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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又是一夜沉寂。
敲过三更的更夫打了个哈欠,绕到相国府后的小巷子中接着有气无力的重复打更。
相国府不高的院墙里面透出来几许烛光。更夫踮起脚往院子里看了看,才过了冬,梅花已落,冒出的叶子也未长得冒密。风一吹只有枝丫干涩的摇晃。梅林往里有一间朴素的屋子,此时正透着柔和的烛光。民间皆传闻相国大人不喜奢华,日日宿于简朴的房内。
更夫撇了撇嘴角,什么“宿”于房内,明明这个相国大人几乎是不睡觉的。他夜夜打更,夜夜都见相国的房间灯火通明。
他想不透这个相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明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喜欢住在这种房子里。不担心有人谋害他吗?还是这么确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他每天都不用睡觉吗?不过上位者的事情他怎么琢磨得清楚,更夫打着哈欠,一摇一晃的走远了。
在他走远之后,那简朴的木屋门“碰”的被推开。那个男子似是追着什么东西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待跑到空荡荡的院子中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举目四望,一片空寂。
男子身型瘦削,面色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白,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的年纪却生了半头华发。夜风凉凉的一吹,便能把他弄伤似的。
谁知道这个看起来如此不堪一击的男子正是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翻手云覆手雨的权相呢。
一声轻浅的叹息后,陌溪自嘲一笑:“又是梦呵!”
春夜寒凉,他披着一件单衣却不急着进屋。站在院中静静的将残月望了一会儿,忽然细声道:“为何连梦也不让我做完呢?”
他迈开步子,缓缓走进屋后的梅林。在一棵梅树下,立着一个小石碑,上面深深的刻着“吾妻三生”四字。他一撩衣袍,坐在石碑旁边。望着已落完红梅的枝丫,轻声道:“为何都不曾回来看看我?你不想念我吗?日日夜夜我可都是念着你的。”他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掌,“像疯了一样……”
“我已上书皇上,令大将军九族皆诛,你不必再傻傻的吃施倩倩的醋了,也不会被他们欺负了。”
“小时候你便老说我心软。你从来不懂,我只会对你心软,只会拿你没辙。”
“三生,应我一声好吗?”
风喑哑着划过他的脸颊,凉入骨髓。
“三生。”他道,“别和陌溪玩捉迷藏,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找不见你。”
“我最怕找不见你……你怎么可以让离开我这么久?”
哪还会有人回答他,哪还会有人从梅树后面突然蹿出来,哪还会有人眼也不眨的盯着他,理直气壮的要他将他们俩的婚事办了。
“明天吧,他们在菜市口被诛杀之后,你消了气就回来。我等着你。”他自顾自说着,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答应他。
这一夜,陌溪穿着一身单薄的长衣,贴着三生的墓碑静坐了一宿。
第二日他上完早朝走出朝堂的那一刻忽觉一阵眩晕。身边的官员连忙扶住了陌溪,道:“相国大人可是身体有何不适?下官见您脸色不是太好。”
陌溪轻咳两声,摆了摆手道了句没事。可刚走出去两步,咳嗽声愈发大了,一时竟不能直起腰来。围上来的官员道:“可需禀明皇上今日午时的监斩……”
“不必。”陌溪冷冷打断那官员的话,睇了他一眼,捂着唇闷声咳着独自走远。
身后的大臣们竟没一个再敢上前去装模作样的关心。
被呵斥的大臣颇为尴尬的笑着,与他交好的另一位大臣小声凑到他耳边道:“谁不知相国这么些年等的就是今日。你这话可闯祸了。”
那人面色青了青,望着相国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只有一声大悔的叹息。
出得宫门,已有人备好了轿。陌溪掀开帘子刚欲入轿,忽觉眼角站了个熟悉的人影,他抬眼一看,竟是大国师夏辰。
心绪微动,他不由又咳了两声。
这两个骨子里都是极高傲的人,素日里谁见了谁也不行礼招呼,但是今日夏辰却主动找了陌溪。让旁边服侍的人都不不由得好奇的多转了几圈眼睛。
夏辰先开了口:“与那九族之人又有何相关?不过几人之间的恩怨,何苦牵连无辜?”
陌溪一阵猛咳,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淡淡笑道:“您这话说迟了。”
大国师沉默了许久,叹道:“当年都是我的过错罢。我做下的孽该由我来偿才是……”
“夏大人。”陌溪咳了两声,道,“对付不同的人本相有不同的办法。”
陌溪不再理他,俯身坐入轿中。一抬软轿渐渐隐没入京城的茫茫人影之中。陌溪知道,有的人“死”对他来说是最大的惩罚,而有的人让他“活”才是真正的痛苦。
比如说他自己,又比如说以后的夏辰,他要他时时刻刻都活在愧疚自悔之中。
他隐忍多年,从不图一时之快,他只攻心。
可是这么多年,他惩罚了所有人,包括自己,而他的三生还是不愿意回来,哪怕只是来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陌溪心绪微动,一声呛咳竟生生呕出了血来。
菜市口。
陌溪端坐于监斩台上,他定定的望着那刑场中央。在那个地方曾经架了一座高台,焚烧了他的三生。
他此生唯一的三生。
心口蓦地一痛,陌溪垂眸掩盖住所有神色。
午时将近,他一挥手,带上了第一批犯人。大将军已在狱中咬舌自尽,这一批押上来的只有他的几房夫人、他的三个儿子,还有他唯一的女儿——施倩倩。
陌溪掩唇咳了一阵,身边的侍卫看了看日头问他是否行刑。他点头。侍卫举起了手一个“斩”字尚未起音,那个披头散发满脸狼狈的女子突然尖声嘶叫道:“陌溪!下一生!下一生我定不再喜欢上你!我也诅咒你定不能与你所爱的人在一起!你永远都不得与她在一起。”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施倩倩身后的彪型大汉要去捂住她的嘴,施倩倩拼命的挣扎,叫喊着:“今生你诛我九族!若有来生我定叫你亲手杀了你最爱的人!你和她永生永世都不得善果!”
陌溪忽听这话,暴怒而起,眼中的阴鸷瞧得他身边的侍卫也不由胆寒。
陌溪按压住胸腔的颤抖,拔下桌上的令牌,狠狠执在地上:“大闹刑场,罪上加罪,腰斩!”
众人听得胆寒。
施倩倩仰天大笑,似已疯癫:“你们不得善果!你以为她还会回来?她死了!她死了!”
陌溪的拳头握得死紧,素日温和有礼的声音此时比寒冰还刺人:“腰斩,本官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九族是如何被诛杀干净的。”
当天,菜市口的鲜血淌了一地,那个被腰斩的女子的哭喊与尖叫直到整个行刑结束仍然盘旋在半空。宛如厉鬼在鸣冤,刺人耳膜。而最后她的尸首还是向其他人一样被草草裹了,不知扔到了哪里去。
自此以后,相国温润君子的美名不复存在。
不过什么美名,什么温润,他都不在乎,他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因为他的善良,早就被烧毁了。
当天夜里,陌溪便病了,卧床不起。皇帝命太医去看了,诊断回来的结果竟然是痨病。一时朝堂皆惊。
倒是当事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靠着药物撑过了犯病的那几日便来上朝了,一切照常处理。他不说也没人知道他病到什么程度了,看起来与个常人无异。也没见他咳过多少。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忘了他是个得了痨病的病人。
又是一年隆冬。
院子里的梅开得极好。陌溪披着一件外衣在木屋前将那片梅林望了许久。直至天渐渐黑得已无法视物了,他才慢慢回了屋,点亮烛火。烛火这样一照才显得他的脸苍白得吓人,双颊已经凹了进去,眼下青影沉沉。
他坐在书桌前,铺展开一张宣纸,慢慢勾勒出一枝傲梅的模样。放下笔,他静静看了一阵,鬼使神差般又提起了笔,勾勒了三两下,一个若隐若现的女子背影出现在寒梅之后,她似乎在嗅着梅上的幽香,沉醉其中。
陌溪望着画中人,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手探出去,指尖却触碰了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凉意至指尖寒至心头,他闭了闭眼,却没压住咳嗽。他身子蓦地一躬,一团血呕在了宣纸之上。艳得仿似真的是那枝丫上的梅花。
“陌溪。”
恍然间听闻有人唤他,他倏地睁开眼。那个女子坐在榻上,手中还拿着他的衣服,为他细细缝补:“陌溪你的衣服是怎么破的?被欺负了?可有欺负回来?”
陌溪不敢眨眼,痴痴的看呆了去。
“三生……”
院外打更声传来,那个身影晃了一晃,风一般消失了。
陌溪起身欲追,可是身体已不听他使唤,他身子往前一扑,衣袖扫倒了桌上的烛火。
烛火滚落,陌溪也不管,他心中的哀恸再无法压抑,盯着三生消失的地方细细呢喃着:“谁复挑灯夜补衣……三生,谁愿为我挑灯夜补衣?”
火苗点着了窗帘。陌溪看见灼热的火光,只是淡淡的勾了勾唇角。
更夫走过相国府的院子,穿过了两条街,正敲着:“小心火烛……”转过街角,余光一瞥。
相国府那方已经烧红了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