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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你啊,进来坐。”
“不打扰吧?”
“哪里话。还要水?”
“好的。”
“那几本书看完了?”
“是的,我今天就是来还书的。”
“怎么样,看得懂么?”
“呵呵,不大懂。很多东西都看不明白。”
“呵呵,没关系,这很正常,对你来讲,这些书也的确是深了点。最近怎么样?”
“还好。”
“可你的脸色可不太好啊。还是因为那件事么?你感到害怕的那件?”
“嗯……是的。”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害怕什么?”
“……”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看着我。也许,我能帮助你。”
“唔,好吧。我,害怕点名。”
“点名?”
“很奇怪是么?”
“不,我一点也不奇怪。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不敢一个人过桥。”
“哦?不敢一个人过桥?”
“是啊,后来发展到连独自通过比较狭窄的街道他都做不到,需要太太陪着才行。”
“可是,为什么呢?这也是一种恐惧症么?”
“是的,这也是惧旷症的一种表现。这个人从小娇生惯养,事事有人替他安排,结婚后对自己的太太也是百般依赖。所以他在潜意识里就对太太有一种孩子般的缠附需求,但是在意识层面上,他还不肯承认这种幼稚的需求,于是,就凭借‘惧旷症’的惊恐表现来强加给太太必须陪伴他的义务。”
“后来他治好了么?”
“当然。药物治疗结合行为治疗,他很快就痊愈了。”
“哦,看来也不是无药可救。”
“呵呵,那当然了。怎么样,愿不愿意说说你为什么害怕点名?”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
“哦?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点名的?”
“嗯——我也不记得了。抱歉。”
“呵呵,没什么。来,躺到这张椅子上来。怎么样,舒服么?”
“哦,很舒服。”
“想听点音乐么?”
“好的。”
“先听听这个。”
莫扎特的《催眠曲》在室内响起,然后是门德尔松的《仲夏之歌》,接下来是蔡琴的《那一段逝去的时光》。
“哪一段让你觉得放松?”
“最后一个吧,前两个听不懂。”
“那好,你就当自己在休息。下面请按我说的做。首先,把你的身体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放松身体,慢慢地做深呼吸。”
“像这样么?”
“对,很好。慢慢地呼出来,就这样做,很好。再来一次,深深地吸气,呼气。很好。你喜欢什么样的环境。”
“嗯,海边吧。”
“好,现在你想象自己正躺在海边。海风清凉、舒适。海浪在有节奏地拍打着礁石,刷啦、刷啦,一声又一声。能感到你的心灵么?很好,用心灵去感受你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当你感觉到你的头部的时候,头部就放松了;当你感觉到你的胸部、背部的时候,身体就放松了;放松你的腹部,呼吸越来越顺畅;当你感觉到双臂的时候,双臂就放松了;当你感觉到双腿的时候,腿也放松了。你的整个身体越来越放松,越来越放松……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心里很——轻松。身上——好像有——白色的光。”声音低沉,好像说出每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很好,静静地享受吧。”
五分钟过去了。
“好,现在我会慢慢从一数到十。当我数到十的时候,你的潜意识会带着你回到过去某一段时光,你会看到一个对你来说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事件。当我数到十的时候,无论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请把它说出来。说出来以后,快乐的,你会记住,不快乐的,就会把它抛弃掉。好么?”
缓缓地点头。
“好,那我们开始。1—2—3—4—5—6—7—8—9—10。”
突然可以看见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
(很好,这说明潜意识已经开始提供信息了。)
“我们在院子里……烤蚱蜢的香味……爸爸用自行车带我回来……要先写完作业才能出去玩……木头枪……比大猛的好。”
(他在回到的这段记忆中,应该不超过10岁。)
“我在和小朋友玩冲锋打仗的游戏(声音变得稚嫩、活泼),在沙坑里……二胖真赖,每次死了都不躺下……那边有解放军叔叔在练队列(声音变得羡慕、憧憬),真威风啊……一二一、一二一……点名……王立波,到。孟凡哲,到。嘻嘻……咦,那个叔叔怎么了?怎么一到他那里就卡住?哎呀,当官的叔叔好生气(声音变得恐惧)……重新点名……怎么又卡住……还重新点名……叔叔加油……口吃?……哎呀,不要打人(身体开始颤抖)……好多血……叔叔被罚,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
呼吸猛然变得急促,身体剧烈痉挛。
“你看到什么了?”
“倒下了(开始哭泣)……额头……血一直在流……体育老师……点名……打我耳光……不要……”
“好了好了,现在我们结束这次经历。刚刚你所看到的一切,已经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中,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能轻易地回想起来。是么?”
“是……是吧。”
“还能感到白色的光么?”
“……能。”
“很好,现在白色的光慢慢散去,你的身体和精神在慢慢苏醒。我从十倒数到一的时候,你就会完全醒来。懂了么?”
“……懂了。”
“好,十,白光越来越淡,你觉得身心都很放松;九,你现在越来越清醒;八,慢慢恢复身体的正常感觉;七,手指开始有感觉了;六,你的内心平静安详,感到很愉快;五,越来越清醒;四,脖子慢慢转动;三,你感到浑身都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二,就要醒来了,前面就是出口;一,你已经完全清醒了,睁开眼睛!”
深呼吸。
“天哪,我刚才……被催眠了么?”
“呵呵,就算是吧。”
“我想起来了。9岁那年,看见一个口吃的解放军叔叔被体罚。”
“嗯,听起来应该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为什么一直都想不起来?”
“这叫‘心因性记忆丧失’,这种记忆丧失带有一种选择性。也就是说,你会有选择地去忘记那些带给你痛苦的经历。说穿了,就是一种逃避。”
“我回忆起来的这些事,有帮助么?”
“当然,解决任何问题都要找到关键,尤其是心病。找到原因就好办了。”
“你愿意帮助我么,老师?”
“你信任我么?”
“当然,你愿意么?”
“呵呵,难道我不是一直在帮助你么?”
“谢谢。”
“别那么客气。我只有一个要求,要为我保密,好么?”
“好的。”
睡觉。看书。上课。偶尔打打篮球。不用考虑有谁会被杀。不用面对吸血的疯子。连噩梦都很少做。
这就是幸福的生活。
方木每天都像其他人一样在校园里或忙碌或悠闲地来来往往,踏踏实实地过了一个星期的安静生活。周末抽空回了一次家,饱饱地吃了几顿妈妈做的饭,人也胖了两斤。
天气越来越热,莫名其妙的,心情也好起来。坐在返校的公共汽车里,轻柔的风吹在脸上,痒酥酥的,很舒服。窗外是炽热的阳光,鼻子里有青草的味道。摸摸包里的瓶瓶罐罐,是妈妈塞进来的肉酱和泡菜。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打盹。
这种感觉,多久没有了?
杜宇正在寝室里玩CS,听见方木推门进来,头也不回地问候了一句:“回来了?”
方木应了一声,从包里拿出一瓶肉酱,放到杜宇的桌子上。“给,我妈做的,尝尝。”
“呵呵?”杜宇有点诧异地回过头,“谢谢。”他退出游戏,从抽屉里拿出一双筷子,打开肉酱瓶盖,把筷子伸进去搅和了几下,又拿出来放进嘴里。
“嗬!好香啊,你妈妈手艺真不错。”
“那就多吃点,我这里还有。”
“今天晚上我吃面条好了,拌上肉酱,味道一定不错。”杜宇又挑起一大块,放进嘴里。
“你也不怕咸。”方木笑笑。
“老兄,看得出你最近心情不错啊。”杜宇一边嚼着一边说。
“是么?”方木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这样就对了,多和大家聊聊,别老是谁也不搭理。”
“呵呵,好。”
“前段时间,总觉得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刘建军跟我说有一次看见你深更半夜在走廊里转悠。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我们是好朋友,不是么?”
方木看着杜宇,他一脸诚恳的表情。
“对。”方木重重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方木和杜宇坐在各自的电脑桌前。杜宇又在CS里不知疲倦地厮杀。方木本想好好整理一下马凯一案的档案,可是在这个下午,实在不想让那些阴暗、血腥的东西占据自己的头脑,就随便打开一个网页漫无目的地浏览着。
门被推开。刘建军拿着篮球和几个同学嘻嘻哈哈地闯了进来。看见方木也在,几个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都降低了。
刘建军扔下球,一把拽下杜宇头上的耳麦,“别玩了,打球去。”
篮球蹦跳着落在方木脚下,蹭在牛仔裤上,留下一块灰迹。刘建军见弄脏了方木的裤子,有点尴尬地说:“对不起啊。”
“没关系。”方木摆摆手,回过头去继续浏览网页。
杜宇弯腰从床下拿出球鞋,蹬在脚上,转头对方木说:“一起去吧。”
“哦,不了。”
“走吧,一起去吧。”刘建军也客气地邀请。
“你这家伙,当自己是大牌球星啊,要不要出场费啊?”杜宇笑着说。方木犹豫了一下,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运动短裤。
半场四对四的比赛开始了。八个人在球场上跳跃着、争抢着,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七个人。球赛的头几分钟里,方木一直手足无措地站着不动。既不上去争抢,也没有人给他传球。
有多久没有参加过这样的集体活动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方木都是一个人在篮球场上孤独地练习罚球。参加这样的球赛,他感到非常不适应。
杜宇费力地向篮下突破,起跳后,看见大个子刘建军正扬着手准备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帽。情急之下,余光瞥到方木正站在罚球线附近,一扬手把球传给了方木。方木一愣,本能地接过球。这时一个同伴已经钻进了篮下,周围无人防守,方木想也不想,飞快地把球传给了他。同伴非常轻松地投篮得分。
“漂亮!”好几个人大声地赞叹。
刚刚得分的同伴兴奋地跑过来,冲方木高高地扬起一只手,方木不知所措地也扬起手。“啪”两只手掌响亮地拍在一起。
这一声,让方木的心陡然热了一下,他感到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正悄悄地回到他身上。
那些炎热的下午,那些赤裸的、淌着汗水的脊梁,那些大声笑骂和友善的喝彩。
那些在无忧无虑的生活中悄然逝去的青春。
球又传过来,接住球,拍两下,胯下运球,右肩探出,体前变相……
对,当时我就是这么做的。
疾停,起跳,出手。熟悉的感觉。
“唰”,篮球直落网心。
“好球!”刘建军大声喝彩。
“我都说了吧,他很厉害的。”杜宇得意地说。
“我来防守他。”刘建军跑到方木身边,紧紧贴住他。
气氛越来越热烈,激烈的身体对抗,加速跑动,接球,传球,抢篮板球,投篮,善意的拍打。
“靠,太准了。”
“这小子,真看不出来啊。”
“重新分伙吧,我们要方木!”
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方木闭上眼睛。
是的,当时,我就是这么快乐。
直到天黑得完全看不清球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离开球场。路过校园商店的时候,方木去买了一个冰镇西瓜。
回到寝室里,大家切开还带着冰碴的西瓜,抢着往嘴里塞,不时有人被西瓜子呛得直咳嗽,引来一阵嘲弄。
“我说方木,”刘建军抹抹嘴边的西瓜汁,“加入法学院篮球队吧,下次打‘硕士杯’,你来打得分后卫。”
“我?”方木扔掉一块瓜皮,突然笑着说,“我可是要出场费的哦。”
大家“轰”地笑开了,刘建军拿起一块瓜皮作势要扔过来,方木笑着做被击中状。
大家正闹做一团,孟凡哲推门进来了,一进屋就差点被一块西瓜皮滑倒。
“我靠,你们干什么呢?”
“是你啊,来一块西瓜?”杜宇招呼他。
“不了,”孟凡哲摆摆手,“我来找汤姆。”
“汤姆?什么汤姆?”方木不解地问。
“呵呵,你不知道,”刘建军说,“这小子这几天养了只猫,起名叫汤姆。”他对方木挤挤眼睛,“所以我们现在都管孟凡哲叫杰瑞。”
再次爆发大笑,孟凡哲上去猛掐刘建军的脖子。
“哈哈,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猫在哪里。”杜宇举起饭盆,“还剩个尾巴,你要不要尝尝?”
“不会吧。”孟凡哲顿时脸色大变。
“真香啊。”杜宇装作意犹未尽的样子咂咂嘴巴。
“好了,他逗你呢。”方木看见孟凡哲的眼睛都要突出来了,忙开口说道。
“你这家伙。”孟凡哲恢复了常态,悻悻地说。
“你也太单纯了吧,这也相信?”杜宇大笑着。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喊声:“孟凡哲,快来,你的死猫在我床上拉屎了!”
“来了来了。”孟凡哲急忙转身跑出去,几个人也跟了出去,“呵呵,哪个傻帽这么倒霉。”
“好,我也走了,方木,哪天我们好好较量一下,一对一。”刘建军站起身来。
“好。”方木笑着说。
“至于这些瓜皮……”刘建军装作沉思状,伸手去拉门,“你们自己收拾吧。”说完就笑着拉开门溜了。
杜宇捡起一只拖鞋扔过去,结果“啪”的一声打在门上。
临睡前,方木去洗澡间冲了个凉。站在喷头下,冰冷的水淋满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方木仰起头,让水流尽情地冲刷着自己的脸庞。
身边是两个数学系的男生,边洗边讨论今天在图书馆里遇到的“身材超棒”的美眉。
隔着窗户上的花纹贴膜,能隐约看到对面宿舍楼中的点点灯光,模糊又温暖。
其实生活中有很多快乐,只是我一直觉得自己不配去享受。
回到宿舍里,方木感到很疲惫,很久不运动了,膝盖和肩膀酸疼得要命。不等头发干透,他就躺在床上。
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把手伸进枕头里,是那把军刀。墨绿色的刀柄,粗糙,曾被火烤化的部分略有起伏。打开来,刀锋在灯光的映衬下寒冷无比。
方木翻身下床,把军刀塞进衣柜里的一堆衣服下面。关灯,睡觉。
梦中的杜宇隐隐地听到自己的室友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家伙,不会又做噩梦了吧?”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沉沉睡去。
凌晨1点,方木猛地翻身下床,打开衣柜拿出那把军刀。面无表情地把它塞进枕头下,扯开被子蒙在头上。
终于,睡意如沉重的黑幕般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