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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陈太托了银盘,轻手轻脚踏上楼梯,盘子里搁了英式早点和当天三份不同的报纸。刚一踏上楼梯转角,就见云漪披了薄绒睡袍,长发蓬松地下楼来。陈太颇感意外,忙笑道:“您今儿起得好早。”
“送去客房的?”云漪看一眼托盘,诧异问道,“督军没走吗?”
“督军一早散步回来,这会儿在小书房里,我正送早点和报纸上去呢。”陈太笑道。
原来是去散步了,云漪恍然一笑,早间听见他下楼的动静,想着他已离去了,便也懒得起床,心里莫名觉得空落,辗转了半天再也睡不着。拿起托盘中报纸,随意翻了翻,熟练地找到时政评论版,果然又有大篇的文章……云漪抽出每份报纸里的时政版丢给陈太,亲手接过了托盘,“把这几张丢掉,再送一份早点上来。”
推开小书房的门,霍仲亨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张不知哪天的旧报纸,大概是她随手扔在旁边的。“人家看新闻,你看旧闻。”云漪笑着搁了托盘,侧首去瞧那报纸,却见上面赫然印着幅讽刺漫画:一个蓄着八字胡,面容凶狠,头戴白缨礼帽的将军,手中煞有介事地举着枪,枪口却插着朵红玫瑰,模样夸张滑稽。
“天!”云漪叫起来,“他们把你画得这样丑!”
霍仲亨抬眉诧异道:“丑吗?我还在想,蓄上八字胡会不会好看。 ”
云漪瞪大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等你六十岁以后,可以试试。 ”
两人只顾相互戏谑,对讽刺漫画反而不以为意。云漪一面说笑一面布置早点,霍仲亨皱眉看着桌上的牛油吐司、烟肉、麦片、牛奶、煎蛋、水果……终于忍不住问,“我能不能只要一碗白米粥?”
只要住在小公馆这边,早饭必是云漪亲自布置的英式早点,起初还觉得新奇有趣,久了再提不起兴趣,终究还是中国的清粥小菜可口。可她坚持无比,说正统的英式早餐是营养搭配最完美的早餐。
“不行!”云漪倒上一杯热腾腾的混合红茶,不理会他的郁闷。
“别拿你们洋派的规矩为难个古板老头!”霍仲亨大声抱怨。
“在我家吃饭,就照我的规矩。”云漪无动于衷。
霍仲亨抗议无效,闷闷端起浓茶喝一大口,还未吞下就听云漪喝止,
“饭后再喝茶!”
他愤然决定忽略这个唠叨的女人,抓起一份报纸来挡住脸。
陈太敲门,送上另一份早餐。云漪刚接过托盘,就听霍仲亨嚷起来,“你又偷走了报纸!”
这话可把陈太吓一大跳,还好云漪立时接口道:“都一样的内容,我都能背了,有什么好看?”
霍仲亨笑起来,“你倒背一段来听听,今天说些什么?”
云漪睨他一眼,当真背给他听,“说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罔顾家国之重望,溺红粉之温香,裹足闺阁之前,踯躅南北,意气消沉……”
霍仲亨一面吃早餐,一面微笑倾听。
近日的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抨击他的消息,直指他拥兵自重、沉迷美色、罔顾大局。北平政府三番四次来电催促他南下征讨,都被他以军需匮乏、军队伤病严重为由,硬给拖延下来。明面上的冠冕堂皇,却堵不住底下的流言蜚语。那些攻击他的报章大多背后受政敌指使,言辞极尽恶毒,内容不堪入目。
起初看到那些下流文人的文章,云漪还觉得愤怒,渐渐看多了,也由无奈而至麻木。
倒是霍仲亨始终泰然处之,仿佛事不关己,只当笑谈。
每当她看不过那些污言秽语,他总笑说,文人堕节,盗犹不及。可这毕竟关乎他堂堂督军的声望名誉,再是洒脱,也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名节做笑谈。
云漪沉默下去,渐渐敛了笑容。霍仲亨也不多说,低头专心用餐,两人一时都安静下来。云漪搅着咖啡,心神不属,良久都不喝一口。
“为什么?”云漪突然开口。
见霍仲亨面无表情,云漪将小银勺一搁,脱口道:“你就由得他们这样胡说,四处糟蹋你的名声?分明可以辩解,为什么故意迎合流言,唯恐他们将你糟蹋得不够?”
话一出口,她顿时后悔。
果然,他眉毛也不抬一下,摘下餐巾抛在桌上,淡淡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这不动声色的一句话,顿时将她逼回角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熄那忘乎所以的火花。
火花,真的是火花,她冷硬已久的心里竟冒出微弱火花……必定是眼前乐融融的情态蒙骗了她,将幻境当成了现世,陶醉在自己一手编排的戏码里,入戏太深,忘了自己是谁。
云漪端起已变冷的咖啡,缓缓地喝,手腕的微微颤抖到底出卖了她的心绪。
霍仲亨靠了椅背静静看她,没有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是又一场声情并茂的表演,还是她的真情流露?
薛晋铭献美,未必真的指望靠一个女人绊住他。只怕美人计底下还套着一条离间计,借此离间北平内阁本不牢固的信任,削弱他的威望。
薛家这点伎俩,在他眼里实不入流。
彼方有风月连环,他自有顺水推舟。
流言当前,他又何尝不是无可奈何。
只是,比起个人名节声望,总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维护。
看着她僵然维持的笑容,霍仲亨心中不是滋味,终究觉得不忍。
“你的心意我懂得,但是云漪,你有你的本分,既然跟了我,便要学会沉默!”霍仲亨声色平缓,不带一分喜怒,字字说来却如三九寒霜。云漪静静放下杯子,垂眸敛眉,让他看到他想要的沉默。
霍仲亨站起身来,她也温驯地站起,眉眼平顺,将喜怒敛藏得很好。
她这个样子,越发令他皱了眉,“你不必如此,该怎样还是怎样。”
“是。”她露出一点笑容,恰到好处的婉约,似无数次雕琢后的完美。
不错,这才是她应有的姿态,也是他满意的态度。
霍仲亨定定看了她,突然间莫名心烦,转头走出门去,连一声道别也没有。
听着他脚步声离去,云漪久久垂眸,不语不动。
走到楼梯口,霍仲亨忽想起雪茄盒忘在了书房,便折回去拿。许是下意识地挂怀,不由放轻脚步,缓缓走近门口。
云漪正亲手收拾桌上杯盏,背向了门口,身姿骄傲笔直,悠悠拿起杯碟层叠放好,动作轻缓专注,不像做家事,倒似在同自己玩耍,落寞背影格外单薄。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正要开口,却听她独自曼声哼唱起来,哼的是《绿珠》里几句唱段,“往日里列笙歌同敲檀板,蒙使君情缱绻密誓河山,这也是妾薄命劳飞燕散……”
她本不爱戏曲,因他喜欢,近日才学着哼几句。此时细细袅袅,断断续续哼唱来,倒似叹息一般,听在他耳中,心头却似风过水面。
一句“劳飞燕散”余音未尽,她拿起个咖啡杯子,指尖上一转,蓦地往地上掷去。
骨瓷描金的杯子摔落厚厚地毯,竟也没破。这益发触怒了云漪,抓起个碟子又重重往窗台掷去。这回呛啷啷摔了个四分五裂,似一口郁气吐出,索性抓起桌上的杯子碟子一股脑砸了,裂瓷声里碎片飞溅,只摔了个满地狼藉,痛快淋漓!
云漪失声笑,宣泄的快意在心头疯长,桌上已砸了个精光,最后剩下桌布,她也伸手便掀……陡然间手腕一紧,他从身后将她牢牢攥住。
“云漪!”霍仲亨浓眉紧拧,沉声喝止她。
她回过身来,唇角犹有笑意,胸口急促起伏,却是冷冷睨了他,“恩客,有何吩咐?”
霍仲亨一时惊怒失语,往日里总见她巧笑倩兮,妙语解颐,从不曾见她这番暴烈模样。他蹙眉看她,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眉梢眼底都是谜,饶是他也看不清,这一身艳骨到底支撑了多少悲欣善恶。
阴雨天色,空荡荡的房子早早亮起灯光,照得寂寞无处遁形。陈太在楼下将唱片放得很大声,一阕弹词已唱到尾声:“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对紫薇郎。”
二楼卧室窗前,云漪坐在一张摇椅里,点燃一支他忘下的雪茄,神思游离地听着楼下声音细细传来……古人曾以紫薇喻薄幸,最是伶仃,莫过这紫薇花对紫薇郎。
那一场负气大闹,似乎让她失去了霍仲亨的欢心。
他足足一个礼拜没来小公馆,秦爷没有发话,陈太已开始明里暗里,讽着刺着提点云漪——别真把自己当作戏折子里的小姐,真个学人恩恩爱爱,鸳鸯双栖。他是谁,你又是谁!
如今跟了霍仲亨,出入再比不得从前,梅杜莎是不能去了,秦爷也不便与她见面,中间消息都由陈太传递。正想着,便见她端了杏仁雪耳上来,笑眯眯给她搁在手边。
“少抽些烟,熏坏了嗓子可麻烦。”陈太拿手扇了扇,嫌恶那烟味,依旧笑着说,“闷了这么几日也不出门逛逛?”
云漪懒洋洋陷在躺椅里,一脸厌倦,动也不想动。
陈太笑一笑,“近日可有些热闹瞧呢。”
见云漪还是没有反应,她又叹口气,“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不如
说给你听,薛四公子到底还是与省长千金订了婚,你就断了那念头吧!”
薛晋铭与方洛丽订婚……云漪怔了下,想起那晚上言语爽脆的方小姐,不由会心一笑。
那个青春明媚的女子,会大声笑、大声斥、大声承认自己喜欢那人;虽是受了云漪激将,答应与她打赌,帮忙将她藏起来——但看得出,方洛丽不只是为了薛晋铭,她拼力维护的,半是爱情,半是骄傲。
只是她未曾想到,那个赌约看似帮她赢得了薛晋铭,却也成全了云漪的算计。
不知道方洛丽事后会以怎样的心情想起云漪;至少云漪想起她时,是欣赏羡慕的。
她身上有着云漪最羡慕的东西——自由。
或许云漪也拥有她最羡慕的东西——薛晋铭的迷恋。
“北平已经来了委任,薛四公子以警务厅长一职,再兼检务处长,这下是花月春风两得意呢。”陈太故意拿话刺她,满足着自己私心里的快意。
云漪笑起来,她同霍仲亨怄气,在旁人看来竟是为了薛晋铭么……若说做情人,薛晋铭确是最好的人选,那样体贴又风流,只是少了些男子汉的顶天立地,未必配得起方洛丽那般率真的女子。云漪觉得可惜,不觉叹了口气。
陈太以为戳到她痛处,越发得意教训起人来,“好歹这头才是正经,怄气也该有个限度。这男人嘛,总归是抹不下面子的。不是我多嘴,往日你待薛少的手段,那是将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如今只换了个人,却连新出道的雏儿也不如!往来都是恩客,待谁不是一样!”
云漪抬眸看过来,眸光冷冽,逼得陈太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往来都是恩客,待谁不是一样,这话可说得真好。
她心里比谁都明白,霍仲亨没有哪里不一样,唯一的差错不过是,她喜欢他。
当日阴差阳错算漏一分,叫她遇着他。
对着霍督军,她有的是玲珑手段;然而对着他,便是一成手段也使不出来。
他不是别人,是那个用手帕轻轻擦去她一手血污的男人。
风月场里兜兜转转,诸般风流看遍,终究还是遇着了这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