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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劫狱,她神色为之一凛,“另外,前日劫狱的事,绝不是四少的意思,那是北平有人故意害他,想灭了他的口!”见念卿皱眉不语,方洛丽急道,“四少素日为人你是知道的,他不是什么大恶人,就算有错也不至死,难道你真能眼睁睁看着他遭难……”
“灭口的事,你从何得知?”念卿蓦然截过话头,将方洛丽问得一怔。低头迟疑良久,方洛丽总算开了口,“是李孟元的妹妹报的信。”
“李繁琦?”念卿挑了挑眉,方洛丽无声点头……繁琦这名字是听四少提过的,念卿略一沉吟,心中已明白过来,“请放心,督军不会为难四少,目前暂时留在重刑室比外头更安全,过两日自然会放他出来。”
“不,你不明白!”方洛丽脱口道,“他已经回不去北平了,那边已万万容不下他!”
她当然明白,劫狱的事早已查明是有人暗中欲下毒手,此时最想令薛晋铭永远闭嘴的人,显然来自北边,也来自他身边。出狱之后,四少的处境只怕比在狱中更危险。
“我求你的第二件事,便是让晋铭留在这里,至少这里还有他一方立足之地,还有我在他跟前……他如今实在已是一无所有!”方洛丽语声蓦然哽咽,转过头再说不出话来。
身后良久沉寂,不见沈念卿有所回应,方洛丽自觉失态,胡乱拭了拭泪。却听沈念卿淡淡开了口,“若是他去更远的地方呢,你仍愿意陪伴他?”
送走程方二人,萍姐来说礼服还等着确定样子,念卿却已没了心情,只觉深深疲惫。正要回楼上休息,凌儿哭兮兮跑来说猫咪不见了……萍姐直骂女仆忘记锁好后院的门,翻来覆去找了半天,那乖顺懂事的花猫竟真的不知去向。
霍仲亨回来的时候,正瞧见一屋子乱惶惶的情形,四下不见念卿,女仆却说沈小姐爬到阁楼找猫去了。
念卿半身悬在梯上,极力踮脚张望,口中喵喵的唤着。
“给我下来!”霍仲亨一声急斥,吓了念卿一大跳,未及转身已被他紧紧拽住,凌空横抱了下来。念卿急急告诉他猫丢了,霍仲亨啼笑皆非,“劳师动众就为一只猫,你喜欢多少养多少,丢一只怕什么!”
“那怎能一样,这猫跟了我这么些日子,感情总是在的。”念卿很是黯然,闷闷低头不再说话,任他怎么安慰也无济于事。除了它,世上再无一只猫咪曾陪伴她度过那些孤寂日子。猫如此,人亦如此。纵有万般不是,也抹不掉相悦过的痕迹,真真假假总在心头。
霍仲亨着了急,“明天我给你找一只更好的!”更好,世间有无数更好,直至认定了你的那一个,便再没有更好……心念至此,念卿蓦然触动,深深蜷伏在霍仲亨怀中,再不愿离开。
方洛丽来过的事情,连同李繁琦的报信,念卿都原原本本说给霍仲亨听了。
“只怕不单李孟元心里有鬼,躲在他后头害怕的人更多。”霍仲亨神色冷峻,对北平虽是彻底绝望放弃,提及政客腐败终究还是愤怒。念卿本不愿在他面前过多提及薛晋铭,此时却忍不住追问:“你引荐薛晋铭给南方的事情怎样了?”霍仲亨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只说了四个字,“皆大欢喜。”念卿心头一宽,欣慰之色溢于言表。霍仲亨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薛晋铭是聪明人,识得进退,你倒不必替他操心。”
南边正是用人的时候,薛晋铭才干见识均是不凡,去到南边自有一番作为。
“多一个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念卿巧笑倩兮地瞧着霍仲亨,不失时机给他恰好的恭维,“也只有督军大人能有这番胸襟,肯替人铺路,化旧怨为新盟。”
霍仲亨瞪她一眼,“你也不错,人情卖得顺溜!”
在霍仲亨的干预下,薛晋铭最终只定了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撤职了事。方继侥撤职之后,一并查实了多项罪名,却因病重入院,迟迟未能受审定案。
自薛晋铭出狱,念卿再未与他见面。
婚期一天天临近,琐事繁杂,诸般应酬往来更令念卿应接不暇。念乔不时也过来帮忙,隔了这一层生分,姐妹俩反而不再争吵,彼此客客气气说笑。经历一番变故,念乔似乎变了不少,究竟哪里变了,念卿却也说不上来。只是念乔畏惧霍仲亨,一如念卿并不喜欢提及程以哲,两个男人都好像隔在姐妹间的那根刺。
清晨起了雾,云团里夹着些雨丝,潮乎乎阴沉沉的天气令人备感压抑。
念卿醒得极早,轻悄悄起床下楼,并未惊动霍仲亨。昨夜仲亨忙到凌晨,近天亮才睡,此时正是沉酣。侍从与司机备好车子候在门口,见管家撑了伞送念卿出来,忍不住暗自嘀咕,第一次见沈小姐这么早出门,还挑这么个凄风苦雨的天气。
车子开了许久,临近码头的时候沈小姐叫停下来,说要下车走走。侍从吓了一跳,探头见车外雨丝渐急,冷得人只想往衣服里缩。这样的天气走在外面,可不把个柔柔弱弱的沈小姐冻坏了么。但念卿坚持起来,是谁也拦不住的,最后侍从无奈,只得让司机开了车徐徐跟在她后面。前面已是码头,人群渐渐拥挤,都是一大早赶着乘船的人。见人群杂乱,侍从正要请沈小姐上车,一晃眼却不见了沈念卿的踪影,那黑衣窈窕的身影转瞬融入人丛,四下都是撑伞的人,密密将视线挡了,哪来还看得到人。
汽笛声震耳欲聋,轮船烟囱喷出股股浓烟,与海上雾霭一同涌动,将天空染上一层阴晦的灰。雨急浪翻的海面连绵起伏,往南看,看不到尽头。
南方,比这里更温暖晴朗的地方,听说连冬天也不会寒冷,终年有暖暖阳光照耀,女子爱穿薄绸衫裤,有蜜色肌肤与甜美笑容……那里,或许是适合他的地方。
行色匆匆的旅人携着行李箱笼从眼前鱼贯而过,与送别的亲朋在入闸铁栏外挥手道别,有人挥泪,有人不舍,更多人木然走过并不停留。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裹一身黑呢大衣的女子沉默立于檐下一隅,低檐软帽缀着面网,遮去了容貌。从她跟前走过的人,却纷纷回头张望,猜测这谜一般绰约女子是谁家贵眷,又在此送别何人。
开往南方的轮船又鸣响第二遍汽笛。笛响三遍船就开了,入闸口的船员不住催促旅客搬运行李,排在后头的人开始焦急挤向前去。念卿低头看表,时间已差不多了,四少却仍未出现,莫非是临时改变主意,又不肯去南边了……站在这里可以清晰看见入闸口的方向,左右有挂牌遮挡,却不易被旁人瞧见。念卿渐渐有些焦虑,走出几步朝来路眺望,却不敢太露了行迹。一早得知薛晋铭南去的行期,彷徨再三还是决意来送他。仲亨虽不会计较,外头人言却是可畏……今日并非霍夫人送别前警备厅长薛晋铭,而是沈念卿送别薛四公子,仅仅是故人与故人的离别,无关是非与风月。
这是她的私事,无须惊动仲亨,无须侍从随行,更无须让四少知道她的到来。到今日尘埃落定,再相见也不过平添惆怅,他和她都不是没有决断的人。四少出狱已多日,念卿不曾探望,连礼数上的问候也没有过;薛晋铭倒送来一份得体的礼物,为霍督军与沈小姐的婚讯道贺,除此再无多言,也从此断了往来。
今日不会再有人来送他,扈从如云、一呼百应的薛四公子现在只剩孤零零一个,连方洛丽也不会来了。前天夜里方继侥肝病发作,凌晨病逝于医院。方夫人悲痛过度,卧床不起,料理丧事与照顾病母的责任,都落在方洛丽一人身上。
当天傍晚,程以臻带来一只信封交还念卿。里头原有念卿准备的一张洋行支票和一张去往南方的船票。退回来的信封里,船票还在,取去了支票,再没有别的话。
在为方继侥周旋一事上,方夫人倾尽家产向北平打点,多方请人出面说话。如今人去财尽,举步维艰,方洛丽所需要的再不是爱情,而是钱和势,令她能活下去的钱和势。这恰恰是薛晋铭从前有,而现在无的——从前他有一切,唯独对她没有爱情,等到如今共历患难,爱情或许会来时,她已不需要爱情。
一曲散去,该走的人都走了,不能走的也只能背转身,各自风雨各自行。
至于她,昔日云漪,今日念卿,也只能站在这里,于无声处,于落幕后,静静看他离去。
如同初见时,他静静笑着,看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