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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三婶总是在慨叹龙城的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的时候,顺便都会跟上一句:“他爸爸到底什么时候来接他呢?”她当然知道方靖晖抵达的具体日期,她只不过是想借着这样的重复,再确认一下,郑成功要离开了。郑成功自己倒是一如既往地自得其乐,最近他迷上了可乐那只熊的鼻子,很多天里,他兴致来了的时候,就孜孜不倦地用各种方式虐待着那个粉红色的倒霉的鼻子:用指甲、手指、指关节、手掌、拳头……直到有一天,那一小团粉红色绒布的棉球离开了可乐的脸,到了郑成功的手心里——铁杵,就磨成了针。
“没事,没事,”在我沉下脸的时候,三婶笑着把郑成功抱起来,“可以缝的。你妈妈太凶了对不对?”三婶的额头贴了一下他的脸颊,“宝贝儿,跟着爸爸走了以后,别忘了我们大家呀。”话说到这里,就有了悲从中来的味道。南音就在一旁,像是说相声那样配合道:“真舍不得外星人走。”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俩每次都能用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表情,一前一后地讲出这两句一模一样的话来。甚至连句子里的字都不换。
“哥哥也一定舍不得你走,小家伙。”南音托着腮,望着郑成功发呆,“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哥哥这件事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了,”三婶突然想起来,“西决那个夏令营不是该完了吗?学校马上就要开学了。等小宝贝儿要走的时候,他应该是能赶回来的吧?”其实她也并没有指望别人回答她,她自顾自地说,“能赶回来的。这样,我们大家就能在一起吃顿饭,给小家伙送行了。”“你干吗要说得这么凄惨?”三叔在旁边语气轻松地说,“人家郑成功是回自己的爷爷奶奶家,将来慢慢长大了,也会常常回来走亲戚的。”
“对的,”我看着他们笑笑,“郑成功以后一定会回来看外公和外婆。”
“东霓你在说什么啊?”三婶惊讶地笑了出来,“他的外公外婆……”
“就是你们。”我语气肯定地说。
那一天,机场似乎变得和我很熟。我早上在那里送走了江薏,下午接到了方靖晖。西决终究还是没有给江薏送行,那个夏令营真是老天给他的礼物。江薏领到登机牌的时候,我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我说:“江薏,其实我不能没有你的,你信不信我?”她吃惊地瞪着眼睛,显然,这让她非常不习惯。“神经啊!”她笑着打了我一下,然后看着我的脸,像是在发呆,跟着狠狠地在我脸蛋上捏了一把,“不那么忙的时候,就来看我;就算是忙,也常给我打电话,听到没有?”
“是。”我揭穿她,“我一定常常跟你汇报,西决有没有去见别的女孩子。”
“那关我什么事啊?”她只是淡淡地笑。
方靖晖来到龙城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除了需要带走郑成功之外,还需要带走这么多的行李。三婶拿着我家的钥匙来回跑了好多趟,才收拾出来了好几个大箱子,一直强调说这些都是必须带着的东西。“这恐怕都超出托运行李的上限了。”方靖晖的表情很惊悚。“照顾小孩子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你要是现在就嫌烦了趁早别带他走。”三婶冷冷地给了他一句,然后掉转头去继续整理另一个箱子。三叔在旁边尴尬地笑笑,对方靖晖充满了歉意地点了点头。
我的家在这两天里乱得可怕,我不明白郑成功的东西怎么会突然之间横七竖八地扔在种种不可思议的地方。方靖晖苦笑着摇头,从微波炉顶上拿起郑成功的皮球,说:“还不错,你没把它放在微波炉里面。”“哎?”我突发奇想地说,“你说要是把皮球放在里面转一下,会不会爆炸?”他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当初娶你真是瞎了眼。”
门铃响了,外面一起出现的是南音和冷杉。“我们是在楼底下碰上的。”南音清脆地一笑,但是紧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烁着鬼主意。我也结结实实地盯着她的眼睛回看过去。死丫头,谁怕你?她把手里的包扔在沙发上,趁方靖晖和冷杉在厨房里尴尬地打招呼的工夫,她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姐,算你狠,在我们学校里面,有个入围过什么选美决赛的美女都没能把冷杉拿下。”“乱讲些什么呀?”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的手臂。“得了吧姐,你以为我真那么傻,什么都看不出来啊?”她拖长了声音,夸张着自己语气里面那种发现了八卦的兴奋,不过还是酸酸的,也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管好你自己吧。替别人操那么多的闲心。才多大的人,长舌妇一样。”我斩钉截铁地笑着骂。一边笑,一边冷冰冰地用眼光扫她的面庞。这个时候方靖晖走了出来,南音那种最典型的笑容又绽放了,“热带植物,这是我妈妈给小家伙新织出来的毛衣,好不容易才赶好的。一定要带上,不能忘了的!”说话间,那副惯用的娇嗔又自然而然地散发了。好好装天真吧,我在心里冷笑。
“谢谢你南音。”方靖晖从昨天起就这样语气熟稔地叫她“南音”了。
“啊呀,不能那样揉成一团放进去的!”南音尖叫着跳起来,从我手里把那几件小毛衣抢过去,“姐你让我来收拾好啦——照你这样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压坏的!”
我冷冷地把手里的东西一丢,转身往厨房那边走。就给她个机会让她觉得自己比我强吧。果然,她一边叠衣服,方靖晖特别配合地在一边开口道:“看出来了,南音将来嫁人了以后,一定会是贤妻良母。”
南音没有做声,但我听到,她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冷杉站在冰箱旁边,很随意地把手插在兜里,深深地看着我,但轻轻地一笑,“他是来带走火星人的么?”“是啊,怎么样?”我走过去轻轻地用手指划过他的脸,觉得指头肚上滚过一阵小小的粗糙,“该刮一下胡子了。”我跟他说。他沉默了一下,终于说:“其实我觉得,”他急匆匆地笑,“我觉得他长得还不错,反正不像你原来跟我说的那么丑。”“相由心生嘛——”我的双臂缓慢地从他的腋下滑过去,不知不觉圈住了他的脊背,“我那时候恨死他了,自然看见他就觉得恶心,不过话说回来,”我故意地放慢了语速,“要是真的很丑,你想想,我当初也不会嫁给他啊。”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眼睛,我笑了,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吃醋了?”
他突然把手伸到我身后去,两个手掌重重地挤住了我的腰。“谁吃醋?”他的眉毛扬了起来,“我哪里赶不上他了,我吃什么醋?”“是么?你有好多优点吗?”我故意逗他。“当然了,我……”他咬了咬嘴唇,“你到哪里去找像我这么……这么,五湖四海、五光十色、十全十美、十恶不赦的人……”“坏孩子!”我给了他肩窝上一拳,把我一脸的笑全体贴到他胸口的地方,他身上带着夏末最后的余温,我的笑容也一样。
“好啦,放开我。”我轻轻地推他,“我刚想起来,我弟弟今天回到龙城了,我得打个电话给他,我忘了他的火车什么时候到。”
“你把电话拿进来,在这儿打。”他攥着我的胳膊。
“可以。快点儿,乖,放开我。”我轻轻地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不然一会儿让方靖晖进来看见了就不好了。”
“有什么关系?”他不情愿地松开手,“看见就看见了,你们都离婚了。”
“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就明白了宝贝,”我叹口气,“有些事儿,心里清楚,和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就是不一样的。”每到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真的比他大很多。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还不懂得,人究竟有多脆弱。
我到客厅里抓起分机,重新往厨房走,途经卧室的时候,门不经意地半掩着,我看到南音和方靖晖一起在那里装箱子,方靖晖说:“南音,谢谢你帮忙。”
“这有什么呀?”南音愉快地说,“不就是顺便的事儿么?举手之劳。”
“我——”方靖晖叹了口气,“也谢谢你那个时候,帮我的忙。”
“哎呀你快别提那回事儿了!”南音的语调像是在撒娇,“我好不容易才忘掉。你算是让我做了一件我有生以来最坏的事儿。还谢什么呀?我认倒霉。”
“所以我才要谢你啊。”方靖晖淡淡地笑。
“我那时候心里都害怕死了,手一直在抖,一直抖,”南音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委屈,“开抽屉的时候差点儿喘不上来气,明明知道我姐一定不会回来的,可是就是怕得不得了。”她居然笑了,像在诉说一件有趣的童年往事。
“什么都别说了,”方靖晖也笑得很轻松,“请你吃饭,就在这两天里。应该的。”
我就在这个时候重重地推开了门。门撞在墙上一声巨响,我心满意足地看着南音那双被惊吓了的大眼睛。在这个时候,她居然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方靖晖,这一眼让我心里所有的犹豫一扫而光。她永远有本事像只真正的兔子那样给人展览她有多么易碎和无辜。去你妈的吧(对不起三婶,你知道我其实是什么意思)。我的嘴角细微地往上翘了翘,自己也奇怪为何我的语气这么平静,“郑南音,看来西决说得真的是一点儿都没错,我一直小看了你。”
方靖晖走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急切地看着我,语调里还硬是要装出一点儿沉着,“东霓,咱们到外面来,听我跟你解释,这不是南音的错,你听我解释好么?”
“不是南音的错,那么是我的错?”我想要冷笑一下,可是做不到。
“姐,”她的声音就像她的眼神一样清澈,“对不起。我……”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冲过去,左手揪住她的马尾辫,右手熟练地给了她一个耳光。再一个。又一个。她的身体在我的撕扯下弯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她只是沉默着,把两只胳膊挡在脸前面就是唯一的反抗。
“姐,对不起,姐你别打我你听我说,是大妈,是大妈让我按照方靖晖说的去做,我没有骗你,姐姐……”可是我什么东西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充斥的全部是自己喉咙里爆裂出来的声音,“我他妈最相信的人就是你!就是你郑南音!你真有种,真有本事,你他妈长这么大没被人打过吧公主?你算哪门子的公主,小贱货!……”
方靖晖沉默地冲了上来,撕开了我们俩,然后一把把我推开,用力地攥着我的胳膊吼道:“郑东霓你太过分了吧!你好好地静下来听人说句话会死么?当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去找了你妈,是你妈把南音叫出来拜托她的,是你妈一直跟南音说求她帮忙的,南音自己一开始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情……”
“滚你妈的!你装什么好人啊!”我狠狠地一脚踹在他膝盖正下方那块骨头上,我觉得我的鞋尖连同里面挤压着的脚趾都随着这下撞击狠狠地打了个冷战,一种透彻的疼让我的心顿时柔软了下来,眼泪涌进了眼眶,我颤抖着声音重复着:“你们全他妈给我滚远点儿,你们去死吧,你们统统去死吧——”
我忘记了,疼痛让我变得柔软,可是疼痛也可以让他变得暴烈,他弯下身子,手撑在膝盖上待了一会儿,然后他猛然站起身,没有表情地,对着我的右半边脸给了一拳。
有那么一瞬间,耳朵边上没了任何声响,除了一种持续的嗡鸣,眼前闪过一片很刺眼的金黄色,我还以为耳朵里那阵单调的鸣叫是光发出来的声音。世界在我的身边跌坐了下来。我看见冷杉从我身后冲上去,熟练地打倒了方靖晖,然后翻身骑在他身上,一下,两下,三下……我像一个被随意扔在地板上的沙发靠垫,木然地注视着冷杉激扬的身影。似乎这场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听觉恢复的时候,是南音带着哭腔的声音首先长驱直入,“冷杉,冷杉你不要再打了,这样会出事的,冷杉我求你了——”
门开了。西决进来了。他手里还拎着出门时候的旅行袋。还好他有我家的钥匙。不然,大家都在忙着对骂和对打,谁能腾得出工夫给他开门呢?这么想的时候我对自己微微一笑。笑不动了,右边的脸不听我的。
西决非常冷静地就分开了他们俩,倒是费了些力气让冷杉停下来。他用力地箍住冷杉的身体,用一种命令的眼神看着他。然后他把方靖晖从地上拽起来,方靖晖气喘吁吁地用手掌接住了嘴角和下巴上的血,就那样毫不在意地把满手的血抹在自己的T恤上。
“你是她养的狗吗?身手还不错。”方靖晖即使在非常狼狈的状况下,眼睛里都还是那一抹高高在上的嘲讽。
冷杉狠狠地瞪着他,他不是那么会说话,可能一时间找不到回敬的办法。
“看你身手这么好,”方靖晖说,“我告诉你,以后的日子你要小心,别真的闹出人命来。”看着冷杉茫然的表情,他满意地一笑,“你早晚有一天会对她做一样的事情。你现在为她昏了头,你以为你会永远对她好,她有的是办法把你逼疯,有的是办法让你做出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儿。祝你好运了,记得,我真的事先提醒过你了。”
“哥。”南音在一边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然后像条小狗那样,钻进了西决怀里。
方靖晖慢慢地冲我走了过来,弯下腰,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似乎是想要抚摸一下我肿胀的半边脸,但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那一瞬间我知道一切都是没有用的。就算我已经签了字,就算我们已经拿到了那个证书,没有用的,法律在这个时候真的是狗屎,我又一次地回到了那个烂泥潭里面,回到了那片把我们俩缠在一起,弄得满身污秽和难堪的沼泽地。
“你打我。”我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喑哑。
“对。”他静静地看着我,“我得向你道歉,但是,是你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