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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异样的感觉自胸口缓缓漾开,仿佛听见了暗夜里花朵的细语,彼此间有了一个来自远古的深奥却不言而喻的神秘约定。
夏茹溪慢悠悠地睁开眼睛,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生疼,闭上眼睛,泪水就从眼角滑落。眼前突然一黑,额头覆上了一只柔软冰凉的手,她想起来是蔚子凡,又睁开了眼睛。
窗帘已经拉上了,房里的光线很柔和,蔚子凡一脸担忧地凑近她,“已经退烧了,感觉好点儿没有?”
“这是哪里?”她环顾四周,眨了眨眼睛。
“医院。”他坐到床边,手探到她的腰侧,紧紧地搂着,这才觉得安心一些,“没事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夏茹溪用右手环着他的脖子,也用力地回抱他。她心中有着不可名状的欢喜,一会儿又掉下眼泪来,声音颤抖地问:“真的……真的已经出来了?”
“嗯,别不相信,所有的痛苦都过去了。等你痊愈,我就带你回滨海。”蔚子凡撑起身体,手指滑过她的脸,“你可以去见你的朋友,还有你公司的员工。你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就是获得自由了!夏茹溪有些怀疑,父母的死、江叔叔的死和放在蔚子凡那儿的东西禁锢了她二十多年,那种每天担心会被迫害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夏茹溪抿着唇,忽然猛烈地摇头,“还没有,林叔向你拿走东西了吗?他不一定能斗得了他们。”
“你别激动。”蔚子凡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镇静下来,与他对视,“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你什么都别想,把病养好,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会处理的。”
连日来的伤害,使她无法调整自己的情绪。她泪眼蒙眬地凝视着他,他坦然平静地迎接了她的目光。相看了许久,夏茹溪把脸埋到他的肩窝里,低低地哭出声:“奶奶死了,在我面前被人杀死的。”
蔚子凡的身子一颤,更紧地搂住她。他没有说话,也知道夏茹溪并不需要他为此表露出任何情绪。能安慰她的,只是抱紧她,分担她的悲痛,让她相信他会为她做任何事。
夏茹溪又昏睡过去,蔚子凡的手抽离她的身体,手指沿着她明显凸起的颧骨滑到尖细的下巴。难以置信,才一个月不见,她竟然消瘦成这个样子。他懊悔刚刚不该让她想起伤心事,要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进食。他难掩心痛地皱起眉头,俯下身吻了她的额头,喉咙里发出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往后,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秘书中午才赶到医院,蔚子凡在电话中已经嘱咐他带几套男女的换洗衣物来。他一进病房,看到落魄得跟鬼一样的蔚子凡,着实吓了一大跳。他身后还跟着保镖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是蔚子凡要秘书找来专门照顾夏茹溪的。
秘书进病房的表情很戏剧化。要对老板糟糕的形象视若无睹就已经憋得很辛苦了,他走近些看到床上睡着的人有几分眼熟,捏着下巴仔细回想,嘴巴突然张大,实在憋不住了,发出一声咳嗽,立马又对上老板不悦的目光,只好继续憋着。
蔚子凡看到门外站着六个人,交代了护士几句话后,就示意秘书和其他人全站到门外,自己也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公司原来的行政部经理夏茹溪。”蔚子凡明知秘书认出她来了,还是正式做了介绍,“叫你们过来就是为了保护她,回滨海以前,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秘书端详着老板的脸,对他脸上流露出的怜爱之情感到很意外。他对老板与那位夏经理的关系已有几分了然,但他暂时还不敢揣测老板和夏经理遭遇了什么事,唯有等老板吩咐他做一些事,也许会从中了解一点儿眉目。
蔚子凡从他手上接过换洗的衣服:“你先找间酒店住下来,我这几天就待在医院里。”
他转身去了洗浴间,打算好好清理一下自己。门正对着一面大镜子,他看到自己的神色冷凝,脸上的伤却很狼狈,一副滑稽的样子,不禁摇头失笑。他想着要尽快让脸复原,最好在她醒来之前,可以像变魔术一样换回以前那张俊朗的面孔。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到二楼,找护士给他的伤口抹了药。直到这时候,他才有工夫想起来肚子早就饿坏了。正要打电话叫秘书去买点儿吃的回来,又想到比他饿了更长时间的夏茹溪,突然没了胃口,把刚摸出来的手机又放回衣袋里。这时手机却响了,接起来一听,话筒里传来的居然是夏茹溪虚弱的声音。
他一鼓作气地跑回病房,夏茹溪歪着头看着他,原本紧张的神色放松下来,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去哪儿了?”
“就在楼下。”蔚子凡坐到床边,“不相信我,以为我丢下你走了?”
“哪有,我只是……”夏茹溪欲言又止,专注地望着蔚子凡,脸上流露出羞赧之色,“只是以为一醒过来会看到你。”
“结果看到的是个小姑娘,所以你很失望?”蔚子凡接过话头,夏茹溪愈加羞涩地扭过头去,嘴角却带着笑。蔚子凡心里一高兴,把她的脸轻轻地扳过来,也没管旁边还有人就吻住了她。
护士去买了粥回来,蔚子凡接过碗,一勺一勺地喂给夏茹溪。这个举动多少有些肉麻,何况旁边还有人看着。夏茹溪有些不好意思,目光移到护士脸上,“把碗给小云吧?”
蔚子凡不答理她,照旧把匙羹送到她嘴边,“吃饭时别说话。”
夏茹溪本来就饿极了,既然他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倒觉得是讨了一个便宜。她心安理得地吃下半碗粥,胃有些疼,蔚子凡再怎么说,她也不肯吃了。
夏茹溪养病的日子,蔚子凡脸上的淤青开始消散,俊美的脸逐渐现出来,总引来护士频频投来仰慕的眼神。无奈他平时不轻易出病房,难得能碰到他一次,也只能给人留个念想。
“医院里都传遍了呢,这间病房里住着一个漂亮的女患者,家属也英俊,两人看起来感情很深,也好登对啊。”专护小云对夏茹溪说。
“是吗?”夏茹溪把水杯递给小云,挑眉看着被女医师缠住的蔚子凡,表面上看来他们是在讨论她的病情。蔚子凡问得很详细,女医师答得更“详细”。好半天,穿白大褂的女医师才翩然离去。蔚子凡走到床边,夏茹溪就笑开来:“女医师接触过多少病人,帅气的男病人也不少吧,怎么就跟那些没见过男人的女人一样,也许她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蔚子凡不露声色地听着她刻薄的嘲讽,这两天她隔三差五地就要这样闹上一回,如果不是刚刚那个女医师的几句话,他或许会跟以前一样,只笑笑就敷衍过去。这次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夏茹溪,平静的神色显得高深莫测,叫夏茹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数落了两句后她也无趣地闭上了嘴。
他拉起她的手,仍然盯着她问:“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会一直陪着你?”
夏茹溪顿时哑口无言,她黯然地调开视线,望着窗外。
“我想出院。”
“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蔚子凡仍然用平静得没有任何感情的语气说。
夏茹溪仿佛听见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了,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真切。这几天以来最熟悉的那种莫名焦躁的情绪堵在胸口,她就像是个满满的煤气罐,期待被人狠狠地摔到墙上,完美地爆发出来。
她立马那样做了——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足拼命地往外跑。蔚子凡却拽住了她的手,很粗暴地将她一把拉回床上,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怒气:“哪儿也不许去!”
紧接着,小云看到自己刚才说的“感情很深”的两个人在床上相互撕扯。准确地说,是夏茹溪胡乱挣扎时撕扯着蔚子凡的衣服、头发。太野蛮也太不雅观的一幕,让小云觉得这就是一对最没素质的夫妻在打架。
连续一阵玻璃瓶碎裂的声音,空中飞溅着药液和玻璃碎片。床头柜上的几大瓶葡萄糖粉身碎骨地散在地板上,小云一边蹦蹦跳跳地躲开那些伤人的碎玻璃片,一边盯着疯狂的女病人手里高举的药瓶。
哐当——连电话机也被摔到蔚子凡脚边。他躲闪了一下,夏茹溪趁机赤足跳下床。眼看她就要踩上一片锋利的碎玻璃,蔚子凡一个箭步上前,趿着拖鞋的脚踩上那块碎片,夏茹溪的脚则安全地落在他的脚背上。她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他的脚背上,锋利的碎玻璃片割破他了的脚踝。
小云见惯了病人狂躁的情形,也对躲避伤害习以为常,然而蔚子凡脚上的那道很深的口子却让她险些尖叫出声。她适时地捂住自己的嘴,吃惊地看着蔚子凡仅是皱了一下眉头,就拖着那只流血的脚,把夏茹溪按回床上。
夏茹溪发出一串歇斯底里的叫嚷:“我想出院,我不要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要跟这些陌生的人接触!”叫嚷声夹杂着无助的哭声,她的声音渐弱,转为嘤嘤的哭泣,“你离开一会儿,我就担心你把我扔了;有陌生人进来,我就害怕是那些坏人找来了;晚上你一睡着,我就从噩梦中醒来,梦见你被他们打死了。我知道应该相信你,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怀疑你。子凡,带我回滨海吧,你说过回去后就不会有人来伤害我了。求求你,带我回去!”
蔚子凡缓缓松开大哭着的她,眼里满是怜惜。他坐起身,把她拉到怀里,温柔地抚着她的秀发,“你肯说出来就好。”
“对不起,明明就是一起逃出来的,你也没有扔下我,怎么还能怀疑你呢?”
“没关系,刚刚医生也说了,你不信任我才是正常的,这代表你没有那种病态的依赖心理。你只是因为遇到了那些事,再加上生病,情绪不大稳定罢了,等我们回滨海就好了。”
他用手擦干她的眼泪,不疾不徐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机票,摊在她眼前说:“喏,你看,这是晚上回滨海的机票。”
夏茹溪怔怔地望着那两张票,迟钝地抬起头,露出小孩儿一样迷惘的神情。蔚子凡拨开她额前的乱发,深情地凝视着她,然后坚定地吐出承诺:“我们一起回去。”
小云已经蹲在地上收拾碎玻璃碴,看情形他们不会再打起来了。她从医药箱里拿出绷带和药酒,又跪在地上检查蔚子凡脚上的伤。
“幸好玻璃碴是刺进去的,伤口不长,不用缝针。蔚先生,我先给您包扎一下吧。”
两个正享受着几天以来最融洽气氛的人,因她的一句话都低下头。夏茹溪一眼看到地上的血迹和他脚上的伤,蓦地回想起刚才的一幕,愧疚得简直想杀了自己。蔚子凡倒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便抬起脚,让小云擦药。
药酒涂在伤口周围,免不了会深入伤口里。刚才闹腾的时候不觉得疼,这会儿却疼得撕心裂肺,仿佛心被人攥住了狠狠地往外拽。
夏茹溪见他眉头拧得都快打结了,下唇被咬得发白,额头冒出冷汗,更是愧疚得无颜以对,心里权衡着自己是不是应该马上一头撞在墙上。只几秒钟,她又忘了以死谢罪的荒唐念头,为蔚子凡心疼起来。擦药和包扎的整个过程,她的心就像活生生地被凌迟了一遍。
小云去洗手间清洗,蔚子凡见门一关上,就很自觉地回过头安慰道:“现在已经不那么疼了。”
夏茹溪撇了撇嘴,像犯了弥天大错一般,扑倒在他怀里,抱着他的手臂哇地哭出来。哭声高低起伏,带着自责和难过,好像一时还收不住,倒使不会哄人的蔚子凡无计可施了。
“怎么办,子凡?怎么办?我怎么会是这种浑蛋?”
听到这句话,蔚子凡差点儿笑出来,一对上她那张自责的脸,他忽然明白内疚感恐怕又成了她的一项沉重的心理负担。
“别哭了,你先给我倒杯水,再把床上的碎玻璃收拾了。”
他一说,夏茹溪当即止住了哭泣,很用力地点点头,“好!”然后赤足跳下床,转身到床头柜前倒水。不一会儿,她回头歉疚地说:“没有杯子了,你等会儿,我马上去找护士拿。”
她很有精神地抬起腿就要往外冲,蔚子凡拉着她说:“算了,等会儿让小云去拿,你先收拾床上的碎玻璃吧。”
“哦,好!”她一秒钟也不耽搁地弯下腰,收拾床上的碎玻璃。
蔚子凡摸着下巴叹息一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发顶,会心地笑了笑,慢悠悠地说:“穿上鞋,小心点儿,别扎着手和脚了。”
“嗯,不会的。”夏茹溪继续麻利地捡着碎玻璃,头也没抬地说,“你累不累?累就靠会儿吧,睡着了脚就不会疼了。”
蔚子凡听到她的话,差点儿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忍住笑,他才一本正经地发号施令:“那你快点儿收拾,收拾完了陪我睡会儿。”
“嗯,好,你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收拾好了。”
现在无论蔚子凡说什么,她都惟命是从,并且还带着很愉快的心情去做这些事。蔚子凡歪着头看她忙碌的身影,暗自想着:希望这家伙一觉睡醒之后,内疚感能减轻一些,不然他可想不出有多少要她为自己做的事。
下午做完了全面的身体检查,肺炎已经根除了,手上缝合的伤口愈合状况良好,医生嘱咐一个礼拜内每天换药,半个月后大概就可以拆掉纱布了。
小云和秘书收拾好行李,蔚子凡和夏茹溪便在几个保镖的保护下去了机场。两个小时的航程,他们终于回到了让双方都感到安全的滨海。蔚子凡一路牵着她的手从机场里走出来,上车后便情不自禁地将她拉到怀里,激情而热烈地拥吻着。
“终于回家了。”他说。
这一趟家回得多么不容易!
回到蔚子凡的住宅,是一所位于顶层的三层豪华复式楼。屋内明亮宽敞,相比起夏茹溪去过的那套海边别墅,这儿只有简约得让人觉得冷清的装修,少了那种心旷神怡、令人神醉的热带风情。
“为了以防万一,先住在这儿,而且你也要习惯,也许我们会长住的。”蔚子凡洗完澡换了套衣服,清爽地坐在夏茹溪旁边。
一股茶树油的清香味儿飘入夏茹溪的鼻孔,从进屋的那一刻起,她的不安渐渐地消散了。她对蔚子凡点点头,其实住哪儿她都无所谓,可蔚子凡觉得让她住这种房子好像委屈了她。不过她也能明白蔚子凡为什么不愿意住在这儿,房子太大,人少就显得孤独凄清,他也没有时间打理这套房子,住在这儿就必须得请个工人,以他孤傲独立的性格,大概不习惯有人常年伺候他。
吃过晚饭,夏茹溪不听蔚子凡的劝告,坚持要去洗个澡。蔚子凡拗不过她,只好吩咐小云放好水,并用保鲜膜裹住缠了纱布的手掌,以防进水,伤口感染恶化。
整套房子安装的是中央空调,暖气很足。洗完澡出来,客厅里的高档家具排列得整齐有序,桌面上太干净了,没有一点儿杂乱的东西摆放着,给人的感觉像是这套房子刚装修好,还没有人住过一般。难怪蔚子凡会喜欢她的小家,里面的每样东西都是她亲自买回来的,家居摆设也是她费尽心思布置的。也许他并不是不喜欢这套房子,而是因为没有人为他和这个家花心思。
回到睡房,蔚子凡坐在椅子上看书。夏茹溪进来后,他拉起她的手,给她拆下手上的保鲜膜,用手一摸,纱布没有浸湿,才拿起毛巾给她擦头发。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把毛巾摊在手中,托起她黑亮柔顺的发丝,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揉搓,却做得那么自然熟稔。对着镜子,他看到她灿若星辰的眸子衬着那张病怏怏的脸,心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很累了?”
夏茹溪轻轻摇头,摸了一下头发,水珠被毛巾吸干了,头发微微湿润。她抓住他的手扣在胸前,头往后靠着他的胸口,“还好,可能是刚回来,兴奋得没有一点儿睡意。”
蔚子凡把毛巾扔到桌上,手搭着椅背,“那我陪你。”
“你不累吗?我病了这些天,你也没怎么休息。”
“习惯了,以前加班也通常几天几夜只打个盹儿。”蔚子凡拉她起来,“坐沙发上吧,我帮你吹干头发。”
夏茹溪跟他走到沙发上坐下,把头枕在他腿上。暖风吹到脸上和头发上,她的眼皮越来越重。似睡非睡地过了好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抱到床上,盖上了被子,额头上被印下了一个湿润的吻,然后蔚子凡便起身准备离开了,她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
“我没睡着。”她勉强睁开一双迷蒙的眼睛。
蔚子凡看着那双睡意蒙眬的眼睛,此时的她分明很脆弱很无助,却没有直接说出要他陪她。他不知道她的伪装是否在很多年前就成了一种习惯,苦不说苦,累不说累,伤心难过都用一种漠然的神情来表现。如果听不到她的哭声,没有听过她的故事,没有与她亲身经历一场生死劫难,或许会永远对她产生一种可怕的误解——以为她是个冷酷无情、虚伪狡诈的女人。
很奇妙地,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很急切地想向她表达他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念头。其实他早就打算好了,这个念头在他潜意识里恐怕已经转过千百遍,只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不顾一切地紧紧地搂着她,今生来世一刻也不松手。
“傻瓜,我就在你身边。”他的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健硕的身体完全覆盖着她,吻上那双仍然极力想表现出自尊和顽强的眼睛,他低沉而沙哑地呢喃,“要多久你才肯相信,跟我在一起与从前不一样了,我是绝对可以保护你、让你依赖的人。”
“我没有不相信你。”夏茹溪被他抱得太紧,他沉重的躯体压着她,慌乱的心跳大概已让他知道这是句谎话。要怎么跟他说,自从江叔叔死后,她便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人可以永远保护她。谁让她是个不吉利的人,爱护她的人都离她而去,除非她也以死求得解脱,否则只能孤零零地在世间挣扎。
“子凡,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怕……”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并非她惧怕死亡,只是害怕她还活着,最爱的人却先离开,留给她无法战胜的悲伤。
胸口像被剜了个大洞,剖出的心已经痛到麻木。她也想用万分笃定的态度回应他:不相信你,还能够相信谁?
她不相信的是这个荒唐阴暗的世界。时光是无情又伤人的东西,一路走来,她的心被刻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让她笃信自己的生命中不会奇迹般地出现阳光。温暖只是一刹那,而后又是她熟悉透了的冰冷与黑暗。
她回应着他激烈的吻,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绝望与他缠绵,挥霍着此刻的温暖。落地窗外夜色渐浓,顶层的豪宅仿佛与天幕相接,她的身体与灵魂都虚飘飘的,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她对蔚子凡的热烈无所感知,拥抱着他的手麻木地垂下来。
睡衣扣子被解开时,她却陡然睁圆眼睛,往事纷至沓来,如同一幕幕令她不安的幻觉在眼前闪过,顷刻间,温暖被驱逐得干净。
又是那种令她恶心得反胃的粗重的呼吸声,承载着罪恶的大床,她的手被反绑在背后,空寂的房间里响起衣服被撕裂的声音。
“茹溪,茹溪……”蔚子凡抓着她左手的手腕,防止她无意识的挣扎再次碰到伤口。他叫了她很多声,然而都是徒劳,只能任她疯狂地挣扎。
她这种狂乱迷离的眼神他曾经见过。那次他开车险些撞到人后,她就是这种眼神。她整个人像被禁锢在另一个悲惨的世界里,总是要在许久之后才能回到现实中。
终于又如上次那样,在她挣扎得精疲力竭后,像失去灵魂的躯体一般躺在那儿,空洞的眼睛里滑落一滴晶亮的泪珠。
他重新把她抱回怀里,在她耳边重重地叹息。要多久,这些事情才会真正成为过去?
当她转过头来,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时,蔚子凡吃了一惊,还以为她会同上次一样,直到睡过去神志也不会清醒。
“茹溪,听得见我说话吗?”他轻声问。
看了他良久,夏茹溪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她是不是已经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蔚子凡心里还存着疑问,倒不敢再莽撞了。
“我应该告诉你那些事。”她的声音很低,微微颤抖,“虽然我总希望你离这些事远远的,可命运就是这么奇妙,我想把你推得远一点儿,在关键时刻,却终究没能逃脱。我不能对这个世界怀有感激之情,对你,却倾注了我少得可怜的、也是所有的情感。”
蔚子凡不语,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夏茹溪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头枕在他的臂弯处,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说:“第一次来滨海,我是从那个家逃出来的。住下来之后一晃就是八年。大多数时候,我都忘了过去的事情,有时甚至疑心以前是不是真的那么悲惨地活过。这并不是说明我乐观,恐惧和悲痛其实残留在心里更深的地方,一旦想起来,就变成了你看到的那个样子,我完全不能自已……”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飘渺,像是从遥远的海面上传来,让人产生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想漂洋过海去追溯那神秘而哀伤的根源。
蔚子凡凝神听着她用凄婉的声音诉说着那些他已经知道的事。然而她亲口说出来她人生中的悲剧,竟令他毛骨悚然。他知道了更多事,她年少时唯一的温暖江叔叔及其被害的经历。
“残忍的事,经历过了,却不同于打了防疫针。江叔叔死后,我的意志也几乎跟他一同死去了。如果不是他留下的那件东西,如果不是答应了一个死者生前唯一的嘱托,在知道父母死的真相后,除了随他们而去,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当时的那个家。”
她仰着头逼回泪水,嘴角微微扬起,表情似笑非笑,“死到临头的人还有爱情,这听起来很荒谬是吗?并不完全是这样。在我对真相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也许你想不起来那个下午,在图书馆的走廊上,我刻意与你巧遇很多次之后,你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
蔚子凡拼凑起一些模糊的记忆片段,在校门口、教学楼大堂、教室前的走廊上,总有个陌生却越来越熟悉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她每次出现的角度都不一样,有时候她是在看墙上的黑板报,轻轻一转身,匆匆忙忙地看他一眼,又羞涩地低下头去;有时候是从拐弯处走出来,经过他身旁时,扭头看他一眼;还有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他前面去了,又忽然转过身来,目光一与他相对,便越过他看着另一个认识的同学。
不能否认,也许就是那么频繁的眼神让他记住了她。图书馆的走廊上,某一次再相遇时,他才会回头看她,也因此才记住她。甚至十多年后,他一直记得她的名字。就连后来的重逢,他也是以一个名字来判定她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事隔这么多年,我还记得你那天穿着一件炭黑色开襟的校服,黑色的皮鞋,鞋尖沾了点儿灰。我鼓起勇气才敢抬头看你,先是看到你平滑干净的前额,视线慢慢往下移,是你浓密又英气的眉毛,再对上你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就慌忙转开了脸。”她脸上带着平静而羞涩的笑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青涩的年代,“是不是我用了太多的修饰,你觉得那不是真实的,还觉得是我在胡编乱造?事实上还远不止这些呢,我记得更多的东西。图书馆楼下的槐花开了,一阵风吹来,带着槐花清甜的香味儿,也是那阵风把我额前的发丝吹乱了,我本能地眨眨眼睛,再看到的就是你的背影。”
她又回到了那个与现实隔阂的世界里,诉说着那段美妙的感情,“真是好短暂的一次相遇。为什么我还能说得这么详尽?因为我不知道偷偷地回味过多少遍,每次回想,都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蔚子凡低头看到刚才自己冲动时,她睡衣上的两颗被他解开的扣子,他伸出手,利落地扣上。对比她纯真的暗恋,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尽管是情之所至,仍显得粗鄙不堪。
他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温柔而真挚地与她对视,仿佛这样温馨的画面才更符合那段回忆。
“在我心里,你是美好得不能企及的,我那乱糟糟的生活当然不能让你涉入。江叔叔出事时,你也快毕业了。我既无心再去思考对你的感情,同时也清楚,你离校以后,这段感情也只能永远地珍藏了。没想到居然那么巧,那晚我想把东西转移到一个安全地方时,竟然遇上了你。如果张家的爪牙没有找到我,或许我就把东西交给你,以后再向你要,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更不会让你险些死掉……”
她把那晚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蔚子凡十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她为了保护他,迫不得已。然而他并没有懊悔自己怨恨了很多年。这个心结早在他没发觉的时候就已经解开了,也许是知道她是宋语心之后赶走她的那晚;也许是打她的电话不通,不断产生她坐在书房某个角落的幻觉,醒来后却什么也抓不住,独自舔尝着寂寞与失落的夜晚。
结果不应该就是这样吗?当他爱上她的时候,就不再认同她是个虚伪狡诈的女人。他甚至想过,她有来不及对他说的苦衷。再夸张一点儿,也许在十多年前,他就这样隐隐地为她开脱了。
谁让他无法忘记她,便只好耿耿于怀。
“那晚虽然平安地度过了,我却还记挂着你是不是平安地离开了公园。后来的很多天里,都没有传出公园有人溺水身亡的消息,我就放心了,却没想到怎么都找不到你了。”她仍然平静地微笑着,笑中含着一丝庆幸,逐渐转为悲凉,“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被家人接走了,就担心他们会不会有所怀疑,进而查到你。我提心吊胆地过了几个月,张家一直没什么动静。他们对我跟以前没什么差别,我猜你应该是安全的。”
张越杭对她撤下心防,她却觉得这全是平静的表象。张越杭冒着风险谋害了江叔叔,却没有找到相关证据,相信他也是寝食难安的。
夏茹溪回想起那些日子,表面的孝顺和内心的争斗简直算得上是惊心动魄。有谁能跟敌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心里埋藏着巨大的秘密,却把一个一无所知的少女扮得惟妙惟肖?这样的日子要过很久很久,很不可思议的,她居然做到了,张家没有对她产生怀疑。她暗地里攒零花钱当路费,假日里去书店看地理杂志,了解滨海那个陌生的城市。
张家虽然富裕,张母却不会主动给她很多零花钱,她毕竟是被收养的,不能跟张俊言一样,缺钱的时候就向母亲讨。过年时虽然有张越杭下属给她的压岁钱,一年也就那么一回。她通过一些书籍杂志了解到滨海市的收入高、消费高,要长久地待在那儿,必须厚积薄发,做好万全的准备。何况爷爷奶奶也在西江,她要走也得带走他们。
她的计划是读完高中,考上一所外地的大学,那时张越杭的戒心应该完全消除了,她再借口让爷爷奶奶去探望她,然后带他们一同消失。
“这个计划最终也胎死腹中。”她勉强一笑,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女孩儿发育后一年一个模样,高中时她已经出落得很美,张俊言的私生活也越发放浪。张母管不住他,平时也只遵照张越杭的话,防着他不要对养女做出什么不道德的事来。然而张母总不能整天整夜地守着她,张俊言常常见缝插针地骚扰她。
“平时他都回来得很晚,我也是早早地回房锁门睡了。那天晚上,大概是八点多钟,张太太跟保姆在一楼客厅里看电视。我洗完澡要回房睡觉,居然碰上了一向晚归的张俊言。他照样对我纠缠不休,嘴里喷出浓浓的酒酸味儿,我都要吐了。我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哪知道他醉醺醺的,一推就跌地上了。我没理他,从他身上跨过去就往卧室跑,可还是没能在他追上来之前关上门……”她很羞于启齿,说到这儿,就不再往下说了,“幸好我当时大声叫喊,张太太及时阻止了。”
蔚子凡的脸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青,从他紧握的拳头可以看出他在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发怒。这种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发生时他也不在她的身边,如今只能默默地听着。若是幼稚得把怒火发泄出来,骂出一堆无用的言辞,反而会让夏茹溪感到更加屈辱。
“当天晚上,张太太怕他不甘心再来惹事,就陪我睡了一夜……”
她们俩大概都是一夜没睡,张母不时地翻身叹气,有时还会发出几句抱怨的咕哝。夏茹溪知道她对自己不满,张越杭近几年对张俊言放浪的行径深恶痛绝,如果不是亲生儿子,估计早就撵他出家门图个清净了。张母也许没有把错怪到夏茹溪身上,然而总发生类似的事,她烦不胜烦,自然也就嫌夏茹溪是个祸害。
天亮时,她叫醒夏茹溪,用手理了理头发,那双在张越杭面前总是流露出怯懦的眸子,现在却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坚定的光芒,“你应该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家里了,我给你一笔钱,去哪儿都行,越快越好。”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初听时太兴奋了,没有权衡就点头答应了。随后她想到了爷爷奶奶,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想着去了滨海再想办法接他们出来。
“张越杭到滨海找到我时,我才知道张太太软弱怕事,张俊言侵犯我的事她或许提都没提,只说我是离家出走了。这样一来,张越杭对我又起了疑心。等林叔找了可靠的人回西江打探到消息后,我才知道张越杭表面上在郊区弄了一片果园给爷爷奶奶养老,实际上是让他的爪牙把爷爷奶奶监视起来。而那时的我,即使心焦,却没有任何办法。”
窗外黑森森的夜空有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屋里突然静下来。夏茹溪沉默,蔚子凡也沉默。他们忽然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夏茹溪或许认为该说的事已经说完了,而蔚子凡则是情绪太过复杂——若一个人经过那么多事还能坚强地活着,别人的安慰便是最廉价、最无用的。他甚至不能再将心里那些“相信我吧”的话说出口了,那同样是很廉价的帮助和宽慰。
“在滨海虽然总要为一些争名夺利的事烦心,并会做出一些违背心愿的决定,可我觉得那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夏茹溪侧首瞥了蔚子凡一眼,再次打破沉寂:“有时候我想,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了吧。被关在工棚里,我设想了千百次,如果不能再跟你重逢,那些证据你没有给林叔,张越杭至今在西江仍是一手遮天。当然,他可能会在某次政治异动中成为牺牲品,可他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将永远不会为人知晓。毕竟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谁还能找出证据说明他买凶杀了江叔叔?林叔现在掌握的切实证据,也顶多只能证明他曾经贪污受贿。我爸爸横死街头,妈妈因无法面对惨剧和未来而自杀,江叔叔被谋害,这些都没法一命偿一命。况且杀死我奶奶的张俊言还在逍遥法外,我绝不能忍受这样的收场,只要我还活着!”
她说这些话时并不是咬牙切齿、怀着一腔仇恨而语无伦次的,她用平缓的语调,条理清晰、一字一句地吐出来,却更让蔚子凡心惊。她这样冷静的态度,不知道承受了多少次反复的抉择和煎熬才能磨炼出来。如果他没猜错,后面她会说的话是——
“所以子凡,我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不能因为你被卷进这件事里就依赖你,等着你来保护我。我不能再承受一次最爱的人先我而去的悲伤,尤其在这种时候,会彻底击垮我的意志。”她顿了顿,伸出手搂住他的腰,“因此,即使你除了自保之外还有保护我的能力,我也必须保护自己,不出什么事故。可是我太弱了,也想不出该怎么做。”
蔚子凡非常意外,默不做声了好一会儿,收回搂着她的手,枕在脑后,“坦白说,我以为你会说出另一番话,例如跟我分手之类的。”
“我那样做过两次,把你推开,结果还是让你受了连累。”她顿了顿,又低声说,“对不起。”
“并不是责怪你。自从你的江叔叔死后,你就变成了一个绝对独立的个体,我能理解。”蔚子凡翻了个身,吻了吻她的发顶,“尽管你那样想令我很高兴,但是我还是要说:除了跟着我寸步不离以外,你不需要做什么。”
夏茹溪蜷起身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你上班怎么办?”
“也跟我一起。”
“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蔚子凡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有我在,不会有人当着你的面说三道四的。”
“那背着说的呢?”她抬头微微一笑,“其实背着说我也不怕。”
“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会让你害怕的。”
“有。”她往他怀里缩了缩,“子凡,别离开我。”
“等下辈子吧。”他说完翻了个身,轻柔地吻着她。
夏茹溪的眸子里溢满了温柔与深情,双手缓缓攀上他的背,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目。不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不问他到底有多喜欢她,这一句话可以回答所有的问题。
“茹溪,也别离开我!”
“嗯!”
她抬起右手轻抚着他的脸,却被他紧紧地握住。柔和的灯光下,四目相接,蔚子凡的眸子里闪着灼热的光,痴痴地看了她一会儿,俯首吻上她柔软的唇。
如电影中的男女主角们一般浪漫而甜蜜的触碰,令他们的心同时震颤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自胸口缓缓漾开,仿佛听见了暗夜里花朵的细语,彼此间有了一个来自远古的深奥却不言而喻的神秘约定。
灯光不知道什么时候黯淡了。他灼热的目光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衣衫无声地滑落,手掌一寸一寸地游移在清凉柔滑如丝缎般的肌肤上,空气中甜腻的气息浓稠得似乎永远也化不开的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