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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单纯而强烈地仰慕着师傅。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老人给他带来了一个神奇美妙的新世界。他一接触这些,就恍惚感到,这就是他有生以来一直在这茫茫尘世中等待着的东西。与这相比,同龄孩子们那些幼稚的游戏对他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他深深地感激师傅,如饥似渴地学着那些他的玩伴们一辈子也不会弄懂的深奥知识。师傅是他心目中最有智慧、最有权威的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获得师傅的肯定——哪怕一句淡淡的夸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而,他从未得到过。相反,他注意到,当他进步神速时,师傅看他的目光里,竟会有一丝警惕的敌意。
他心里一阵刺痛:原来那时,师傅就已经对他有了戒心。
他明白了,可又不明白。师傅对他如此戒惧,那为何还要教他呢?
“我以为他说说而已,”仲修叹了口气,站起来,轻轻自语道,“哪知还真这么做了。”
韩信道:“仲先生,你说什么?”
仲修挥了挥手,意兴萧索地道:“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与你无关。”
韩信道:“仲先生,你什么都知道,是吗?”
仲修不语,过了一会儿,举步向前走去。
韩信道:“这是为什么?仲先生。你们国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仲修道:“你不必知道。你遵守了诺言,这就够了。乱世已经到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回头看了看那块刻着“八宫戏”的石墩,又看看韩信,“知道吗?你已经超过了你的师傅。国尉没有选错人,你会名扬天下的。年轻人,好自为之吧!”说完,又向前走去。
韩信抢步到仲修面前,道:“可这到底是为什么?仲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仲修抬眼冷冷地扫了一眼韩信,道:“你在命令我吗?”
韩信退后几步,跪下,诚恳地道:“不,我在求您。您是我师傅的朋友,我怎敢对您不敬?只是这件事我若不知道原因,会永远无法安心的,而以现在的情势,除了您,我还能问谁呢?”
仲修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不必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只是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坚持要知道,那就跟我来吧。那是一个很长、很荒谬的故事。到我家去,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
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小火炉上煨着一壶黍酒,香气满室。
秦地的黍酒劲道十足,一杯下肚,有如一道烈火直冲而下,在腹中熊熊燃烧,极其舒畅。韩信放下酒杯,静静地等着。
仲修轻啜一口酒,将酒杯捏在指间慢慢左右转动,眼睛却只茫然地盯着前方。
精致的朱雀铜灯静静地燃烧着,火光偶尔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仲修的目光却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早已穿越了这一切,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十多年了,我依然无法肯定,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那实在是……唉,实在是太荒谬了。
那是我们始皇帝刚刚统一天下的时候。你知道,帝国的版图之大,是前所未有的。始皇帝拥有的权力,也是过去任何一位君主都不曾有过的。所以,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
在咸阳北阪,自雍门以东至泾渭,仿建了所有诸侯国的宫室。里面汇聚了各诸侯国最珍贵的珠宝和最美丽的女人。上林苑里,也兴建起了规模宏大的阿房宫。始皇帝足不出咸阳,就可以享用到昔日天下诸侯所能享用的一切。
我们也很为始皇帝高兴,都认为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快乐的帝王了。
然而,始皇帝只是在帝国建立的最初高兴了一阵子,没过多久,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显出烦闷不快的样子。
近臣们变着法引他高兴,俳优的笑谑、武士的角抵,甚至西域人的幻术都搬到宫里来了,但都没用,始皇帝依然闷闷不乐。
群臣议论纷纷,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要怎么样。
终于有一天,始皇帝自己告诉了我们。
“我要得到长生。”他说。
你可以想象,这句话在朝臣中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始皇帝已经不是刚即位那会儿的孩子了,按理不应沉迷于荒诞的幻想,然而现在他竟然说他要长生!
震惊,怀疑,恐慌。
然后是各种各样的劝谏:委婉的,直接的,口头的,书面的……
当着我们的面,始皇帝把一堆谏书扔到丹墀下。
“你们没见过的事,未必就真的不存在!”他愤怒地吼道,“世上真的有神仙,真的有长生药,只是你们不知道!”
他下令把那堆谏书烧毁,在熊熊的火焰前,他对群臣说:“下一回朕要烧的就不止是谏书了。”
我没有被他的愤怒吓退,写了一道措辞激烈的奏疏呈送上去,然后预订了一副棺椁。
我是一个史官,史官必须说真话。
始皇帝在寝宫召见我。他穿着便服,斜倚在一张极大的楠木榻上,阴沉着脸,看着我。
我也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一个宫女在为他捶着腿,不时胆战心惊地偷偷看我一眼。
许久,他开口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没有听见朕的命令吗?”
我道:“陛下行陛下的意志,臣子尽臣子的职责。”
始皇帝看着我,眼中的严厉渐渐消退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仲修,我知道你的忠诚。可你能不能让我清静一下?我真的累了,不想再和你争论。你说服不了我的,正如我也说服不了你。”
始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忍,准备好的尖锐的谏言一时竟说不出口,只道:“那么陛下能否告诉臣理由呢?臣不和陛下争论。”
始皇帝挥手让那宫女退下,沉思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道:“我拥有整个天下,可如果最终也不过和常人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那得到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诚恳地道:“陛下怎么会和常人一样呢?陛下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就算千秋万岁之后,也必有盛名留传于世……”
“别跟我来这一套!我听腻了。”始皇帝冷冷地说,“死后的名声一钱不值,况且谁知道那是怎样的名声!现在说得都好听,我一死,哼……你是太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哪个帝王生前不被颂声包围?哪个帝王死后不被肆意攻击?”
我无言以对。
贤明如尧舜,都有遭人指摘之处,说尧治国无方,致有“四凶”之患;说舜始作五刑、诛鲧立威,非仁君所为云云,我确实举不出一个生前死后都无丝毫非议的明君。
始皇帝道:“你没话说了,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死亡会带走一切:权势、财富、荣誉、女人……你也无法保证,我死后的名声,不被人歪曲践踏!所以,我告诉你,在这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真实可靠的;只有长生,才是最值得去追求的!”
我道:“可是……”我原想说:可是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但一想回到老问题上死缠烂打,终究于事无补。不如趁他现在还能听进去话,从别的角度进言,也许还能起一点作用。于是道:“……可是陛下,你征服过,占有过,享用过,这还不够吗?世间的一切,正因为终将失去,才显得珍贵。如果能确定永远占有,反倒会感到厌倦了。”
“厌倦?笑话!”始皇帝轻蔑地一笑,道,“那是无法占有的人安慰自己的想法。我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不会满足。东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百越,北有匈奴……那么多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能征服到天边尽头……长生,长生,唉,长生多好啊……”
始皇帝无限神往地说着,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他已经不再看我,而完全沉浸到他那臆想的世界里去了……
我焦急地找到国尉,他正悠闲地在自己的花园里修剪花木。
“除非发生战事,”他仔细地修着一丛金银花藤,道,“否则不要来打扰我。”
我道:“比战事还严重!国尉,你不能不管。”
“哦?”国尉停下手中的工作道,“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想长生不老。”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给了国尉。
国尉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始修起花藤:“那就由皇帝去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国尉,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小事,要亡国的啊!”
国尉依然剪着花枝,淡淡地道:“放心吧,帝国亡不了。”
我一把抓住国尉的手,道:“国尉,事情真的很严重。皇帝现在连李斯的话也听不进了,只有你也许还能……”
国尉微微一笑,道:“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我道:“不。”
国尉道:“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之药吗?”
我道:“不。”
国尉道:“那你还担心什么呢?”说完,他抽回被我抓住的手,又修起了那丛花藤。
我怔怔地若有所悟,道:“国尉,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意思是说……”
国尉修着花藤,慢吞吞地道:“我的意思是说:反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就由皇帝去吧!找来找去找不到,终有一天会死心的。以皇帝的精明,还会找一辈子神仙?何必苦苦拦着他,反倒坚定了他的追寻之念?”
我恍然大悟,心中佩服不已,想了想,又道:“可是,我们做臣子的,眼看君主这样荒唐下去而不做任何谏阻,是不是有点……有点……”
“那你想怎么样?”国尉回头看看我,道,“来一场尸谏?皇帝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他什么时候被人命吓住过脚步?”说着,放下花剪,伸手拍拍我的肩,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史官,都有一股董狐秉笔直书的倔劲。但是听我一句话,忠臣的命是很值钱的,不要动不动就以牺牲来显示忠诚——把你那副棺材退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