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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农历春节来得晚,整个路上还不算是特别冷。黎弘宸头次出宫,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路陆路走来,边走边看,有的地方城门守卫严横,还曾遇到穿着衣衫褴褛的乞丐不允许进城。他有些气愤,道:“舅舅,我算是渐渐懂得什么叫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隋孜谦一怔,淡笑道:“这就觉得生气了?”
黎弘宸点头,说:“远的不说,哪怕宫里千贵妃,欺负人都是小心翼翼,不像这小小的城门令,真跟戏里的恶霸大爷似的,张口就是要酒水钱!”
他们路上一切从简,弄了个商人身份掩护。
隋孜谦摇摇头,道:“正值年关,各地城里的守卫是人最少却最严苛的时候,官府衙门怕人多闹事儿,惹上峰们不痛快,自然是万事安全起见,能卡着放进内城一个人,就卡一个。”
“那么若是天寒地冻,有人饿死在城门外,他们就看着吗?”黎弘宸看折子虽多,却忘了写奏章的官员本身都是文人,遣词造句终归不如眼见为实。
“殿下也说了,小鬼难缠,对于衙门来说,那些乞儿何尝不是小鬼。你切继续看吧,进不了城的也死不了。”
这话过两日就应验了。尤其是在黎弘宸被个脏兮兮的男孩子撞了后,发现玉佩没了,于是反倒是沉思下来,仔细回想这所谓贫民和所谓恶霸之间的关系。
隋孜谦本身就有意借此机会历练一下黎弘宸,很多话都是点到为止,不愿意多说。
黎弘宸见隋孜谦选了淮安府的盐城落脚,直言道:“我们不进苏州吗?”
隋孜谦摇头,道:“皇上命咱们查王鹤,我总不能直接上门问他,你去年扣下的赃款,是不是少报了数目给皇帝?”
……
黎弘宸皱起眉头,说:“貌似不太好。”
“嗯,会有人找上我们的。天气那么冷,殿下好好休整几日吧。另外,这地方之所以叫盐城,是因为到处都是煮盐亭场,到处是盐河。换言之,到处是金银。”
……
黎弘宸嗯了一声,他监国了一段时间,自然知晓盐买卖的赋税状况。这是国库最多的收入来源,江南省之所以富足,也脱不开这盐袋子。
“当初在山东地界的那群土匪为首的老大姓王,他的妻子是镇南侯老太君身边的一位放出去的大丫鬟……去年去漠北处理一些事情,又遇到了他儿子,这才揪出了山东一批官员的案子。可是最终抄出来的银子只有五万两,皇帝对此有些异议。”
“是觉得少?”黎弘宸问道。
“嗯,但凡抄个家都是几十万两,一个官匪勾结的贼窝,经营许多年,只有五万两……我自个判的案子,我都觉得说不出口。”
太子殿下蹙眉,说:“所以父皇去查了王鹤?”
“王大人去年私银送了二十万两。你可知先太子的事情,娘娘应该同你教导过吧。”
黎弘宸点头,说:“当时父皇下旨命我监国,母后再三叮嘱我,一直拿先太子为例,告诉我,六年来,父皇待李家越来越宽松,以显示父皇的仁慈。可是私下,却是命人到处搜捕同李家相关系的下属,一个都不放过。”
“嗯,为人君者,名声很重要。皇帝要做‘贤明’的君主,对李家大度宽和,才能彰显其仁义大度之心。身居高位者,许多事情根本无需自己动手。所以皇帝可能觉得,只要对李家爪牙赶尽杀绝,好比雄鹰,翅膀都被折断,拿什么去飞上天空。”
黎弘宸垂下眼眸思索片刻,道:“谢谢舅舅教诲,外甥懂了。那么现在李家下面的关系差不多摘清楚了,所以去年父皇赦了李家全部女眷。”
“是的,然后开始敲打你外祖父家了。”
黎弘宸尴尬的望着隋孜谦,有些尴尬。感觉他父皇有些过河拆桥呀……
“娘娘应该同殿下说过,先太子,也就是殿下的二皇兄根本不曾谋反,或者说没来得及谋逆就被皇帝一巴掌拍下去了。至于镇南侯李家,那是百年望族,如何会在圣人身体没出任何问题的时候,算计这些?李家老祖宗经历的皇帝可不少了,一直懂得谋而后动。”
黎弘宸点了头,道:“如此说来,父亲现在敲打我,倒也是可以理解了。”
隋孜谦见他神色黯淡,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说:“皇帝年轻时不是这个性子,哎……总之皇权的诱惑太大,在位者难免谨慎小心,性格多疑。”对于如今隋家处境,皇后娘娘和隋家都另有手段,只是这些秘闻没必要让太子殿下知晓。
十三岁……终归是年轻了些。
黎弘宸年纪小,情绪有些低落,道:“此次父皇让我去西普寺诵经祈福,我便觉得不好受。还听宫人非议,都说父皇休养不到一年,气色竟是大好,最少还有十几年寿命,到时候,就连小七都是大孩子了。我怕是会步二哥后尘。”
隋孜谦定定的望着他,道:“既然有宫人在敢让殿下听到这些话,便是别人故意放出来了。殿下更不应该受其影响,一切自有娘娘为殿下打算。”
黎弘宸叹了口气,说:“嗯,母后总是舍不得我。舅舅也不是当年的李大人。”
隋孜谦想起什么,扬起唇角道:“是的。结局、必不相同。”他如今还想好好活着,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徐念念总是惆怅纠结的目光,嗯,他还同她没圆房呢,太多的遗憾和不甘,情之滋味,世间百味,总是要尝尽后方舍得去死。
咚咚咚,门外有动静。
隋孜谦和外甥对视一眼,道:“进来。”
四喜低着头,恭敬的给两位主子行了礼,说:“淮安知府黄大人求见。”
隋孜谦冷哼,说:“这不,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盐城是富足的城市,亦有当地的主子,可是却是淮安知府越级下来,却是有些令人诧异。
他们进城虽然是商人身份,但是若有心至少可以查出襄阳侯的行踪,可是登门的官员并不多,难不成都在观望着什么?
黎弘宸小声嘀咕,莫不是皇帝大好,太子身份不但没吸引力,反倒成了累赘?
黄知府独自一人进了屋子,他见襄阳侯身边站着一位贵气少年,便晓得地方身份,立刻跪地行了大礼,表达恭敬。
黎弘宸冲隋孜谦点了下头,示意由他来主导一切。母后说了,这次行程主要是多听多看,无需参与要务,一切以舅舅的决定为准。
隋孜谦淡然的介绍道:“这位,就先叫做李公子吧。”黎和李字同音,黄知府识趣的应了声,并未纠结其他。
隋孜谦吩咐四喜准备茶水,一副长谈的样子。
“入座吧。”
黄知府一怔,推让几次,便按照襄阳侯的命令坐了下来。
他悄悄环绕四周,这是盐城闹市区一处不起眼的院子,没想到是中枢监的联络处。
隋孜谦抿了口茶水,斟酌道:“我们在盐城最多待两日。”他顿了下,说:“李公子初来,这天气又被京城暖和许多,我打算带他随意转转。”
黄知府立刻起身回话,道:“属下知晓了。”
“你且坐着吧,无需每次回话都站起来。”隋孜谦淡淡的说:“来的路上遇到一对喊冤的母女,我本是不想管,没想到她告的却是王鹤大人。涉及姑丈声誉,我便将人一起带了过来。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盐帮二当家的妻女,关于盐帮二当家什么的,黄大人可听说过什么。”
黎弘宸微微有些诧异的望着舅舅隋孜谦,发现这人说瞎话都跟真的似的。一路来,哪里有喊冤的母女,明明是父皇要查王鹤的。不过舅舅既然敢拎出个盐帮二当家,那么或许煞有其事儿?
所谓盐帮,是一群贩盐商户自行成立的民间组织。大黎初期,官府对盐的控制是很严苛的。盐是百姓的必须生活品,控制住盐的供应,相当于限制住百姓的生活,因此,私人是不被允许进入贩卖盐行业,一切都是官府垄断。
后来,边境连年被扰,征战不断,官府还要兴修水利,建立边防,这些需要大量的金钱和人力,便有人提出令商贾捐款,或者让其承包完成工程。相对应,皇上会有所奖励。其中一项,便是颁发贩盐许可证,准许其贩卖运输官盐,甚至还可以得到徭役减免等豁免。
逐渐,盐运方面便演化成当下这种形式。1
黄知府思索片刻,道:“实不相瞒,自打六年前盐帮帮主曹云英被官府捉拿以后,盐帮这些年内务就很杂乱。现任帮主是曾经的陈副帮主,苏州本地人。侯爷提及的二当家是三年前江南四大家推选出来的李诚。有人说他母亲姓严,走了严家路子,算是空降。若不是侯爷去年在漠北抓了济南那头的悍匪,或许王大人不会办了李诚。”
也就是说,这位二当家李诚,被王鹤办了。王鹤递进京城的折子,对这一点毫无隐瞒。并且占了李诚私产折合二十万两白银,送进国库。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何,中枢监却说李诚私产有六十万两,并且李诚是山东悍匪营出身,带着银子跑路江南投奔外祖家,靠着骨子里的匪劲儿,入住盐帮。
黎弘宸听的晕晕乎乎,隋孜谦若有所指的解释道:“盐帮目前是由十二家商户组成的。这十二家商户中,以江南四大家为首,分别是严家,孟家,徐家和王家。陈副帮主本命陈云鹤,来自十二家中的陈家,并非四大家出身。估计是涉及到了利益问题,四大家才会推出一个李诚。”
黎弘宸垂下眼眸想了片刻,说:“这严家和南域严家可是一家?”
隋孜谦笑了,道:“殿……李公子记性不错,是一家。南域严家是分支。严家还是皇商,每年供内务府丝绸金帛什么的,他们家还养着江南最大的绣坊,成品亦会运到关外贩卖,算是大黎国排的上名号的商业世家。所以不仅南域,漠北也是有严家的。”
“舅……那这和侯爷去年去漠北有关系吗?”
隋孜谦点了头,看向黄知府,若有所思的说:“去年漠北有异动,我办差的时候揪出了个镇南侯府余孽,据说是当年李侯爷的长随李四,李家家生子。其实圣人心善,并未打算对镇南侯府李氏一族斩尽杀绝。可是偏有人打着李家名头,聚集一伙人马。透过李四,又查出山东知府勾结悍匪的案子。年前把山东地界儿的官员彻底梳理了一番。这位李四,有一位得宠姨娘,便是严家出身了。”
黎弘宸暗自点头,说来说去,舅舅先是抓了李四,将曾经的山东悍匪案重新梳理一番,扯出了当上盐帮二当家的李诚。然后王鹤办了李诚,现在……王鹤要被办了。除了王鹤以外,这群人都有一个共性,同镇南侯府李家有关系。
隋孜谦他,想起什么,说:“至于前帮主曹云英,是因为苏州织造萧大人的案子被入狱。”
黎弘宸怔住:“萧大人六年织造,贪污白银千万两……”
“嗯,仗着的就是先太子的官威。归根到底,先太子被皇上厌弃,除了镇南侯的军权,便是当时皇上信任太子,让他去内务府历练,没想到他比谁都贪,江南成了他的钱袋子。”
黎弘宸微微一震,不由得陷入深思。
黄知府胆战心惊的听着,侯爷当着他面说这些,真的好吗?
“李诚一介白身,当时抄出来的银子有都少?”隋孜谦开口问道。
黄知府本想敷衍说不知道,后来望着两个主子深沉的目光,道:“属下并不是审核此案的官员,但是听说,算上一些古玩字画,约莫四十万两银子吧。”这是明面上的……
隋孜谦点了下头,道:“自称李诚妻女的那两个人,黄大人如何看。”
黄知府垂下眼眸,说:“方便让属下见下那一对母女吗?”他见隋孜谦路出浅笑的样子,急忙低下头,道:“属下不知。”
“嗯,今个夜深,黄大人不如住下,明日再谈。”隋孜谦开始赶人,黄知府又说了一些客套话,退了出去。屋外有他的推官,两个人被安排到旁边的院子住下。
黄知府进了屋子开始来回踱步,推官看着他,道:“侯爷可说明来意?”
黄知府摇了摇头,说:“应该是同李诚有关。我早就说过,这年头涉及镇南侯府的案子上面都会派人下来。侯爷说,要查王鹤。”
推官愣住,道:“不可能吧。王大人和襄阳侯有亲。”
“呵呵。”黄知府想起那张满脸漠然,浑身烦着冰冷气息的襄阳侯,说:“隋大人何尝是会看在亲人面子就不动手的?去年李诚被抄家,他的亲眷如何处理的?”
“冠上奴籍,发卖了。”推官道。
“妻女?”
“只有一妻一女,妻子姓严,据说是严老爷极其宠爱的外室女儿。所以李诚来到江南,严家才会对他多有提拔。”
黄知府想起隋孜谦露出来的信息,说:“查下严家,我感觉严家要出大事了!”
“该不会我们连年私扣赋税银两的事情被发现?”盐税门道多且广,少个一星半点看不出什么,却足以养活好几个县。
黄知府皱起眉头,淮安府最大的依仗便是盐城赋税,若真是打着下江南的名义实则来查他,又要如何躲过这一灾呢?
黄知府离开以后,黎弘宸纳闷的看向隋孜谦,说:“舅舅说的二当家妻女是怎么回事儿?”
“李诚的妻子和女儿。现在就在这院子里。”
黎弘宸大惊,说:“真的?”
“自然是假的,找人扮的。他妻女在京城大营呢,我囚了起来。他的妻子是严家女,李诚犯事儿后被严家赎了回来,送到了漠北。”
“舅舅明明是来查王鹤,为何我感觉一直在给黄知府透话呢。”太子殿下有所不明。
隋孜谦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所谓办案,就要虚虚实实,模糊不清。这群官员没有清白的,不如让他们去猜好了。”
“为何舅舅一直揪着严家不放?”黎弘宸有些不解。
隋孜谦莞尔一笑,道:“严家和中枢监有关系。”
“啊,那岂不是父皇的人……”
“没错。严家忠君。不过自从镇南侯倒了以后,我每次剿灭属于镇南侯暗中的势力,都会多少扯上严家。”隋孜谦眯着眼睛笑着说。
“严家真有问题吗?”
“应该是没有问题。可是六年来,经手那么多案子,假话都能成真。皇上一向多疑,怕是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
黎弘宸很聪慧,隐约抓住什么,道:“舅舅难不成是想……”
“殿下以为皇帝为何会如此确凿太子殿下谋逆?他若不是想拿下严家为己所用,皇帝怕是还不会快刀斩乱麻处理了先太子。”
“父皇会不会想办了严家呢?”黎弘宸皱着眉头,问道。
“就看他们家如何选择。镇南侯倒了六年了,也是该灭口严家了。所谓圣心,快被磨没了。”
黎弘宸很聪慧,瞬间明白了为何每次李家的案子,都能扯上严家。或许当年诉讼先太子谋反的便是严家,皇上才会防患于未然。如今李家倒了,却处处透着严家帮李家余孽,皇上难免多想,当初严家真的没被先太子拉拢过去吗?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长成苍天大树!
若是让严家误会,这次皇上就是打算灭了他们,赔了一个王鹤也要弄倒严家,为了家族生存,怕是严家会主动寻求太子庇护。相较于先太子的主动,这种被动,似乎更有先见之明。
黎弘宸突然觉得自己好弱,这才让母后和舅舅操碎了心。
他有些失落,道:“舅舅,我会变得很厉害的。”
隋孜谦望着他,说:“殿下聪慧,多加历练必是一代明君。若日后殿下终成大业,我是愿意上交兵权的。”
黎弘宸急忙摇头,道:“舅舅……我就你这么一个嫡亲舅舅,莫再说这样的话了。”
隋孜谦耸耸肩,不置可否,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两个人都聊了些轻松话题,黎弘宸问道:“接下来真在盐城住两日?”
“错,可能要待上更久的时日。你我闲着无事儿,我打算绕到凉州去拜访一个故人。”
太子愣住,说:“凉州?”这要是一直往西,太远了吧。
“谁呀。”
隋孜谦莞尔一笑,道:“妻兄徐雨诚。”
“啊!”黎弘宸无法置信的望着他。
隋孜谦脸上一红,说:“小孩子别一惊一乍!”他顿了下,似乎想掩饰什么,道:“我们以不动治万变,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离开此地。接下来黄知府估摸会去查严家,看严家如何行事吧。”
就算离开此地,有必要去凉州那么远吗?大冬天的……黎弘宸实在不解。
隋孜谦想起离别前的那一夜,他厚着脸皮爬上了徐念念的床铺。为了可以不被轰下来,他主动寻找徐念念肯定感兴趣的话题,那就是他要去看望徐雨诚……
徐雨诚过年没回家,徐家全家都惦记着他。
徐念念果然忘记赶他走,还揪着他胳臂说了半夜的话,全部都是叮嘱之言。
他望着念念水汪汪的眼眸,耳边传来她温柔的细语叮咛声音。
那一字一念的挂心,如果是对自己,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