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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送完威尔顿夫妇回英国后,孟昊翔有别的事要处理就先行走了,叶子衿本想去买下午的车票自己回上海,没想到曲向天告知她车票早已经买好,让她回澜公馆等候一起出发。
叶子衿到了自己的房间便开始收拾东西,收拾完后一时没事做,只好坐到露台的椅子上看风景。澜公馆白天的景色与夜晚大不一样,灰暗的天空丝毫没有影响园中玉兰花的景致。花瓣如同美人纤细洁白的手指,有的合掌而抱,有的微微翘起一瓣兰花指。这里没有蜂蝶的喧嚣,只有绿叶的陪伴,紫玉兰与白玉兰交相辉映,正应了那句“微风轻拂香四溢,亭亭玉立倚栏杆”。
这时,几声有礼有节的敲门声响起。
叶子衿起身开门,看见曲向天正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门外。
“曲先生,有什么事吗?不是下午两点才走?”叶子衿疑惑道。
曲向天扬了扬手上的东西,道:“今天我去买了一些北平特产给兄弟们带回去,顺便也给叶小姐你买了一份。哦,对了,我还顺路去买了漪澜堂出的豌豆黄和麟记酪铺的杏仁儿酪,听说都是以前宫廷里的吃食。”
叶子衿知道曲向天是个心思细想得周全的人,不过这一番话还是被她听出了破绽。这漪澜堂和麟记酪铺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怎么可能是顺路去买的,这多半又是孟昊翔的意思。
叶子衿也没多说,收下东西言了谢。不过她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是公事的话,孟昊翔怎么会不带曲向天一同前去,此番在北平,曲向天几乎是如影随形般跟在孟昊翔身边。于是她故作不经意问了一句:“曲先生,你知道孟老板去办什么事了吗?他大概几时才回来?可别误了回上海的火车。”
曲向天笑了笑,道:“叶小姐这个大可放心,大哥他一定能准时回来的,至于他出去办什么事,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只说去见一个老友。”
“哦,好的,谢谢你帮我带的北平特产。”叶子衿回之以一笑,匆匆结束了谈话。
曲向天恭敬地点头,然后下了楼。
吃过午饭后,灰蒙蒙的天忽然下起了雨,园中的玉兰花笼在一片雨雾之中。
曲向天替叶子衿拿行李,二人出门时,叶子衿看见了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孟昊翔。
他穿了一袭黑色大衣,更衬得他身材笔挺,肩膀宽阔。一顶深灰色的礼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面容的轮廓,冷峻中透着沉敛稳重。
他走到曲向天身边,并没有看叶子衿一眼,只问曲向天道:“给华爷带的礼物都放车上了吗?”
曲向天道:“在下雨前就放好了,等会下车前我再用油纸包几层,不会被雨潮着。”
“嗯,那就好。”孟昊翔微微颔首,淡淡地扫过叶子衿,转身朝楼梯走去。
叶子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自从那晚赏花喝酒过后,她总觉得见到孟昊翔会有一点不自在。虽然他现在对她的态度转为疏远冷淡,可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叶子衿没有勇气再像过去那样理直气壮地面对他。
雨水顺着车窗滑下,澜公馆庄严气派的白玉大理石雕花大门渐渐模糊成一个影子。汽车一路缓缓前行,沿途的叫卖声逐渐隐匿在雨帘中,车里与车外恍若两个世界。
下车后,曲向天本想为孟昊翔开门撑伞,没想到孟昊翔没等他撑开伞就已经踏步走出来。曲向天立刻会意,彬彬有礼地替叶子衿打开车门,一把黑色的伞几乎全部倾向了叶子衿。
一行人进站后,孟昊翔并未让他们去月台等候,而是止步在候车厅。叶子衿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此时火车已经到了,再不上车就来不及了。
曲向天也有些着急,催促道:“大哥,该上车了。”
孟昊翔依然注视着大门方向,沉声道:“再等会儿。”
又过了五分钟,叶子衿实在忍不住问道:“到底在等谁?还有其他人同行吗?”
孟昊翔并未回答,脸色阴云密布,曲向天也不好再催促,只好继续等。
半晌,孟昊翔终于开口道:“走吧。”说完不再看那个方向,转身疾步朝月台走去。
叶子衿心里虽觉得奇怪,看了一眼进站口,也匆匆跟了上去,忽然,身后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大姐姐!大姐姐!”
叶子衿怔住,扭头一看,竟是沈康同一家!她喜出望外。
只见桂香抱着小家琦,沈康同提着个大箱子小跑着朝她这边赶来。
“真是对不住啊,路上忘了件东西,又回去取了,所以耽误了些时间。”沈康同面有歉意道。
“大姐姐,我今天也有乖乖吃药哦,我的糖呢?”小家琦满含期待问道。
“好,到上海了就给你买梨膏糖吃。”叶子衿笑着刮了刮家琦的鼻头。
这时曲向天急匆匆跑过来,道:“快走吧,火车要开了。”
叶子衿顺手抢过桂香手里的布袋拎着,一行人疾步走向月台。
火车的汽笛声划破北平上空的宁静,外面依然下着雨,雨水夹着凉风卷过,车厢内却是暖融融一片。
他们所在的车厢是贵宾的专属车厢,与一等车厢之间有一个隔道。车厢内装饰豪华,既有提花窗帘,还挂着花卉一类的西洋画,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连送餐的乘务员都穿着黑呢制服,恭敬地端着银光闪闪的托盘上菜。
虽然这间贵宾专属车厢与三等车厢判若云泥,可叶子衿心里觉得还不如呆在三等车厢里自在,特别是对面坐的人是孟昊翔。
简单地用过午饭后,家琦的哭闹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桂香呵斥道:“才吃过饭又要糖吃,不行!”
叶子衿在一旁劝,生怕小家琦哭着哭着就像上次那样晕过去。
孟昊翔放下手中报纸,指了指一个箱子,对曲向天道:“老四,你帮我把那包砂板糖拿出来。”
曲向天应了声去行李架上拿箱子,开箱子时一不小心,冷不防从箱子里跌出了一件小东西。那东西“叮咚”一声落在地上蹦了两下,叶子衿仔细一看,竟是个雕了一半的木头娃娃。
孟昊翔起身捡起那个木头疙瘩,却被小家琦一脸嫌弃地道:“大哥哥雕得好难看,还不如我爹雕的猪八戒好看,嘻嘻……”
沈康同看了孟昊翔一眼,见他将木雕飞快地扔进箱子里,又笑了笑,对家琦道:“小孩子家瞎说什么,还想不想吃糖了?”
家琦立刻捂住嘴不再说话,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孟昊翔手里的糖。
叶子衿并不糊涂,听到刚才家琦的话,再联想到今天孟昊翔的异常举动,不难猜出他上午是去了沈康同的家。她开始还在纳闷为什么沈康同会突然改变主意跟他们回上海,她昨晚那样说都没能让沈康同回头,原来是今天孟昊翔的劝说起了作用。一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一丝不舒服,但好歹也算不枉此行,师父一家终于能团聚了,她不再计较这些琐碎。
家琦一边津津有味吃着糖,一边问叶子衿,“大姐姐,你知道我爷爷长什么样儿的吗?”
叶子衿被小家琦这么一问,师父那张苍老的脸不由得浮现脑海。她笑着摸了摸家琦的头,道:“你爷爷高高瘦瘦的,脾气不好也不坏,你若是不听话,光是看他那双眼睛就会害怕。不过你要是很乖呢,他笑起来也是很慈祥的,还会奖励你好吃的。而且他个很厉害的裁缝师傅,可以做出好多好看的衣服,你戴的虎耳帽,穿的棉袄他都能做。”
小家琦睫毛扑闪扑闪地望着叶子衿,突然拍手笑道:“我爷爷原来和我爹一样厉害呀!那他会做孙猴子的布偶吗?”
“当然会!”叶子衿被小家琦逗笑了。她眼角余光看向一旁的沈康同,只见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叶子衿转而对沈康同道:“沈大哥,师父的病要紧,你好好劝劝他,让他去洋人开的医院看病。”
“哦。”沈康同木然地应了一声,桂香眼里也似有一丝无奈。
火车到达上海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出了车站,阿成和老吴早已在外面等候。孟昊翔让老吴先开去沈记裁缝铺。
还未踏进铺子,便听见里屋传来了阵阵咳嗽声。小月见到叶子衿时高兴地迎上前去,当她看到跟在叶子衿身后的一对夫妇和小孩时,愣了一秒,迟疑问道:“这是……沈大哥?”
沈康同点头笑了笑,“小月,你都长这么大了,小武呢?”
小月怔住,眼中蒙着泪光,“小武在里屋帮师父的忙,你快进去吧。”
沈康同有些犹豫,看了一眼妻儿,桂香温柔地注视着他,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走吧,我们一起进去看老爷子。”
掀开布帘的那一刹那,沈师父正拿着剪刀裁剪布料。抬头看见沈康同的那一刹那,手僵在了半空。
“爹,我回来了。”半晌,沈康同艰难地吐出这句话,随后又道:“我带了媳妇儿和孩子回来看您了……”
沈师傅的手有些发抖,唇角微微抽搐着,不知是高兴极了还是气极了,一时竟说不出话。
“爹……”沈康同又叫了一声。
只听沈师傅忽然一阵猛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沈康同忙要上去扶,却被沈师傅一把推开。
沈师傅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给我滚!你个不肖子,给我滚,咳咳咳……”
沈康同强压着怒火,道:“爹,你不要这么顽固了,求你去看病吧,过去是我不对,是我不孝,你……”
“滚!我沈启孝……没你这个儿子……”沈师傅情绪激动,气喘吁吁,然后又是一阵止不住地咳嗽。
小月和小武一左一右扶着沈师傅坐下,叶子衿和孟昊翔只好先拉了沈康同往外走。
这时,一个稚嫩地声音传来,“爷爷,你会扎孙悟空的布偶吗?”
家琦从桂香怀里滑下来,走到沈师傅身边扯着沈师傅的衣角问:“大姐姐说你会做虎耳帽,还会做好多好看的衣服,那你能给我扎个孙悟空的布偶吗?”
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几分,沈师傅见到家琦一张乖巧的小脸,心也软了几分,伸出枯如树枝的手抚过孙儿的头,颤抖道:“好……爷爷给你扎布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家琦!”小家琦歪头一笑,磨蹭着往沈师父腿上爬。
沈师傅小心地抱起家琦坐在腿上,早已老泪纵横……
小月在旁边听得眼眶红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桂香别过脸去拭了拭眼角的泪。看到爷孙相逢的一幕,叶子衿心里也是十分动容,但碍于孟昊翔在身边,她忍住了没有掉下泪来。
孟昊翔低声道:“我们先出去吧,劝沈师傅去就医一事先缓缓。”
沈康同看小家琦和爷爷很是投缘,担心自己在这里会再次激怒父亲,于是带了桂香出去。
叶子衿为沈康同夫妇倒了茶水,这时小月走出来,从外面的小炉子上端下一个药罐,叶子衿走过去帮忙,从罐子里逼出了一碗药。铺子内顿时弥漫着苦涩的药草味,叶子衿皱眉问道:“那老郎中开的药吃了有用吗?”
小月叹了口气,摇头道:“师父还是咳得厉害,只是吃了这药气色看起来会好一点……”
孟昊翔在外面和沈康同商量送沈师傅去西洋医院的事情,叶子衿则和小月进里屋送药。
药刚端进去,家琦忙捏住鼻子喊道:“我不喝,我不喝!”
沈师傅笑着搂了搂家琦,道:“这不是给你喝的,是我喝的,爷爷生病了……咳咳……”说这别过脸去咳嗽了几声。
家琦摸了摸沈师傅如书皮般的手,同情道:“爷爷不要怕苦,你喝完了我给你吃糖!”说完从兜里掏出火车上没吃完的砂板糖,舔了舔嘴,晃了晃手里的糖。
沈师傅眼里露出欣慰的笑容,呵呵笑了几声道:“好,药再苦爷爷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