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只若初见 (2)

寐语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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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内后座上,副官低声报告医院的详情,后座那人靠了椅背,微微阖目,只现出倨傲轮廓的侧影。副官压低声音道:“城里另外三家医院都不肯出动人手,怕是背后有人搞鬼。”那人仍缄默阖目,唇角隐透一丝笑纹。

    副官抬腕看一眼时间,“还有两个钟点,要不要通知院方?”

    那人终于开口,语声低沉,隐有倦意,“不必惊扰。”

    “是,督军。”副官下车,欠身拉开后座车门。

    黑色锃亮的皮鞋踏出车门,深色长呢风氅被风扬起一角,露出底下深灰暗纹西服。年轻英挺的副官已算高大出色,站在这人身旁,却立时被他压了一头。

    “最左边是隔离区,都是感染病人,一般伤病员在右区,中间是医疗区。”副官随在他身后,指引右边通道。他随意脱了披风搭在臂上,却往左区走去。

    “督军,那是感染区!”副官忙阻拦。

    “随便看看。”他头也不回,步伐极快,虽只穿了寻常便服,举手投足仍是一派戎马风度。副官迟疑劝阻,“感染病区已经隔离,不宜……”

    “怕什么?”他语声平淡,自然流露威严,“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死人堆里也未嫌弃过,怕什么病。”副官有些尴尬,却仍低声抱怨,“您原说取消行程,临时又抽空过来,早知道就通知医院提前消毒了。”

    “迂腐!”

    “行程取消?”

    云漪暗惊,下意识掩了掩头巾,浆洗得平直的白麻头巾将大半张脸遮了,只露一双眼睛。黑呢修女长袍勾勒了窈窕身段,黑檀木念珠和银链十字架悬在胸前,将她扮作修女模样。

    护士打扮的瘦削女人将一箱药品交给她,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刚得到消息,行程临时取消,人不来了。车子等在后院门口,从隔离区绕过去就能看到。”

    云漪心中忐忑,捧了药箱低头疾行,遇到别的修女向她微笑招呼,只装作匆忙不见。众人都在忙碌,也无人察觉多出一位面生的修女。

    一路穿过医疗区,将要绕过隔离病区之际,忽听一声女人尖叫,接着玻璃碎响,简陋的隔离病房里传出修女们高低惊呼。云漪呆了呆,听得身后脚步声缭乱,刚要侧身避开,却听那美国医生用生硬汉语朝她焦急叫道:“过来帮忙!”

    两名修女慌忙从后面赶上来,一人回头叫她,“快来,那头出事了!”众目睽睽之下,云漪只得跟上去,随她们跑进病区。远远见一圈人围在门口,里头不住传来女人的尖叫。美国医生奋力分开众人,一眼望去顿时大惊,脱口叫道:“NO!”

    一个头缠绷带的士兵贴墙靠在窗下,挟住个娇小的护士,手里尖利的玻璃正抵住护士颈侧。身后窗玻璃被打碎,落了满地玻璃渣。一些碎玻璃溅在他和那护士身上,头上绷带渗出血,脸上血污狰狞。护士惊恐万状,不住地尖叫颤抖,颈上已被玻璃划出血痕。

    那士兵握着玻璃的手,已被割得血流如注,最可怖却是他的右腿,整个已溃烂得露出白骨,只靠墙支撑了身体,嘶吼着不许人靠近。美国医生情急之下朝那人喊出一连串英文,那人也急急嘶吼,一口难懂的方言,谁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云漪初时一怔,觉得那方言十分耳熟,仔细听了竟能明白七八分。

    她母亲是吴地人氏,说话口音依稀与此人相似,却又不尽相同。云漪定神细听,断断续续听得他说,“阿珍,陪我……为我……最后一次……”

    “上帝啊,他究竟要干什么!”一名年老修女不住在胸前画着十字。

    “他似乎说,要那护士陪着他……”云漪迟疑开口,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美国医生猛然回头,眼睛瞪大,“他要和她一起死?”

    云漪未及回答,却听旁边一名短发护士哭叫起来,“不要伤害阿梅!”

    “阿梅?”云漪愕然,“她不叫阿珍?”

    那护士还未回答,就听医生抢问道,“这病人是否有精神问题?”

    “应该没有。”另一名年长的护士迟疑回答,“他断了右腿,本来今天要做截肢,可罗医生早上来看,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是什么意思?”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从人圈外传来。

    云漪站在门后,目光被人挡住,只见众人不由自主地让开,未看清发问之人是谁,想来必是别的医生。那护士隐有恻隐之色,“感染引发败血症,已经出现严重毒血现象,截肢已晚了,即便动了手术也熬不过来的。”

    云漪呆住,众人闻言怆然,一时静了下去,只听被挟持的护士依然哭叫着求救。

    “救救阿梅!”短发护士抽泣起来,望了人群后那人,又望向医生。阿梅只知哭叫,已近崩溃,而那士兵脸色苍白,眼睛赤红,神志已然是混沌了,癫狂地抓住阿梅,反反复复朝她吼叫着同一句话——那句话说得又快又急,云漪心知这话十分要紧,却怎么也听不懂他的意思。

    僵持之际,众人一筹莫展,云漪急出一身冷汗。

    忽听嗒的一声轻响,两边的人却霍然惊叫着闪开,云漪抬头,只见一个高大身影越过众人,手中乌光锃亮的德国造手枪已经上膛。

    “不要开枪!”云漪骇然惊呼。

    旁边数名修女一起惊呼上帝,连连在胸前画出十字。

    云漪情急,抢上前拽住那人手臂,“别杀他!”

    那人无动于衷,语声冷硬里透出沉痛,“他是军人,死,也要有尊严地死!”

    恰在这时,那士兵又哀急地说了一遍,这次终于听得分明。

    “他在说,阿珍再唱一次歌给我听!”云漪一震,心念电转,顿时明白过来。

    那人略有迟疑,却仍未将枪放下。

    “他将阿梅当作了另一个女子,只想死前听她再唱一次歌,不是要杀她。”云漪急急开口,心头发颤。那士兵本已是回光返照,拼着最后一口气折腾下来,此时脸色青白,全身抽搐,渐渐倚墙瘫倒,只是死死抓住阿梅,手中玻璃虽贴在她颈上,却是满脸哀切之色。

    众人都沉默了,那人终于垂了手,缓缓将枪放下。

    一个垂死士兵最后的心愿,仅仅是听他心上的女子再唱一次家乡小调……云漪眼中发酸,喉头紧涩,终于听懂了他的话,却无力替他完成心愿。

    或许,只能给他些微的慰藉——

    云漪含泪望过去,喉头略哽,启唇唱道:“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只唱得前人半阕《蝶恋花》,曲未尽,泪已落。

    那士兵怔怔转过头来,望住这唱歌的修女,手中玻璃坠地。曲调凄怆,歌喉哀婉,听在众人耳中,似雪水浸透心扉,无不悲凉沉默。

    云漪再唱不下去,那垂死的士兵却艰难地咧了咧唇,终于放开了阿梅,朝云漪奄奄抬手。

    阿梅踉跄奔过来,被两名修女扶住,立时昏厥过去。

    云漪走到那士兵跟前,屈膝跪下来,握住他的手,替他拭去脸上血污,也看清他面容——原来还如此年轻,或许不比念乔年长……此刻安静地闭上眼,宛若江南乡间的文秀少年。他闭上的眼忽又睁开,瞳光渐渐涣散,却还极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云漪的脸。

    云漪迟疑了一刻,拉下头巾,任长发披散下来,面容再无遮掩——可惜少年已经看不到了,那双深凹的眼里已蒙上一层死灰。

    几名修女走到跟前,念诵主的名字,默默在胸前画下十字,求主宽恕罪人。

    云漪握着他满是血污的手,心神恍惚,久久不忍松开。

    她是皇帝的夜莺,在满堂金玉下歌唱,用歌声美貌邀宠于权贵;他们追逐她,视她的歌声如天籁,笑容如珍宝,她却从未因此而快乐……直至今天,为一个垂死的士兵歌唱,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歌声真的可以给人愉悦安慰。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护工上前抬走了士兵的尸体,尽管他已听不到,她仍要将这支曲子唱完给他。

    一方雪白亚麻手帕递到眼前。

    云漪猛然抬头,眼前模糊一片,这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见她怔怔没有反应,那人捉住她的手,亲自用手帕擦去上面血污。

    云漪忙抽回手,泪眼迷蒙间看也未看那人,只低头道了声谢。

    那人沉声开口,“应是我向你道谢,修女。”

    云漪呆了呆,陡然记起自己眼下的身份,忙侧首拭泪,避开他目光。

    “我曾以为宗教只会给人麻痹的安慰,你的善行却是真正的仁爱。 ”

    他的语声如磁石,威严里流露出诚挚,对她缓缓说道,“我为我的士兵感激你。”

    他站起身来,向她微微欠身,转身大步而去。

    云漪终于从震惊里回过神来,脱口惊问,“你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面容已不年轻,浓密鬓角潜了不易察觉的银丝,年少英俊历经了风霜,炼就内敛光华,古铜肤色更添沧桑。他微笑,浓眉上一道细浅的伤痕越发醒目,将这张面容深深刻进她脑海——“我是霍仲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