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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脸上闪现过一丝疑惑的时候我心满意足地说:“没错,野种。这个家真正的野种不是我,是你郑西决,是奶奶他们为了救爷爷的命,花了八十五块钱在医院买回来的私生子。不信?知道这件事的人现在都死得差不多了,连三婶、南音和小叔都不知道。你想知道你的爸爸,不对,鬼才知道谁是你爸爸,你想知道我二叔是怎么死的吗?不信你就去查二叔二婶祭日那天的《龙城日报》吧,那里面有则很怪的寻人启事,寻找的就是你生日那天龙城人民医院产房门口的一家人,就是你亲生父母在找你——二叔,你爸爸就是看了这个才突发了心脏病。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二叔死了二婶也不要活了吧?因为她和你根本没关系,所以郑西决,你真的以为你是圣人么?你伟大,你正确,你永远是君子,你永远有资格指责别人……看看你自己吧,我们家最好的孩子,最正派的孩子——因为你这个人的存在,你的爸妈都不在了!西决,”眼泪冲进了我的眼睛,“人生就是这样的,你什么都没做就已经糊里糊涂地手上沾了血,你不像你自己认为的那么无辜,不要再跟我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了……”
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与此同时,我们俩都听到了一声发自肺腑的尖叫,南音站在敞开的客厅前面,手里的袋子掉在了地上,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似乎这样她就不用惧怕她自己制造出来的噪音了。
“你胡说,你胡说——”她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凄厉的鸟类。在她身边,还有冷杉。当西决冲出去,南音也跟着追下楼的时候,他依然迟疑地站在那里,然后弯下腰,捡起南音丢下的袋子。那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三天以后的傍晚,三婶给我电话,要我回去吃饭。她说:“你已经好几天都没回来吃饭了。”我说:“那好吧三婶,我回去。”其实,我不敢。远远地看到三叔家那座熟悉的楼,我就觉得它危机四伏。我怕我进门以后看到西决,但是我也怕我看不到他——如果看不到他,那么所有的时间都得用来提心吊胆,都得用来惴惴不安地等待门响,等待听见他脚步声的时候心脏的狂跳,等待自己在心里逼迫着自己抬头看他的脸,但是必须躲闪他的眼睛。
“东霓,”三婶的笑容有点儿没精打采,“其实今天就只有咱俩,随便吃点儿吧,你三叔得在外面跟人家客户吃饭——我就是觉得没意思,所以才叫你回来。”然后她按了按太阳穴,不可思议地说,“小家伙走了这几天,我老是觉得头疼,真怪,是太安静了么?他在这儿的还好好的……”看她的脸,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是你前些日子太累了,原先自己不觉得,突然清静下来才开始不舒服。”我淡淡地说,脸颊那个地方被僵硬的微笑搞得越来越僵硬。
“哎对了,等会儿雪碧放了学,给她打个电话把她也叫来吃饭嘛,有那个小丫头在家里热闹一点儿。我还真是挺喜欢那孩子的。上中学还习惯么?”我不明白,为什么说起孩子,三婶脸上马上就能泛上来那么由衷并且温暖的笑容——不管是不是她生的孩子。
“南音回学校了?”我淡淡地问,胸口那里觉得一口气已经被狠狠揪起来,不怕,不怕,勇敢些,别那么没出息。
“对呀。”三婶说,“现在这个家里哪还拴得住她?一点儿都不替自己的前途操心,整天就是出去疯玩儿。”
“那,”来吧,该来的总要来的,我一咬牙,“那西决呢,也不回来么?”
“你不知道啊……”三婶有点儿惊讶地问我,随即释然,“对,我还没告诉你,我今天早上给他请假了。他昨晚很晚才回来,差不多都凌晨两三点了,他从来不会这么晚回家事先还不打电话的……今天早上我要去上班了,看见他的门关着,进去一看果然还在睡,我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摸了摸,也没发烧——就替他向学校请了一天假,让他好好睡一下好了。结果我刚才回家来,他居然还没醒。我知道,他心思重,江薏的事儿让他心里不痛快……”三婶深深地叹气,“你看,我跟你说什么了?我就说那个女孩子太有主意,未必愿意安心和他在一起的——西决是个多好的孩子,为什么就是这么不顺呢……”
“三婶,”我怔怔地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说——西决他,他还在房间里睡觉?”
“对呀,我刚才进去看过了,”三婶无奈地摇头,“睡得像他小时候那样,我就想,算了我不叫他起来吃饭了,就让他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吧,要是明天还想睡我就接着帮他请假——”她的笑容有些忧伤,“他一直都太懂事了,难得任性一次。”
“三婶,你,你确定他还在喘气吧?”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三婶的眼睛笑成了弯曲的形状,“这种时候也就是你还能开得出来玩笑……我去弄点儿晚饭,你要是不放心他就进去瞧瞧他。”说着她站起了身,把整整一个空屋子丢给了我。这让我觉得每样看得烂熟的家具摆设都危机四伏,尤其是那扇西决房间的,紧闭的门。
我最终还是迟疑地推开了它。里面很暗,窗帘拉着,我命令自己要绝对安静,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像是空气一样没有任何声音。于是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墙壁,觉得这样至少可以让自己走路的声音变轻,却是一不小心,按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一瞬间灯火通明,吓了我一跳,我听见了自己喉咙里那声猝不及防的呼吸声。
强烈的光丝毫没有动摇他的睡眠。他安静的脸庞一点点惊动的迹象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死去的人毫不在意自己身边喧嚣的葬礼。呼吸是均匀的。他闭着眼睛的样子比睁着眼睛好看,可能是因为脸庞上是一副很简单的神情,没有那些他醒着时候的心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地划过他的眉毛,还有眉毛后面那块略微突起的骨头。西决,我是胡说八道的,那都是假的,我骗你的,你别理我,你知道我的,谁叫你刺激我?不然这样,等你醒来,你打我?我让你打,我说到做到。
可是我看见他枕头下面露出来一张泛黄的报纸。我轻轻地抽了一下,很容易就抽了出来。那上面有几行很小的字,下面被打了醒目的红杠。我只看见了“寻人启事”这四个字,然后,看见了最醒目的数字:1981年8月2日——他的生日。已经够了。他找到了证据,也许这就是他昨天很晚回家的原因。
被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然后,他睁开了眼睛。我就像是一个被抓到现行的贼,手足无措地半蹲在他床前,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还不错,我在心里磕磕绊绊地想,我总算是有了勇气看他的眼睛。他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儿算得上是表情的东西。我看不见怨恨,我的意思是说,他眼睛里面是澄澈的。似乎他并不像我那样,忍耐着煎熬面对他最不想面对的人,好像只不过是在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身在梦境。
我想叫他一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我们就这样互相对看了很久。他那么静。我觉得我灼热的眼睛已经像两块滚烫的木炭那样灼烧着我的眼眶,但他岿然不动。他的眼睛是漆黑寂静的湖泊,就算我丢给他的都是连泪水也统统烧干的眼神,掉进他的眼睛里,也是一点儿涟漪、一点儿响动都没有。
我终于站起身,往外面走,只能把这个冰冷得让人心慌的他丢在这里了,没有别的办法。指头碰触到门把手的时候,我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有一瞬间错觉身后的灯光在像昆虫振翅一般“嗡嗡”地响,我还以为他会在这个时候轻轻地叫一声“姐”,但是身后一片沉寂。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要惩罚我,随你的便吧。
我真的以为,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的。
我走到客厅里去,从沙发上拿起我的包,甚至没有对厨房里的三婶说一句话,便逃命一样地走了出去。
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我看见了南音的脸。浮现在电梯那种白得泛绿的光芒中,她的脸庞看上去像个小树精。我甚至心惊胆战地轻轻倒退了一步。她默默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怎么你们串通好了用这种方式来整我么?一个冷冷的微笑在我嘴角浮起来,西决怎么样对我,我都没有话讲,但是,还轮不到你。
她静静地开口道:“我那个时候真的没想存心去偷你的东西,要不是大妈拼命地求我,我不会做,我得向你道歉。”她似乎是在欣赏我表情里面的蛛丝马迹,“不过从现在起,麻烦你,离我哥哥远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