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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双内敛深邃的眼睛看向桌边站着的女孩,表情淡淡的,两个人目光交会,他隔着桌子朝她伸出手,礼貌地握了一下:“你好,旁政。”
顾衿恼怒地睁开眼,能看出来旁政真的是特别开心,笑得连眼角的浅浅纹路都清晰可察。
顾衿觉得自己被他戏弄了,啪一声打开旁政的手,想转头就走,奈何他一直攥着她的手臂。顾衿彻底认输,反正在他面前,她那点面子的存在感几乎为零:“你到底想干吗?”
旁政抿着嘴唇,忽然摘了手套,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顾衿的额角,意有所指地往下压了压。
顾衿恍然大悟,那是之前被划破的地方,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落了一层痂,露出了新长的肌肤,只剩下一道很浅很浅的痕迹了。
“那天我说的话,不是你理解的那样。”
顾衿语塞,一下变得迟钝起来,她没想到他会再提起这件事。旁政淡淡地收回手,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揣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顾衿的手小而细瘦,捏在掌心里软绵绵的。
“陈湛北给我打电话也不是想跟我告状,他是怕你吃亏,自己又不好插手。”
旁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跟她解释这个,他对于顾衿,向来一切坚持着不干涉不插手的原则,至于她好与不好,她生活中的那些琐碎,他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但是每每闲暇时想起她的时候,旁政总是忘不了她气焰嚣张地站在沙发上跟他说话的样子,气呼呼的,带着隐忍、委屈。
“顾衿,还是那句话,我不在乎你在外面到底干了什么,你杀人放火都无所谓,更谈不上给不给我丢人这一说。”
是啊,都无所谓,他什么都无所谓。当初结婚的时候除了他身边熟悉的朋友、两家的亲戚以外,知道两个人在一起的简直少之又少,可不是什么都无所谓嘛。万一有一天自己真杀人放火了,估计他旁大少爷也是跟警察摆摆手说:“这女的,我不认识。”
顾衿抬了抬眼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
旁政伸手掰过她的脸,探究地盯着她:“我是说我生气的是你解决问题的方式,你脑子里乱七八糟地琢磨什么呢?”
好像被看穿了,顾衿心虚,嘴硬道:“没琢磨什么,而且我也没觉得自己的解决方式有什么问题,挨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跟着不忿什么啊……”不心疼就算了,还说风凉话。当然,这后半句顾衿没敢说。
好家伙,旁政被她这种神逻辑都气乐了:“合着我跟你就没什么关系,你让人打了我也无所谓是吧?当初结婚的时候咱俩是说好了互不干涉,但是不代表我对你没责任。不指望你在外面能多聪明,但好歹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他又说:“解决问题的方式很多,可你总是选择最不计后果最愚蠢的那种。”
旁政比顾衿大六岁,每次两个人一谈到什么技术上的问题时他总是这副德行,不跟她争辩,但是也不容许她反驳,总是站在比她多吃了几年白饭的年龄高度上对她进行教诲。
顾衿想为自己辩白:“可是每个人思考问题的方法是不一样的,你不能用你的思维来衡量我啊,再说了……”
“闭嘴。”旁政威胁她,搁在他大衣口袋里的她的手也被他警告似的攥得更死了,“告诉你你就听着,哪儿这么多废话。”
顾衿被他拉着往小区外面走,他步子很大,顾衿总是落后他半拍。跟在旁政身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顾衿忽然偷偷地笑了。那种笑容,是满足的,是能够让这些日子的阴霾都一挥而散的。
旁政的车停在财经大学门口,顾衿对这附近很熟悉,天冷,顾衿便带着他特地从母校里面的一条小道抄近路。
路上两人闲聊,旁政问她:“你大学四年就是在这儿念的?”
“对。”顾衿点头,“当初本想报理工来着,但是差了三分没考上,就被财大收走了。”
她熟门熟路地指着学校里的几栋建筑给他介绍:“这边是商管学院,那边是研究生和金融系上课的地方。学校对他们特重视,夏天空调冬天暖气,到了我们,上个课还得自备电风扇和热水袋。”
提起大学生活,顾衿兴致勃勃的。旁政不忍扫兴,便接着问道:“那你平常吃食堂?还是回家住?”
他大学是在北京那边念的,天天不怎么正经上课,也从来不住校,上学放学都自己开车,没念两年就出国去了澳大利亚,所以对这种普通的大学生活,旁政其实还挺有兴致。
顾衿摇摇头:“食堂不怎么吃,大一的时候去过几次,后来就叫外卖,在寝室里偷着弄个电饭锅,偶尔跟室友打牙祭。每周周末或者课不多的时候回家,帮我妈洗洗衣服干点活什么的。”
两人牵着手,从几幢看上去略破旧的灰色楼群中穿过,经过一片片用来遮挡视线的树丛。顾衿给他普及知识:“这边是宿舍,一幢男寝一幢女寝,怕夏天楼距太近不方便,就用树挡着窗户。喏,左边这幢,就是我住的三公寓。”
晚上八点多钟,学生都在寝室休息,灯火一片,偶有从外面吃过饭回来的情侣,正站在公寓楼下腻歪道别。顾衿带着旁政拐过一个弯儿,刚好碰上一对儿亲得难舍难分的。
顾衿瞥了一眼,脸上发热,迅速低着头拉着旁政走得快了些。
旁政慢吞吞跟在后头:“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他往回扯顾衿,又八卦地回头看了那对年轻情侣一眼,大大咧咧,“没见过世面,你大学时候就没跟人谈过恋爱?”
顾衿无语,她走得快是不想打扰人家好吗!都是从二十出头的年纪过来的,知道这个时候被人看见尴尬的心情。她翻了个白眼:“咱俩谁没见过世面?我是不想像你一样当电灯泡。”
旁政抓住问题重点,又问她:“你就没跟人这么亲过?”
顾衿目不斜视,干脆地说:“没有,我大学的时候没谈过恋爱。”
她语速很快,像是故意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心虚一样。一个十八岁进入大学校园念了整整四年书的姑娘,其中最好的时光缺了恋爱这一项,说出来,总是觉着有点别扭的。在校园里和恋人手牵手漫步,一起吃饭,一起在教室里发短信吐槽老师,一起在公寓楼下接吻,这些平常琐碎的温馨小事儿,对顾衿来说,只在十八岁以前有过期盼,上了大学以后,那些期盼渐渐都变成了心里的一个遗憾。
旁政一脸不信,看出她的局促:“傅安常不是?”
“他大我三届,我入校的时候他都快毕业了。”
顾衿说这话的时候,脸颊微红,语气很生硬。
冬天落了几场雪,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不厚,但是走上去非常滑,顾衿一直很小心地盯着脚下的路,不再说话。旁政跟着她静默地走了几秒,心里生出坏水儿,不着痕迹地在后面用脚绊了顾衿一下。
顾衿穿着长靴,脚底打滑,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抓住旁政。
旁政顺势攥紧了大衣兜里她的那只手,用胳膊抬了她一下。
因为左手被他揣在兜里,右手被他架着,两人的位置变成了面对面,顾衿惊魂未定,眼睛瞪得圆圆的。
旁政的一只手还牢牢握在她的胳膊上,迟迟没有要走的意思。俩人站在公寓楼后的路灯下,周围甚少有人走过,他没头没脑地问她:“是不是特遗憾?”
他盯她盯得很紧,顾衿有点不自在,咽了咽口水:“什么?”
顾衿以为他是在说自己和傅安常的事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旁政也没解释,反而舔着嘴角笑了一下,偏了偏头,目光意有所指地往身后树林里那对正在接吻的情侣扫了一下。顾衿明白了,他说的特遗憾,不是指傅安常。
“你住几楼?”
他转变思维模式太快,顾衿有些迟钝,半天才讷讷说了一句:“三楼。”说完,还呆萌地用手指了指头顶那盏亮着灯的窗口:“就那个。”
旁政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着这片小树林。他脑中构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学生时期的顾衿,吃过了晚饭,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悠悠看着楼下分别的情侣,眼神平淡。
他忽然也想试试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旁政嘴边呼出淡淡的白色冷雾,顾衿因为仰头给他指窗户,微微张着唇瓣,他顺势低头吻住。
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亲吻,带着凉意,钻进顾衿的口腔。
他吻得很恶劣,一只手放在她后颈,迫使她不低下头,为了不让她出声,他撬开她的牙关,唇瓣相抵,柔软,陌生,带着冷意,还有一点点心悸。
顾衿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来就没有和旁政有过如此深切的唇齿交流,最多只是稍纵即逝或者他不太走心的安抚拥抱,那感觉,像哄一只小狗似的。
他亲得认真,似乎很沉迷这种感觉,半垂着眼。顾衿很紧张,都忘了闭眼,两只手握成拳放在他背后,唇上的感觉忽然被无限放大。
那感觉,和婚礼上他对她那个蜻蜓点水的吻不一样,这次,深切,没了那么多人看着,少了做戏成分,更多了几分温情。
顾衿慢慢闭上眼,试探着,小心地沿着他的唇舔了一下,换来他更用力的回应。
学校昏黄的路灯下,灰色老旧的公寓楼拐角,身后两三人路过,看到他们,相视一笑,无声加快脚步离开。顾衿被旁政半拥着,像校园里最寻常不过的恩爱情侣。
半晌,旁政放开她,就着路边灯光看着她因为亲吻而红润饱满的两片唇瓣,不着痕迹地笑。
吻技生涩,还真没撒谎。
他抓起她冻得通红的手,再度揣进大衣口袋,面色如常地往前走,大步流星,好像经历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回家。”
顾衿脸色通红地跟在他身后,嘴边难掩愉悦笑意。
在学校门口取了车回家,旁政意外地没有再出去,连手机都没响过。顾衿也洗了澡换了衣服,趴在客厅地上百无聊赖地玩飞行棋。
阳台上有两盆花该换土了,这几天旁政不在家,那两盆花也不出预料地快要干死了。当初这花是她要买的,买了她又不养,就扔在阳台上每天晒太阳,美其名曰进行光合作用培养氧气。天气冷了,旁政换好了土就把它们拿到北边那个小阳台去,那外头有一层玻璃罩子,像个小温室。
顾衿趴在地上懒洋洋的,看着旁政忙上忙下,她开始耍嘴上功夫:“旁政,你记得施肥哦!不要那个绿色袋子的,过季了,要用那个粉色袋子的。
“然后你把花盆下面的桌子擦一擦,昨天我去看的时候上面落了一层灰,早起来不及了,就给忘了。
“旁政,你换好了把脏衣服放洗衣筐啊,不要乱扔!上次就跟我的睡衣搅在一起了!我洗了两遍呢!”
她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也不出力,飞行棋玩腻了就翻个身,歪在地毯上看杂志。旁政半天没动静,等顾衿快要睡着了,他才两只手沾满土从外面进来,一开门,就带了一身寒气。
顾衿拿开杂志,露出两只眼睛:“脏死了你!”
“好像这都是你的活儿吧?”
顾衿唰啦啦地翻着杂志,学着他的样子懒洋洋道:“能者多劳嘛。”
旁政举着手,本来是想去浴室洗澡的,进去想了想,把手洗干净,又出来了。顾衿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穿着毛茸茸的兔子睡衣。她卸了妆,皮肤剔透,浑身都带着一种干净舒服的味道。
旁政存了心想逗逗她,俯下身,故意和她的脸离得特别近。顾衿睁眼看他:“干什么?”
“今天晚上寝室楼下,你闭着眼睛到底想什么呢?”他故意拉长了语调,慢慢把头凑过去,双手抓住顾衿的胳膊往头上举,一只手探进她的腰,“不会……”
两个人离得越来越近,旁政低着头,望着她不沾任何脂粉气息的嘴唇,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顾衿身上的味道他说不出来,不是香水味,他却最熟悉,每次离她近一点就能闻到,是洗发水混合着她身上淡淡体香的味道。
顾衿此刻紧张得身体都绷起来了,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上去跟只待宰的羔羊没什么两样。她想,这个时候就算旁政真想干什么,她也是不会拒绝的。
气氛一下变得暧昧起来,他一只手抓着她的两只胳膊高举到头顶,整个人半压在顾衿身上。他的眼睛很黑,黑到顾衿能清楚地从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他身上有外面空气
的冰凉气息,还有淡淡的烟草味儿。
两个人对视长达十几秒,顾衿猛地想起今天顾妈妈问他的,关于孩子的事。
她紧张到吞了一口口水。
“还真是这么想的……”旁政闷笑,一下拉开自己和顾衿的距离。
“放屁,我是怕你打我!”
旁政皱眉:“不许说脏话!”
“没说脏话!这不算!”顾衿一骨碌翻身而起,险些磕着旁政的下巴,她控诉旁政,“你身上的香水味太重了,熏得人眼睛疼。说,去哪里鬼混过?”
旁政被她推倒,大大咧咧地用一只手撑着地,满不在乎:“你怎么知道是别人的,就不是你的?”
顾衿掐腰,抽着嘴角冷笑,十分骄傲:“因为一闻就没我的贵。”她低头又凑过去在他衣领的地方嗅了嗅,像只小猫儿,“你们还接过吻。”
她是陈述句,旁政没回答,依旧满不在乎地看着她。
顾衿盯了他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拍拍屁股回房去了。
她卧室的门发出轻微上锁的声音,隔着一扇门,门内门外的人皆换了一副表情。
顾衿紧紧贴着门板,然后缓慢地带着轻微颤抖地闭上了眼睛。和他不过一墙之隔,顾衿今晚强撑着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她差一点,差一点向旁政妥协。
她可以对他多日的行踪不闻不问,可以不管他今日明日到底宿在何处,陪在他身旁的人究竟是谁,但是受不了他对她有一点点好。那种好,会让顾衿产生错觉,产生他爱她的错觉,哪怕那是他出于责任的保护,出于顽劣心态的调侃。
在她对旁政长达数百个日夜的执念里,顾衿一直以为,爱他,是她一个人的事。
偌大的客厅里,旁政还是之前被顾衿推开的姿势,他慢慢沉下嘴角,半晌又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是讥讽的、自嘲的、无奈的。
他在用这样的方式试探顾衿,他在赌她的反应,她没躲,甚至没抗拒,这是旁政最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