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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志邦交过好几个女朋友。在案发前半年,他刚刚换的女友是本校学行政管理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非常漂亮,袁志邦也确实很喜欢她,那女孩甚至还为他打过胎。当时我还想,也许这小子这回能定下心来了吧。可是——”罗飞尴尬地摇摇头,“几个月之后,袁志邦还是和对方分手了。”
“为什么?”慕剑云蹙起秀眉问道。
“也许这就是他的天性?总之是他甩了那个女孩。女孩哭红了眼睛来找他,他还让我帮他挡过。没想到那女孩一时想不开,后来竟投河自杀了。”说这些事的时候,罗飞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女孩纤弱悲伤的身影,他的语气也因此有些内疚和不安。
“哼,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慕剑云瞪了罗飞一眼,“那袁志邦自己呢?他就一点儿都不触动吗?”
罗飞摇摇头:“那时候他已经有了新欢。听说是通过电台聊天认识的笔友。两人书信往来了一阵之后,决定正式开始约会。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间,正是案发的当天。”
慕剑云“哼”的一声,表达了对袁志邦的愤慨情绪。同时她也暗自点头,不错,罗飞在开会时就说过,那天袁志邦外出是为了去约见一个笔友。于是她顺理成章地问道:“那这个笔友应该是在案发前最后见到袁志邦的人了?”
罗飞轻轻耸了耸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结果会让你失望的。专案组当天就来到我们宿舍,提取了袁志邦和那个笔友间往来的书信,并且根据书信地址找到了发信人:本市另外一所大学的某个女孩。可那个女孩根本就没有约袁志邦见面——这一点她的同学可以证明,她当天一直都没有离开学校。”
“那是怎么回事?”
“约袁志邦见面的最后一封书信,虽然也沿用了女孩的地址和姓名,但那封信并不是女孩写的。”
“有人冒充女孩给袁志邦写了信?”
“是的。”罗飞的声音变得低沉,“郑郝明警官后来告诉我,那封信上的字迹也是标准的仿宋体。”
“是Eumenides!”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案犯通过这种手段把袁志邦骗了出来。”
“袁志邦住在学校里,在这样集体生活的场合,要想实施凶杀案件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凶手把袁志邦骗到了偏僻的市郊,而一枚炸弹又可以把现场所有的证据毁得干干净净。”罗飞从刑侦学的角度进一步解释着。
“的确是个心思缜密的家伙。”慕剑云沉吟了片刻,忽然她抬头看着罗飞,目光闪动,“不过就这一起案件来说,他还真是做了一件让人痛快的事情呢。”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他撇着嘴低下了头——自己的至交好友以这样的角色出现在案件中,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
慕剑云却不罢休:“玩弄女性,致人怀孕后又抛弃,最终把人逼死。罗警官,难道你不觉得这是犯罪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罗飞迎向女讲师的目光。
“罪不至死。”他郑重地说道,“袁志邦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他,你会知道,他虽然有时行事荒唐,但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
“好吧。”慕剑云似乎也觉得这样去追究死者有些过了,她微笑着缓和气氛,“罗警官,很感谢你帮我解决了心中的某些疑问。现在我对案犯的心理轮廓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嗯,不知道你下一步准备做些什么?”
“我打算去见见黄少平。”罗飞从资料堆中抽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郑警官给我们留下了这个人的联系方式。”
“太好了,我也想见见他。明天我们一起去怎么样?反正韩灏那边的工作也不需要我们插手。”慕剑云提议道。
在探访案件相关者的时候,有心理学专家相伴无疑是多了一个极为得力的助手。罗飞没有理由去拒绝对方,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
十月二十二日早晨,七点十二分。
小巷陋屋。
本已到了晨光大上的时分,但是秋雨淅淅,阴沉的天气给人造成一种昏昏暮霭的错觉。
黄少平从疼痛中醒来。遍布他全身的那些伤口表面上已经愈合,但一到阴雨天气,便阵阵如刀割火燎一般。他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气,让痛感把自己的思绪又带回到十八年前。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瞬间:女人扯断了炸弹的引线,然后一团火光便从那一男一女身上翻腾燃起,他几乎来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一股灼热和巨大的冲击已扑面而来。
“完了!”在思维丧失之前,他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恐惧和绝望。
不过他还是活了下来,在全身百分之七十五重度烧伤、另有七处骨折的情况下,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即便如此,那个瞬间已足够改变他的命运。当他从地狱挣扎而回的时候,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同时,也是一个可怜的废物。
他的人生似乎已在那个瞬间被击得粉碎。从此他只能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别人害怕见到他,他也害怕见到别人。他孤独得像一个影子,没有人真正了解这十八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十八年,却比很多人的一生还要漫长。
每当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他都想知道自己最后将走向一个怎样的终点。答案有时如此清晰,有时却又如此迷茫。
今天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黄少平在阴冷的晨光中挣扎着,他把身体蜷到床角,竭力忍受着疼痛的折磨。忽然,他的耳朵轻微地抽动了一下,然后他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听见有人正走向自己的小屋——多年来的孤独生活使得他的听力比正常人要灵敏了许多。
果然,几秒钟之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谁呀?”黄少平声音嘶哑,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门外有人答道:“我是警察。”
警察,又是警察。这个小屋,除了警察,还会有其他人来吗?
黄少平艰难地起身,拄着双拐挪过去打开了屋门。
一对便装男女站在门口,当他们看到屋主人时,脸上立刻挂满了惊愕的神色。
黄少平早已习惯了这种神色,任何人见到自己,不被吓得转头就跑已经算不错了。
“你们是警察?郑警官呢?”怪物斜眼打量着门前的访客,似乎对他们的身份有所疑虑。
“我是龙州市警官,罗飞。这位是省警校的讲师,慕剑云。”门外的男子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出示了警官证。那个俊俏的女子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显然还没能摆脱黄少平的外表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
“罗飞,罗飞……”黄少平照着警官证上的姓名咕嘟了几句,然后他抬起眼睛,用浑浊的目光对准了这个不速之客。
因为眼睑也被烧伤,黄少平的眼白大得有些夸张,阴森森地泛着寒意。罗飞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住,浑身凉凉地极不自在。好在对方很快便转身向屋里走去,同时低低地说道:“你们进来吧。”
罗飞二人跟进了屋子,一股霉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慕剑云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把门关一下,外面的风冷得很。”黄少平没有穿外套,他蹩到床边,撩起脏兮兮的被子裹在了身体上。
慕剑云轻轻掩上木门,屋子里的光线陡然阴暗下来,气氛压抑得几乎要让人窒息。
“我们来找你,是想问问关于十八年前的那桩案子,爆炸案。”罗飞也不想在这种环境里待太久,他直接抛明了来意。
“嘿,我这个人活着,似乎也就这么一点儿作用了。”黄少平翻起白牙苦笑了一下,然后他再一次追问,“郑警官呢?他怎么没来?”
“他死了。”罗飞沉着声音答道,“郑警官在前天夜里被歹徒杀害。警方认为他的死会和十八年前的爆炸案有关,所以我们来调查这起案件。”
黄少平愕然一怔,眼球更加苍白:“这……这怎么会?前几天他还来过我这里!”
“他让你辨认过一些照片,是吗?”罗飞深叹一口气,“就是那些照片让郑警官遭到了毒手。”
黄少平呆呆地坐着,片刻后他终于在心中确认了郑郝明的死讯,残缺的脸上浮现出悲凉的神色。
罗飞和慕剑云也都用短暂的沉默表达了对牺牲的老刑警的追思。这种气氛直到罗飞再次开口才被打破。
“当时你辨认照片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发现吗?”他抛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黄少平摇了摇头:“那个人不在那些照片上。”
“你能确定吗?”罗飞认真地看着对方,又补充说道,“凶手正是为了掩盖某些照片,才将郑警官杀害的。”
“我肯定。照片上都是些毛头小伙子,从年龄上看根本不对。”
“嗯,”罗飞略加思索后,决定换个方向,“我们先不谈那些照片了,你详细说说,爆炸案发生的那天,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黄少平的眉头纠结在了一起,他摇着头呻吟道:“我不想再回忆那天的事情。”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传递着怜悯与同情的神色。那场爆炸对黄少平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即便是跨越了十八年时光的回忆也足以产生令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慕剑云此刻柔声说道,“还有那两个在爆炸中死去的人,他们也需要你的帮助。”
“那些事情……”黄少平嘶哑地挣扎着,“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是的。我看过你的笔录。但是我现在要亲口听你说,从前因到后果。能想起的细节你全都要告诉我——这非常重要!”罗飞紧盯着黄少平的双眼,语气令人无法抗拒。
黄少平木然与罗飞对视着。已经很久没人敢这样直视自己这个“怪物”了,这让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终于他舔了舔嘴唇,算是妥协了。
“好吧。”黄少平开始讲述道,“十八年前,我刚刚从农村来到省城,只能以捡破烂为生,平时就住在化工厂门外的那个水泥筒里面。四月十八日那天下午,我懒得出去,就躺在水泥管子里睡觉。后来我陆续看到有人走进那个厂子里,开始我也没有在意,直到我看到一个女人也进了那个厂子,这才想要跟过去看看。”
罗飞的眼神翻了一下:“为什么要跟过去?”
黄少平自嘲地干笑着:“那是个废弃的工厂,一男一女待在里面,要我往哪里想?嘿嘿,就是这么一点儿邪念,却差点儿让我把命搭进去了。”
罗飞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刺人,扎得黄少平下意识地停了口。
“你说话得注意一点儿。”慕剑云在一旁提醒道,“那两个人,一个是罗警官的恋人,另一个则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黄少平现出既惊讶又惶恐的神色,他抬起头忐忑不安地看着罗飞。
罗飞摆摆手,自己则控制住情绪:“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笔录上说,你一共看到三个人进了那个化工厂?”
“是的。”黄少平再次凝起思绪,“是三个人,两男一女。不过第一个男人在女人到来之前就离开了。”
“你能告诉我具体的时间吗?三个人到来和离开的时间。”
“具体的时间我说不出来,我那里没有钟。我只能告诉你,第一个男人进去之后,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第二个男人来了,”黄少平放慢语速,似乎在仔细回忆着当年的情形,“然后又过了一会儿,第一个男人离开了;最后那个女的才来。”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心中各自明白:黄少平所说的第二个男人便是袁志邦,而那个女人自然就是孟芸了。由此推断,第一个男人极有可能便是凶犯,他冒充笔友给袁志邦写信,把对方骗到这个偏僻的地方。然后采用伏击的方法制伏袁志邦,并在他身上安放了炸弹。在凶犯离开之后,孟芸寻找袁志邦而来。
“笔录上说,你看到了第一个男子的相貌。”罗飞又继续问道。
“只是远远地看到,具体的相貌,并不是很清楚。”
“可是你说过,如果再见到的话,可以认出对方?”慕剑云此时插了一句。
“我只是说可能……”黄少平咧着嘴,露出满口白牙,“也可能认不出来。那么远,我根本没有把握。”
慕剑云摇摇头,显得非常失望。
罗飞本来还想问问那个人大概多高,但转念一想,那么远的距离,即便是专业人员的判断也会有很大误差,对方的回答能有多少参考价值呢?所以他放弃了,直接转向下一个话题:“那你进入工厂之后,又看到了什么?”
“我偷偷地进到厂房里,没敢走得太深,就在门口附近往里看。我看到后来的那个男人坐在地上,女人则蹲在他身边。他们似乎非常紧张,男人一个劲催女人走,好像自己走不了一样……”黄少平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事情他早在十八年前就被反复地询问过,现在又被提起,连他自己也有些搞不清到底是源于回忆还是源于机械的复述了,“……我一时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就好奇地继续偷看。那个女人在对着一个方匣子说话——我听郑警官说那个东西叫作电台?她在说什么红线还是蓝线,电台里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行了!”罗飞突然打断了对方的话语,他红着眼睛,思绪已完全被黄少平带回到十八年前那令人窒息的瞬间。
黄少平被罗飞的样子吓住了,他忐忑不安地问道:“那……我不用再说了?”
慕剑云伸手在罗飞肩头重重地拍了两下,后者转过头,看到了一对清澈关怀的目光。
罗飞从痛苦的回忆中挣扎出来,他长出一口气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告诉我最后……最后的情形。”
“最后就是电台里的男人说剪红色的线,那个女人应该是听他的话去做了。”黄少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然后就是爆炸,可怕的爆炸!”
“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她的表情,她的动作,你一直在看着她,是吗?”罗飞的声音也像黄少平一样变得嘶哑起来。
“你是说那个女人?是的,我一直在看她。说来奇怪,她之前一直很紧张,可是到最后的时候,她却好像一点儿都不怕了。我甚至觉得她在微笑,她安静下来的时候,非常漂亮……”黄少平幽幽地描述着,慕剑云的脑海里此刻似乎也浮现出一幅安详动人的孟芸肖像来。
她完全信任罗飞。慕剑云在心中暗暗说道,这种信任足以战胜一切危险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