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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督理渐渐的觉出了疼痛来。
哪里都疼,周身上下一起疼,他已经连着好几年没上过战场了,在家里养得身娇肉贵,对人挥出几拳,事后手指竟会疼得伸不开攥不起。除此之外,他的肋骨也疼,后腰也疼,在从楼梯上滚下来时,他几乎所有的骨头都受了撞击,膝盖和小腿已是紫里透青。微微皱着眉头,他并没有叫苦连天——在无暇自怜的非常时期,他也可以很能忍耐。
林子枫从外面回了来,已经按照他的命令调兵遣将,把张嘉田带来的几名随从尽数关进了空屋,并且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大半夜的,随从们是被士兵从被窝里揪起来的,莫说抵抗,他们根本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被士兵们五花大绑着押走了。
林子枫一边汇报,一边留神观察着雷督理的反应,结果发现雷督理并没有什么反应,心里就很纳闷,因为张嘉田不同于别人,就算他恃宠而骄让雷督理对他由爱转恨了,那雷督理此刻至少也该流露出几分恨意才对。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蓄谋已久,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到来。如今终于等到了头,尘埃落定,雷督理此刻的情绪不是恨,而是轻松。
腰背挺直正襟危坐了,雷督理把自己的左手交给了白雪峰治疗,右手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大腿上。垂眼思索了片刻,他忽然闭了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睁开眼睛,不带感情的发了话:“让尤宝明带几个人,把张嘉田押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埋了。”
此言一出,白雪峰的动作一顿,林子枫也愣了一下,然后才犹豫着答道:“大帅,这不大合适吧。”
雷督理抬眼望向了他。
他微微俯了身,因为雷督理的目光冷静到了恐怖的程度,所以他难得的生出了几分惧意:“这是度假的地方,而且并不是只有大帅一家,向北走出三里地就是法国大使的别墅,南边是英国人的房子……虽然是在山里,可是……您要是把他埋在这附近,日后再来居住,心里岂不是……况且万一被旁人知道了,这些邻居抗议起来,也是个大麻烦……您看……还请您三思啊!”
因为怕,也因为这番话不好明说,所以他讲了个断断续续、颠三倒四,但雷督理全听明白了。冷不丁的笑了一下,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糊涂了,还以为是在家里。”
林子枫又道:“现在张嘉田的人已经都被我们关押起来了,这边的任何消息,都不至于泄漏到京城里去。大帅可以等到回京之后,再……再处理此事。”
他自诩为文人,不肯公开的说打说杀,至多只能把话讲到这种程度。白雪峰这时也轻声说道:“大帅,秘书长说得有理,您不如先好好的休息一下,也让我给您把药上完。等睡一觉起来,您过了气头了,再发落他也不迟啊。”
雷督理转过脸来,望向了他:“你怕我气昏了头,将来会后悔?”
白雪峰只是想附和着林子枫劝劝他,没想到他竟会向自己问起了话。忽然落进了他的目光中,白雪峰吓得又停了动作,嘴唇也有些颤,只能勉强挤出字来:“不是……大帅办事……自然都是想好了的……”
林子枫很了解白雪峰那点胆量和能耐,此刻就想要替他解围,不料雷督理眼望着白雪峰,忽然笑了。
这笑容并不是微笑,他笑得咧开了嘴,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齿。抬起青紫斑斓的右手,他拍了拍白雪峰的脸:“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算是个惯着你的了,怎么从没见你得意忘形过?”
白雪峰看了他这个龇牙咧嘴的笑容,心中更怕了——雷督理眼中含着一点光,那光无可描述、似曾相识,白雪峰记得当年他被困战场,弹尽粮绝,饿了三天,眼中就曾出现过这样的光。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他勉强理顺了呼吸,要把话说下去:“就只对大帅有这么一颗忠心。大帅这样抬举提拔我,我要是再不知道小心惜福,即便大帅不怪我,老天爷也饶不了我。”
雷督理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从白雪峰的脸上收回了手,他向外轻轻一挥:“子枫也去休息吧,有话,等天亮了再说。”
林子枫并没有再多说,只对着雷督理浅浅一鞠躬,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卫兵都守在了楼门外,客厅外亮着几盏电灯,不见仆人的影子,只在暗处站着两名木雕泥塑似的勤务兵。一点花影子往旁边的走廊里一闪,花影子有着齐刘海和小白脸,他认得她,甚至知道她名叫小枝,因为白雪峰不止一次的对他说过,“太太身边那个小姑娘,倒是不赖”。
这么大半夜的,小枝不去伺候叶春好,反倒游魂似的在客厅外头转悠,林子枫简直可以肯定她是在窃听——至少,也是企图窃听。
但他权当不知,一边向外走,他一边掸去了袖口上的一点灰尘。灰尘是他在为那个人检查身体时蹭上的,那人被张嘉田狠狠教训了一顿,搞得浑身脏兮兮。想一想,倒也是一桩令人痛快的事情。
白雪峰为雷督理涂毕了药油,然后便想搀他起身,上楼休息。然而雷督理摇了摇头,说道:“不费那个事了,我身上疼得厉害。”
白雪峰扶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说道:“那我上楼给您拿一床毯子下来,山中夜里凉,您要是睡觉的话,总得盖上点儿才行。”
雷督理短暂的沉默了一瞬,随即答道:“顺便去看看她在干什么。”
白雪峰立刻就领会了“她”是谁,连忙点头答应下来。快步走出客厅跑上楼去,他直奔了卧室。卧室房门紧闭着,他轻轻敲了两下,里头立刻有人开了房门,正是小枝。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心思赏鉴这位“倒是不赖”的小枝姑娘了,一侧身就挤了进去。抬头看见了房内床上坐着的叶春好,他当场“哎哟”了一声:“太太!”
床头桌上放着一盆温水,水是血水,而叶春好的面孔刚被小枝擦出来了——脸还是白白净净的脸,然而右眉上方鲜红的豁开了一道伤口,足有半根手指那么长!
白雪峰对这位太太是抱着好感的,这时一见她的伤势,便不由自主的紧皱了眉头:“太太,这可不行,要不您赶紧回北京去吧,让医生瞧瞧您这伤用不用缝针。”
说完这话,他看见了叶春好手中攥着的一只长柄小圆镜——她的伤势如何,她自己知道。
要不然,她的手怎么一直在抖?
但是手虽抖着,人却镇定:“我没事,真有事的话,再回北京也不迟。大帅现在怎么样了?”
白雪峰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告诉她:“大帅没事,要在客厅里休息一会儿,我上来给他拿床毯子。您就别管这档子事了,还是回北京治伤要紧。”
后头的话,他没往外说——你这二十多岁青春正好的女人,若真是破了相,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他不说,叶春好也明白了,也感激了。扭头让小枝从床上取下一床毛毯送到了白雪峰手中,她也低声说道:“大帅那里,就劳你多照顾了。”
白雪峰接了毯子,因为不敢让雷督理久等,所以只又说道:“老林脸上那伤当时也挺重,可是因为治得及时,现在已经看不大出来了。所以您也——”他对着叶春好苦笑了一下:“该回去就回去吧。”
苦笑完毕,他匆匆的走了。小枝上前重新紧闭了房门,然后走回到叶春好面前,把声音放到了极轻:“太太,怎么办?”
叶春好也用耳语的音量说话:“你听准了,他真是那么说的?”
小枝俯身凑到了叶春好耳边:“大帅就只说出‘埋了’两个字,别的没有提。”
叶春好直视着地面,脸上没有表情:“然后秘书长说——”
小枝继续嘁嘁喳喳:“说周围住的都是洋人,事情一旦闹出来了,会有麻烦。”
叶春好忽然抬头直视了她的眼睛:“最后,他是要把这件事留到明天处理,还是等回了北京再说?”
小枝摇了摇头:“大帅好像没说,我没听见。”
然后她直起了身,望向了叶春好右眉上的伤口——叶春好的胳膊腿上烫出了几个大水泡,痛苦虽痛苦,但她是不担心的,横竖那疼痛忍得过去,水泡也总有干瘪了的时候。可伤口和水泡不一样,伤口开在了额头上,说留疤可就真留疤!
一个女人,脸上若是落了这么道疤痕,那么再漂亮也不算真美人了。而她还记得当初叶春好来到留养院里演讲的时候,她们这班穷女孩子是如何像看仙女一样去看她的。
“真的。”她终于忍无可忍的开了口:“太太明天回北京吧,让医生看看,这伤口到底用不用缝针。这里就只有一点刀伤药,我还不敢给您乱用。不提别的,首先这伤口若是发了炎,那就了不得……”
她低而急促的喋喋不休,因为叶春好是她的恩人,也依然还是她眼中的仙女。叶春好坐在床边静听着,眉骨上方火辣辣的疼,但她并不叫苦,甚至无暇去牵挂自己的伤势。
“埋了”两个字在她的脑子里回响不止,她知道,雷督理这回对张嘉田,是动了杀心了!
至于“埋了”二字的含义,她也同样清楚得很。那时候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开杀戒、铲除异己,她亲眼见着秘书处里凭空失踪了好几个人。那些人都是洪霄九的余孽,影影绰绰的,她听人说他们是被“埋了”。
有的是毙了再埋,有的则干脆就是活埋。
“小枝……”她终于悄声开了口:“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帮办就得死。当年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帮办救过我。我一直没有报答过他,现在,到我报恩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