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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二年,民国一年,春天即将过去。清水县不再是清朝的清水县,李知也早已成为过去,不再有人提起,更不会有人害怕。
街上成群走着一排排士兵,身着绿戎装,头戴大盖帽,手上拿的不再是朴刀,而是装着子弹的步枪。
县城中心建了一个邮电站,听说可以寄信发电报寄信。各色商铺琳琅满目,邮电站左边开了一间咖啡厅,右边开了一家歌舞厅。
街上多了一些穿着旗袍的浓妆女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好不妖娆。
邮电站斜对面,开着一家杂货铺,店主是一个古稀老人。老人刚刚轰走一个行踪可疑的顾客,转身吩咐屋内的人把东西藏好。
屋内没有别人,只有年过六旬的老伴。老妪吃力地把那袋东西推进床底深处,用长长的被单遮住,气喘吁吁。
老头拍了拍老妪的背,叹道:“这世道,连吃个饭都要冒杀头之险。彼此之间,你争我多,尔虞我诈。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啊。”
老妪道:“哎哟。你就别再抱怨了。为了这袋米,不知丧了多少条无辜性命。我们两个,尽都七老八十了,也活不了几年。那个不孝儿子,净不干人事,当了土匪,占了这店铺,本来就是不仁不义的事。如果真有人要来讨回去,那就还给别人吧。省得良心不安。”
老头怒道:“你个老婆子懂什么?眼下这世道,不是讲道理的世道。谁强谁就能说话。儿子要是不当强人,咱还能活到现在吗?咱还能有米吃?早就被那乱军杀死好几遍了。你倒好,怪起亲生儿子来了。是要吃里扒外?”
老妪答不上话,长吁短叹。老头继续道:“这袋米是儿子留给我们的口粮。这也是他冒着性命危险从别人口中拼抢来的。要是让政府知道,不只是会夺了去,定会牵扯出儿子的行踪。那时就麻烦了。你不怕死我知道。你就不怕你儿子死?嘴巴一定要守严啊。别走漏的风声。”
夫妇二人,藏好粮食。老头返回店面看铺子,老妪下厨准备晚餐。
夜幕渐下,华灯初上,清水县城呈现出歌舞升平的病态美感。
陆明水肚子咕咕响,蹲在角落里,拿了块干粮出来啃,心里盘算着如何潜入店铺。
老头很快关了店铺,进了房间。
陆明水摸到店铺后门,从狗洞里钻进去。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他都了如指掌,不费吹灰之力,来到客厅。
黑暗中,陆明水往左走五步,又往后退三步,俯身敲了敲地板砖,果然是空心。他两手狂搓,心下大悦,立即翻开砖头,伸手去摸,真的摸到坛子。
陆明水暗自庆幸,抱起坛子,掀开盖子,伸手进去。摸到的不是硬冷的银两,而是湿软的物件。陆明水吓了一跳,缩回手,一股酸腐味道直呛鼻孔。
陆明水把手放在嘴里舔了舔,酸酸咸咸。这是一坛咸菜?这是一坛咸菜。银两呢?
陆明水见银两变成咸菜,捶胸顿足,眼泪夺眶而出。那可是他大半生的积蓄啊。怎么就变成咸菜了呢?正悲天怆地,屋内传来声音。
老头喊道:“这稀饭都能淡出鸟来。快去取些咸菜来配。”
老妪抱怨道:“天天吃。天天吃。那坛咸菜能让你吃几天?那些吃完了再去哪里弄盐啊?”
老头怒道:“念念念。念什么东西啊?我一天吃你一寸咸菜。吃到我死了,那坛咸菜也还没完。还不快去取来。”
老妪边走边念叨:“也亏得儿子挖了这个地方藏东西。不然这咸菜早就被那些官兵搜刮了去。”
陆明水听老妪的声音过来,把咸菜放回原位,缩成一团,躲在桌底,大气不敢出。老妪抹黑拿了一小截咸菜,转身回房,并未发现异常。
听老夫妻的对话,似乎对银两一无所知。那银两必是被土匪劫走了。想到这,陆明水愤愤不平,直拍脑袋,恨不能一刀杀尽那些匪贼。想着,忘记自己藏身桌下,站起身来,一下顶到桌底,疼得哎哟直叫。
老夫妻被叫声吓到,提着灯笼赶来,见桌底爬出来一个人影,吓得瘫坐在地上。
陆明水见行踪败露,躲藏无益,又不能杀了这俩老人灭口,便豁将出去,抱拳道:“二位有礼了。”
老头壮着胆子,提灯笼往陆明水脸上一照,认出是白天那个人,颤抖道:“好你个天杀的强人啊。竟然敢三更半夜私闯民宅。快快跟我去见官。”
陆明水欺负两个老人年事高,也不惧怕,淡定道:“这座房子本来就是我的。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与他人何干?倒是你们两个,怎么会住在我的房子里?还偷了我的银两。是我该抓你们两个去报官才对。”
老头正要还嘴。老妪被陆明水一说,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老头伸手去拉,怒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老妪甩开老头,对陆明水道:“好汉。住你的房子是我们不是。你就看在我们两个年事已高,活不了多久的份上,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吧。”
陆明水这会儿完全占据主动,把老妪扶起来,问道:“你们怎么会住在这里?”
老头抢道:“我们是找政府租赁的,这白日已然说过。有白纸黑字的证据。”
老妪扯了扯老头的衣袖,慑慑道:“咱还是实话实说吧。当了一辈子善良人,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坏了名节。”
老头犹豫不决。老妪也不等老头同意,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老头名叫张德福,七十岁。老妪名叫李爱治,六十五岁。二人育有一子,叫张星权,四十五岁。由于家境贫寒,张星权并未成家,靠打零工养活二老。一家三口清苦度日。后因世道太乱,无工可打,张星权落草为寇。
辛亥革命枪响后,张星权趁乱率人马洗劫清水县,把父母安置在陆明水店铺内。不几日,民国政府接管清水县,派军剿匪。张星权人马虽多,却都是酒囊饭袋,不经打,三两下便作鸟兽散。
张星权本想带父母逃命,又怕二老舟车劳顿担惊受怕,便抢了两袋大米一包盐,藏在店铺内,又托人伪造一份租赁契约和经营许可证,留下一些银钱,嘱咐父母好生照顾自己,潜逃而去,不见踪影。
新政府杂务繁多,无暇细查,对二老稍加盘问后,也便不再提及。二位老人藏好粮食,提心吊胆过日子。
老妪说完,跪在陆明水面前,祈求道:“我知道,占了你的房子,是我们不对。你要报官,要打要骂,都随你去吧。”
陆明水听后,感慨不已,扶起李爱治,叹道:“你二位老人家也不容易。眼下,这房子也不再是我的,是民国政府的。你们也不算占我房子。不瞒二位,我这次回来是找这客厅地下的那坛银子。可是,这银子竟然变成了咸菜。”
张德福道:“这里一直都是我们放咸菜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银子,你可不要讹人。”
陆明水道:“二位都是善良之人。我料想,那银子定是被你儿子那帮人拿走,或者是被官府拿走。反正都已追不回来。多说无益。我这就走了。”
张德福本以为陆明水会敲诈他们,没想到走得这么干脆,心下愧疚,拦住陆明水道:“后生家,别急着走。”
陆明水问:“还有什么事?”
张德福道:“你大老远来到这里,肯定疲劳饥渴。我们刚在吃晚饭,锅里还剩一些稀饭。你要是不嫌弃,将就吃一两碗吧。晚上在这里睡了,明日再赶路。你看如何?”
陆明水本想拒绝,但肚子却不争气,咕咕叫了几声。张德福一劝再劝。李爱治也强拉不放。拗不过二位老人,陆明水便就着咸菜喝了一碗稀饭。
吃完。张德福叫李爱治拿来一个口袋,往里面装了些大米,叫陆明水带上。陆明水一再推辞,拒不肯收。张德福见强推不过,便留陆明水在厢房住下,待明日煮一碗米饭吃了再走。陆明水一则推脱不下,二则怀念旧宅,应允下来。
安排妥当,二老回房睡下。
陆明水在房间踱来踱去,心酸不已。曾几何时,这里还是自己的家。生活富足,衣食无忧。如今,家不再是家,连回来住都只是匆匆过客。
之后又想到逃难遇险,侥幸活命,心里坦然。只要一家人都还活着就好,还有什么苛求?想着,迷迷糊糊睡着。
刚睡醒,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陆明水仔细一听,是二老与一个男子在争吵。
张德福哀求道:“你回来就好,别再惹是生非了。求求你啦。安生生活吧。”
男子道:“我怎么安生生活?这世道,给老实人机会了吗?只有手中有刀,才能有立足之地。我怎么说你们才能明白?”
李爱治哭求道:“有刀有什么用,你打得过枪吗?有枪有什么用,你打得过炮吗?当强人,只能图一时不挨饿,但却不能长久。我们老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都无所谓。你要多为自己想想啊。”
男子沉默一晌,道:“好,我答应你们,以后好生过日子。不过眼下,得先杀了里面那人。要不万一走漏了风声,咱们全家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