也是最好的母亲,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这么说她。”叶老爷子双手颤抖,“你,更不可以。”
“爹!”叶铿然大步走上前来。
叶老爷子推开大儿子的掺扶,把地上已经脏了的小龙虾一只只捡起来,叶铿然也弯腰去捡,龙虾上沾了血,不知道是谁的手指被瓷盘划破。
叶悠然怔怔看着他们,突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凉风灌进耳畔,少年拼命朝前狂奔,干冷的空气很快灌进胸膛,里面火辣辣地灼痛,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又在愤怒什么,只觉得每一口呼吸都凌冽像刀锋。
直到再也跑不动了,他颓然倒在荷塘边,任由荷叶宽厚的手掌拍打着水面,任由星空低垂如微阖的双眼,任由记忆的潮水悲伤漫遍全身。不知过了多久,清凉透骨的夜风里,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
叶悠然猛地睁开眼,看到了叶铿然的脸。
“回去吧。”
“不用你管。”叶悠然扭过头去。
“悠然,”叶铿然注视着他,言简意赅地说:“我后天回军营。”
本来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听的叶悠然愣了一下,半晌,终于本能地问了一句:“这么快?”
“战事吃紧。”叶铿然说,“成亲以后我住长安,见面少,你照顾好爹,自己保重。”
叶悠然这才想到,哥哥“嫁”到女方家里之后,能见面的机会的确更少了,这个时候他该说点什么?说“你放心地入赘去家里有我”、“到了别人家伺候好岳父岳母舅兄哟”还是“听说未来嫂嫂很彪悍别怕你被欺负了就大胆地回来还有爹和我”?
无论哪种听起来都有反讽意味吧……叶悠然只有嘴角动了几下,还是无所谓的表情:“哦。”
长大后,他们兄弟的相处方式一直就是这样。
叶悠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的脑子浑浑噩噩的,连蛙鸣也寂然停歇的深夜,少年却清晰听到了自己内心汹涌的遗憾。
那只穿山甲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过来了,在他脚边撒娇地转圈。叶悠然拎着它的脖子,任由穿山甲短短的四肢乱蹬,蹬得少年也有些心烦意乱。他逗着手边的穿山甲,第一次怀疑它是否真的会长成龙;又或者,第一次开始怀疑……它能否长成龙,是不是真有那么重要?
人生总有些时刻,会对自己多年用尽气力追求的东西心生微微的动摇。那种疑惑,比被群星撼动的夜色还要沉默和纷乱。
“嗨,”一个声音笑眯眯地从窗口传来。
“谁?”叶悠然抬起头,眼里没有平时慵懒的优雅,冷冰冰的烦躁和敌意一览无余。
裴将军的脸出现在窗口,手里拎着半沓破烂的符纸和一壶没开封的雄黄酒:“你们的东西,掉在我那里的。”
“……”
“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吧,”裴将军不请自来,把那壶雄黄酒摆在桌上,“但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想喝一杯?”
叶悠然的确是第一次喝酒,他试探地喝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味道怎么样?”裴将军乐了。
“……不好喝。”叶悠然瞪着他,“你们军营里能喝酒吗?”
“不能。”裴将军将杯中酒享受地喝完,“但我会偷偷喝,偶尔开个小差。”
“打仗也能开小差?将军不是应该日夜练兵,无时无刻不考虑怎么打赢敌人吗?”叶悠然鄙视他。
“打仗是很重要。”裴将军摊摊手:“但不让任何事成为我人生的全部,这样更容易快乐一点。”
“可所有人都说,心无旁骛、执着坚定才能成大事——就像哥哥那样。”叶悠然翻了个白眼。
“所以世间成大事者,大多数不快乐。”裴将军微笑,“另外,你已经说了好几次‘哥哥’如何如何,你似乎很在意别人拿你和叶铿然相比较?”
叶悠然手中的酒杯一僵,很久没有说话。
半晌,少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随便他们,我不在乎。”
五
叶铿然和叶悠然年龄相差四岁。可无论是谁,都喜欢把两兄弟放在一起比较,哥哥的功课比较好,哥哥的武艺精湛,哥哥的气质沉稳……每当听到这些,叶悠然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年长四岁当然比较沉稳,力气比较大,认识的字比较多……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为什么要专门拿出来比较?脑子进水才会有这种比较吧……
不得不说,两兄弟的关系很一般。
叶铿然天生冷漠,惜字如金,叶悠然则是万事无所谓的性子。自从哥哥去了军营,更是连书信往来也很少。
其实,叶铿然长得像母亲,有高挺的鼻梁和漆黑的眼睛;叶悠然则更像厨艺精湛五官也精湛的老爹,整一个精雕细琢的谦谦君子温润无暇。于是,又有人说,哥哥的相貌更有男子气概……每当听到这话的时候,叶悠然很想拎住对方的脖子让他看清楚——长得像爹的人是我好吧你个魂淡!
可是连爹自己,也比较喜欢哥哥吧。
母亲在世的时候,也一样。
杯中酒苦涩,叶悠然嘴角浮起一丝讥诮,只听裴将军突然说:“哦哦差点忘了!我还给你带了个小朋友来,喏,在那里。”
叶悠然醉眼朦胧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庞然大物趴在窗口。
“喂,人类。”曦和威严地开口打招呼。
“……”叶悠然双颊酡红,困惑地转动着眼珠,把目光投向裴将军。
“它就是龙,被你的穿山甲带路,到人间来游玩的。”裴将军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它就是猪”一样的肯定。
“我乃洪湖白龙世家第七世嫡长孙——曦和!”龙提高声音,天生的威仪也不能掩盖它是个话痨的事实,“黑鸡的血、沙子和雄黄酒那些东西,对我是没有丝毫作用的!”
唯一对它有作用的,是火。龙天生喜欢水讨厌火,当它玩够了恶作剧的游戏,躲在厨房里准备享用那十二车新鲜鱼虾时,一个中年男人半夜晃进来,默默地生火做饭,大半夜的弄出这么诡异的烟火,差点没把真龙呛得昏过去。
叶府的老男人真是欠揍,他的两个儿子更是,一个面瘫一个毒舌,最让曦和大惑不解的是——
“你们人类怎么会这么言不由衷呢?”曦和严肃地说,“我听到你心里说‘我想她,比你们更想她,你们不要再说了再说我就要哭了’,可你说出口的为什么反而是‘她活着的时候就够烦的了,去世了更烦现在好啦耳边清静了’?”
龙可以听心。
叶悠然的手指死死握紧酒杯。不会看脸色的话痨龙不识时务地继续吐槽:“你们叶家的先祖也是,明明不喜欢龙,偏偏要说喜欢。‘叶公好龙’什么的,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言不由衷。以后不要说喜欢龙了,让我颜面尽失……”
“被火熏得跳窗逃走结果笨到把尾巴卡在窗缝里拔不出来的家伙,有颜面这种东西吗?”裴将军认真地问。
“……”曦和瞪着这个虽然说是救了自己但实在罪该万死的人类,决定海量宽宏地不与他计较,还是教训少年为紧要,“况且,你娘已经去世了——你自己也说过啦,去世的人已经消失了。就算我给你雨水,也没有用处。”
在龙面前,少年所有的心事都敞开在无边的夜色里,无处隐藏。
龙是雨神,人间二十四个节气中的第一滴雨水,都只会降落在有龙出现的地方。
叶悠然执意养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要那些雨水。
二十四滴雨汇聚在一起,凝结了各个季节之美的水,传说能让眼睛失明的人重见光明。
那,才是少年的执念,连生死也不能消除的执念。
“我听见你心里说‘她一直想看我们兄弟俩长大,成家立业,这一次哥哥成亲,她应该亲眼看一眼’,可是你明明知道她已经死了啊笨蛋,比你爹更笨……”
“你很烦你知不知道?”叶悠然突然发怒打断啰嗦的龙,一挥手把桌上的酒杯全掀到地上,“她也很烦,真的烦死了!出门和朋友喝酒她要叮嘱好多遍别喝醉,我想穿薄点她唠唠叨叨个没完说穿少了会冷,玩个蛐蛐总是会被她撞见,说什么玩物丧志要趁年少多读书长见识……她对哥哥就很放心,逢人就夸赞哥哥,从不唠叨他!
“我宁可去学堂听夫子摇头晃脑也不想在家里听她的废话。结果那次我一天没在家,她把我养了三个多月的蛐蛐弄死了——她说本来是想替我把笼子收起来结果蛐蛐跑出来了,她去捉结果不小心给压死了,我管她怎么回事啊!那只蛐蛐我养起来花了多少心血?我已经和沈夜舒那个龙套脸约好了斗蛐蛐,互相都放出狠话来一定能打败对方,这下我怎么办?不用比就输了。我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冲她大吼了一顿,她几天没敢再唠叨我。
“结果那一年冬天……她就去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次她为了捉逃出笼子的蛐蛐,在台阶上还摔了一跤,她的眼睛那时候已经不太看得清东西了。眼睛不好就不要说那么啰嗦啊,不要一天到晚唠叨个不停管东管西啊。”大颗的泪水顺着少年的脸颊流下来,“蛐蛐的事情我三天就忘了,可是她走了三年,我每天都在想她在世时的样子。”
叶悠然先是哽咽了几声,接着难以遏制地痛哭出声,那种哭声近似于狼嚎。很难相信,一个轻狂单薄少年身体里能爆发出这样压抑的思念,像子夜深暗的峡谷里奔突出的岩浆。
六
这夜下了一场大雨,荷塘里许多荷花都被雨水打开了。
叶悠然哭累了,像小孩子一样蜷成一团,屋里最后的烛火也燃尽,淅沥雨声中黑暗缓缓流动。
迷迷糊糊中,有个温暖熟悉的怀抱将他抱起来,他挂着泪珠的嘴唇喃喃颤抖:“娘。”
滴雨的窗下,裴将军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那条龙没有见过叶夫人吧,怎么能变得那么像一下子就过关了?”
“我想你误会了……”曦和满脸无辜地出现在他身后,“我是一条严谨的龙,绝不会变成人类的模样去骗人那么狗血的。”
叶夫人早已度过轮回,不可能再回来了。但这事实对少年来说太残忍了点。所以他们两人,不,一个人和一条龙商量要怎么安抚少年,哪怕是给他一个虚幻的慰藉。
“你还没行动?”裴将军和曦和对视一眼,“那里面的人是谁?”瞬间,他们都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惊恐——
鬼?
屋子里很暗,裴将军壮着胆子把灯笼举高一点,只看到一个飘忽的背影把叶悠然放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是叶夫人的鬼魂不散,雨夜悄然前来?虽然黑暗冰凉,但那么毫无违和感的温柔,的确只有母亲才能给吧……
正在裴将军考虑要不要逃走的时候,门突然一声轻响。
那个鬼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整张脸和颈子像是水池里的荷花,浮在漆黑的夜色中;手也苍白醒目。
裴将军的嘴角抽搐了几下:“……”
在灯笼的光线之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人——
叶铿然。
叶家长男穿着一身黑衣,衣衫的颜色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露出头颈和双手,所以才会出现刚才的画面……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没错,刚才在弟弟哭累睡着了之后,进去给他盖被子的人就是叶铿然。
虽然早就听说过叶铿然长得像叶夫人的事实,但这种乌龙还是让人很难一下子接受啊……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长兄如父。虽然年长四岁但怎么也该像另一个父亲,而不是像另一个母亲吧!
“你们兄弟,其实感情不错啊。”裴将军干笑。
叶铿然点头:“小时候悠然也很粘我。我水性好喜欢在河边玩,他怕水却还是要跟着。有次,几个邻居的小朋友落进水里,我去救他们,结果自己腿抽筋了,那时我想自己应该会被淹死了……不会水的悠然却跳了下来,他把自己的衣襟结成条捆在岸边的芦苇上,冲进水里拉我,芦苇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很快断裂开来。
“所幸,”叶铿然不知为何稍稍停顿了一下,“后来有大人经过,把我们两个都救了上来。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哪怕在战场上生死一线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弟弟毫不犹豫跳下来,身后绑着雪白芦苇的样子。”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话。或许今夜,大家都有些不同。
“有些话要坦白说出来,对方才会明白。家人之间,反而最不容易坦白呢……”裴将军把双手枕在脑后。
两个男人坐在雨中的石头上聊天,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烛光再次亮了起来,少年穿着睡衣怔怔站在窗前。
他想到了很多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事情。
想到半个月前收到战报,爹痛哭失声的时候,他以为哥哥死了,那一刻,他也胸口仿佛什么被骤然掏空;
想到娘亲去世的时候,兄弟两人默默在灵堂里跪了一夜。那一夜,他们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人世间唯一的慰藉。
他们是兄弟,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屑、不平、不以为然……他们仍然是血脉相连,无可替代的兄弟。
细雨中,只见叶铿然仍然坐得笔直:“其实我从小一直很羡慕悠然。娘一直最疼他,护着他——其实我有时候也想到娘那里撒娇,但娘对我一直很放心,放心得让我都不好意思撒娇了。有一次我摔伤了,本来想哭呢,但弟弟咧开没长几颗乳牙的嘴,先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哥哥流血了哥哥好疼’,于是娘把他抱在怀里安慰,我就被坚强地晾到一边了。”
裴将军忍不住笑出声来。
“所以,父母无论用哪种方式疼爱自己的孩子,做子女的总会有那么一点不平。”
说到这里,裴将军停住了,叶铿然抬头看向前方。
叶悠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眼泪流了他满脸:“笨蛋。我也没有忘记掉进河里的事情,那时——看到你往水里沉下去,我想,从今往后我没有哥哥了。”
七
雨过天晴。
天亮时,叶府的十二车鱼虾突然全部消失不见,除了个别不新鲜的死鱼死虾被嫌弃地扔在厨房。看上去……就好像哪个大胃王来光顾过一样。
当然,只是看上去。旁人永远不会知道暴雨的夜里发生了什么,又有谁曾经来过。
肚皮滚圆的曦和心满意足地盘踞在裴将军身边,看着他收拾行李:“你要走了?”
“是啊。”裴将军伸了个懒腰。
曦和跃跃欲试:“我还有许多东西没见识过,你这个人似乎见多识广,人间什么最值得一看?”
裴将军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浮云,朝露,远山和夕阳。”
“咦?都是我每天能看到的。”
“最美的景色总是让眼睛习以为常,最珍贵的感情也一样。”裴将军微笑。
“为什么浮云排在第一呢?”曦和缠着对方追问。
“浮云无形,变化由心,再自由不过,很美不是吗?”裴将军将门窗都打开。
作为一个可耻的吃货,曦和觉得最美的东西是洪湖八月的莲藕,但它还是被这句话打动了——
浮云无形,变化由心。古人说“龙从云”,在洪湖龙宫的家族画像中,其他的龙都仿佛是云的实体,有的如骏马奔腾,有的如鲲翼垂天,有的携着黑色的闪电风驰电掣,有的驾着五色的霞光四海游曳。
而曦和,如果一定要将它比作云的话,也非常适合。它就是一团不加雕饰的滚圆的云。它的尾巴短而小,四肢都蜷缩在雪白的鳞片里,可爱得萌翻。
没错,曦和的原型,就像一只雪白的大号穿山甲……当年的叶公,就是被这团雪色穿山甲吓跑的。太幻灭了。
作为一条龙,曦和有点失败。
但作为一个吃货,它成功了。
细雨里有浓浓的花香,石桌上摆着美味的冰糖莲藕。曦和恋恋不舍地和叶悠然道别。
深情离别的时刻,叶悠然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对了,上次你说叶公好龙,我忘了告诉你——那个叶公,根本就不姓叶。”
“……”叶公不姓叶他姓什么?
“那位古人因为封地在楚国叶县,于是被世人称为叶公,真正的名字叫沈子高——隔壁那家姓沈的,才是叶公的第二十七世孙子。”
“……”什么?就是那个听到龙就厌烦、就绕道走的自大狂?
“你记仇记了这么久,人家的子孙早把你忘了。”叶悠然翻了个白眼,“见过无聊的,没见过拿一千年青春来无聊的。”
拿一千年青春来无聊的龙知道真相,眼泪掉下来。
“况且那件事,根本就是你的不对。”叶悠然继续发挥毒舌本色,“偶像就应该呆自己该呆的地方,供人膜拜就行了!跑到人家家里去得瑟什么?人家拿你当神仙哥哥崇拜,爱的就是不食人间烟火邪魅狷狂的你,你非要去人家身边现原形……不幻灭才怪!”
“……”永远不要考验你的粉丝,永远不要和毒舌男话别。曦和明白时,已经太晚了。
这次,自尊心碎了一地的龙吞下瓷盘里最后一块冰糖莲藕,决定回洪湖隐居,如果一定要给这次隐居一个期限,它希望是一万年,呜!
尾声
曦和也有件事没有告诉少年。叶公那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它是听洪湖龙宫里的史官讲的,它自己早就不记得了。
其实它挺喜欢叶家兄弟,没有一千年前的事情,它也想在叶家多玩几天。按重生后的年龄算,它实际上只有人类的儿童那么小呢,正是爱玩的时候。此前的几千年的自己过着怎么样的人生,哦不,龙生,它自己也忘光光了……
凤有涅槃,龙有重生,前尘俱灭。
曦和是一条雌龙。虽然对龙来说,雄雌并不重要,但雌龙往往更容易冲动。
叶老爷子做的葱爆龙虾、醋溜青鱼、冰糖莲藕实在美味,当年龙循着香气跑过来,厨艺出众的男人也长得秀雅如玉,于是它天天跑到他家中蹭吃蹭喝,简单地说……被他饲养了。
养龙的技艺失传许久,叶老爷子是那个打破禁忌的人。
雌龙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龙女”。
龙女为叶家生下了两个儿子,奇怪的是,老大出生时完全是一条龙,而老二完全是一个人。人间多美好,有那么多有趣的时光和相遇,曦和不舍得那个生而为龙的儿子回到黑暗的湖底与鱼虾为伍,于是在襁褓中给了老大一颗龙珠——那是她身为龙的“眼睛”,强大的力量可以封印他龙的形态。
老二完完全全是凡人,甚至很怕水,有次身后绑着芦苇就跳进河里差点被淹死。龙左思右想,觉得凡人的身体还是太柔弱了,万一她不在身边他遇到危险该怎么办呢?于是她也在老二熟睡的时候给了他另一颗龙珠——也就是,她身为龙的另一只眼睛。
古人说画龙点睛,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龙的精元都在一双眼睛里。失去了眼睛,她不仅灵力渐渐消褪,凡人形态的身体也开始失明了。她活了几千年,终于即将面临死亡和重生。
其实仔细推敲起来,她的第二只眼睛不是非要付出不可的。如果老二知道,一定又要怪她多事烦人。可是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傻笑着把仅有的光明也双手奉上,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龙原本是有智慧的,被饲养之后,就变得昏招迭出了。说起来,曦和还干过一件更笨的事。在老二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有一次哇哇大哭怎么也哄不住,曦和见四下无人,于是悄悄变出原形。
看到一只巨大滚圆又滑稽的雪白穿山甲出现在摇篮边,婴儿破涕为笑。
“龙。”曦和指着自己。
“龙。”牙牙学语的叶悠然瞪大眼睛,咯咯笑着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