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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见元和燕豪一听此话,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了惊骇之色。一是震惊于夏祥怎会对大夏律法如此熟稔,信手拈来,几乎倒背如流。二是惊讶于夏祥见好就收当机立断的高明,明明已经将夏存先逼到了退无可退之地,却又及时后退,还不忘拉夏存先一把。如此进退自如,比起二人之前见过的许多官至三品四品的大员都要厉害。
其实二人高估夏祥了,夏祥初出茅庐,怎么可能对京城的局势了如指掌?夏祥并不十分清楚京城之中各方势力的对立,虽然以前经常听李鼎善说起京城之事,包括新党旧党之争,但李鼎善只是点了一点,并未深说,他对京城局势的了解,也就仅限于道听途说以及自己的所见所闻。
夏祥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善于根据眼前的形势和背后的局势合二为一地分析问题。他虽初入京城,却已然清楚京城局势错综复杂,尤其是在皇上病重各方势力闻风而动之际,围绕皇位之争,必然会引发诸多意想不到的事端。无论是星王、景王还是眼前的见王,都不想因小失大、节外生枝。
聪明人都会两害相权取其轻。
夏存先眼睛瞬间就亮了,如同落水之人见到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对,对,本王是有公务在身。因公而伤人者,不坐,不追究责任。”
“也不是不追究责任,只是责任要轻一些。”夏祥稍微为夏存先泼了一碗冷水,还好,不是一盆,“虽有公私要急而走车马,因有杀伤人者,并依过失收赎之法;其因惊骇力不能制而杀伤人者,减过失二等,听赎其铜,各入被伤杀家。”
因公纵马伤人,不但罪减二等,还允许赎刑,等于是以经济赔偿达成刑事和解。夏祥既要放夏存先一马,又不能不顾及受伤百姓的感受。但如果直接要求夏存先赔偿,以夏存先的骄纵必然会一口回绝。
果然如夏祥所料,夏存先一听只是赔偿,暗中长舒一口气,借机将手中宝剑递给燕豪,从身上翻出几张钱引,扔给夏祥:“本王爱民如子,无意撞伤了百姓,理应赔偿。夏祥,你且看看,这些钱引是否够用?”
夏祥也不客气,接过一看,好家伙,竟有一千贯之多,足够赔偿之用了,他当即朝夏存先长揖一礼:“夏祥代伤者谢过见王殿下。见王殿下仁德兼备,是百姓之福。”
夏存先高帽子一戴,不禁有了几分飘飘然,刚才的不快便抛到了脑后,哈哈一笑:“区区小事,不足挂具。尔等若是伤情不好缺钱医治,尽管到王府向本王再索取医药费用,本王今日身上所带钱引不多,委屈尔等了。”
夏祥立时向张厚和沈包各使了一个眼色,他大声说道:“谢见王殿下!”
张厚和沈包会意,二人一起大声附和夏祥:“谢见王殿下!”
络腮胡子壮汉没想到事情会转变得如此之快,一时愣了,愣过之后,还是叉手施礼:“谢见王殿下。”
圆脸书生一脸愤愤之色,对夏祥怒目而视,说道:“见风使舵之徒!你这样的人若是进入官场,实非朝廷之幸百姓之福。”说完,转身分开人群走了。
夏存先纵身上马,俯身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夏祥几眼,忽然哈哈一笑:“夏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一挥手,纵马离去。
高见元策马来到夏祥身前,冷冷看了夏祥几眼,却未说话。燕豪牵马走到夏祥面前,他眼中再次闪过杀意,低声说道:“夏祥,下次我们见面之时,你就没有机会巧舌如簧了。不出一个月,我必会抓住李鼎善,到时看你会不会还如此得意!”
夏祥淡淡一笑,得意地说道:“燕太尉,以后你再想见我,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哈哈。”
燕豪脸色铁青,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刚才圆脸书生的话,文公可是赞同?”好花常开茶肆二楼,连若涵从头到尾目睹了整个过程,直到夏祥、张厚、沈包三人离去,她还没有收回目光,方才圆脸书生的话,她离得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文公是否还认定若论性情张厚第一沈包第二夏祥第三?”
文昌举还沉浸在刚才事情的突变之中,说实话,夏祥以退为进,步步为营最终让夏存先甘愿认输的手法,让他看得如痴如醉,不得不说,他心中无比叹服夏祥的聪明。不过叹服归叹服,却并不认可夏祥的处事之道。连若涵再次问及他对夏祥的看法,他还是不改当初:“依本官之见,夏祥虽有小聪明,却难有大智慧。圆脸书生之话,正和本官意。若本官主持今年大考,夏祥休想高中,嘿嘿。”
“文公为何对夏祥如此大有成见?”连若涵十分不解文昌举身为礼部尚书,是当朝二品大员,本应为朝廷不拘一格选择人才,为何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夏祥偏见颇深,“莫不是因为夏祥的风格和李鼎善相像?”
文昌举老脸微红,尴尬一笑:“涵儿何出此言?莫非在你看来,本官会如此心胸狭窄,还念念不忘当年之事?先不说夏祥是不是和李鼎善相像,即便是夏祥是李鼎善的学生,本官也会公平相对。先不说这些没用的事情了,皇上最终让谁担任主考官还不好说。对了涵儿,夏祥三人,若是同时高中,你从三人之中选一人为夫,你会选谁?”
连若涵心知文昌举并不想提及当年数次落败于李鼎善之事,落落大方地一笑,既不羞涩也不扭捏:“文公之意呢?”
“沈包。”文昌举抚须一笑,笑容中满是戏谑之意,“夏祥自不用说,性情和你不符。张厚虽为人不错,不过失之于偏激。只有沈包,既勇敢又沉稳,是你的良配。”
连若涵嫣然一笑:“多谢文公好意,我心中自有计较,不劳文公操心。”
文昌举讪讪一笑,正要说几句什么,令儿提裙匆匆上楼而来,俯身到连若涵耳边低语几句。
连若涵微微一怔:“安家漆器?肖葭?我近来没有空闲时间,回了她们吧。”
令儿递上一张纸,小脸微有几激动:“娘子,肖娘子画了一张图画,说请娘子一看便知她的高明。”
连若涵接过看了几眼,脸色不变,将纸递还令儿:“并无出奇之处,哪里高明了?”
想和好景常在做生意的人,数不胜数,连若涵早已不厌其烦,是以想要凭借一纸图画打动她,几无可能。尽管肖葭所画之画,色彩艳丽,工笔所成,竹筒十分逼真,跃然纸上。
令儿又拿出一个竹筒:“肖小娘子留在太平居酒楼之处,还有一个根据图画制成的竹筒。”
竹筒无比精美,不但造型古朴大方,且制成了漆器,雅致而高端。最妙的是,竹筒的盖子和筒身将“好景常在”四字一分为二,上下各有两字,只有合在一起,并且对齐花纹,“好景常在”四字才栩栩如生呈现。
连若涵“咦”了一声,目露惊奇之意,接过竹筒仔细端详半晌。又拿过图画,对比一番之后,一脸惊喜:“肖葭肖小娘子人在何处?”
“肖小娘子留下图画和竹筒在太平居酒楼,现在她就在太平居酒楼等候娘子。”令儿对竹筒爱不释手,见连若涵也十分喜欢,不由十分开心。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和她相见。”连若涵将竹筒把玩一番,喜不自禁,好景常在旗下的茶叶品种众多,不管是绿茶、白茶、抹茶,还是红茶,等等,包装虽精美雅致,却都远不如手中的竹筒令人心旷神怡,犹如艺术品一般的精巧,让人一看之下就心生喜爱之意。若是以此竹筒装茶,茶叶售价可以提升一倍不止。
连若涵就如高手遇到知音一般,迫切地想要和肖葭见上一面。
送走连若涵,文昌举并未立刻离开好花常开,而是和夫人又喝了半天茶,眼见太阳偏西,二人才安步当车,回府而去。
刚回到府中,就接到了皇上口谕,让他即刻进宫。文昌举不敢怠慢,穿好官服跟随太监一路来到文德殿。久病数月不见好转的皇上病情似乎有加重的迹象,不过皇上还是勉力问了一些事情,最后宣旨,由他担任今年的知贡举。
大学士杨砥因言论不当被御史弹劾,贬官出京。
站在文德殿的台阶之下,遥望落日和西天红霞,文昌举踌躇满志,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在临近大考之际更换了知贡举的消息,三天后就传遍了上京城,每一个考子在惊讶之余不免心中揣摸新上任的知贡举文昌举到底喜好何种文风,原本投杨砥所好做好的所有准备,全部付之东流了,再重新准备,还得要下一番功夫才行。
和无数学子的焦虑不安不同的是,夏祥、张厚和沈包三人,若无其事地在房中喝茶论道。上次一事,得以从容脱身,全因夏祥之故,此事过后,张厚和沈包二人都对夏祥高看一眼。
三人在夏祥房间围坐在一起,泡了一壶张厚从建州带来的建茶,茶具也是产自建州的建盏,而且还是极为名贵的兔毫盏。
夏祥把玩兔毫盏,赞道:“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张兄,你是送我兔毫盏还是状元袍?”
房间布置十分简单,两张床一张桌子数张椅子而已。全有客栈虽远不如好景常在客栈名气大,却胜在价格低廉且干净整洁。张厚虽稍显简陋,为了能和夏祥、沈包在一起,也就勉为其难住了下来,还因客满,只好和夏祥共居一室。
几天相处下来,夏祥、张厚、沈包三人相见恨晚,引为知己。
张厚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他的茶杯是一个晶莹如玉,釉面滋润似脂的白色杯子,他嘿嘿一笑:“状元袍自然不能送你,建盏送你也无妨,反正我最喜欢的是德化白瓷。”
“状元袍?哪里有状元袍?”沈包对夏祥和张厚二人品茶道论瓷器的话题并无兴趣,一听状元袍,顿时眼睛亮了,“我怎么没有见过还有状元袍?”
“你当然没有见到了,我藏在了柜子里。”张厚笑道,神色忽然凝重了几分,“夏兄,上次之事,多亏你的机智才得以解围,不过若是因此让你得罪了见王,以后见王对你不利,我和沈兄自当鼎力相助。”
“自家兄弟,说这些话就见外了。眼见就要大考了,张兄、沈兄,可是想好了应对之策?文尚书和杨学士文风并非一脉……沈兄,你?”
夏祥和张厚只顾说话,没留神沈包悄悄打开柜子,翻出了状元袍,不客气地穿在了身上。沈包哈哈一笑,负手来到夏祥和张厚面前,伸开双臂,得意洋洋地说道:“二位兄台,不论是杨学士还是文尚书,今年的大考,状元都非我莫属。状元袍莫非是为我量身定做?不肥不瘦,正好合体。”
张厚急了,跳了起来,一把扯住沈包的衣袖:“你赶紧脱下来,晚上半分,休怪我和你翻脸!”
夏祥暗笑,却也承认状元袍穿在沈包身上,还真是合体,他随口说道:“不如我三人在此立下规矩,谁中了状元,状元袍就归谁。”
“不可,万万不可。”张厚从沈包身上扒下状元袍,如珍宝般抱在怀里,“状元只有我一个可当,若是你二人中了状元,无论是谁,我都和你二人割袍断义。”
夏祥笑道:“何至于此?若是外人中了状元又该如何?”
“外人中了状元,与我何干?只有你二人中了状元,才是我心头之痛。”张厚神色肃然,不像说笑。
“这是何意?”沈包十分不解,坐回座位,一脸疑惑,“我二人和你情同手足,中了状元总比外人中了要好,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远交近攻。”夏祥心中凛然,如果说从张厚悬空题字之时他便认定张厚此人遇事坚决果断,绝非常人,那么他远交近攻的为人处世之道,更让他认为张厚性情之有乖张的一面,不由暗中叹息一声,却又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考中进士便可,并没有状元之志。纵观历朝历代,凡是有所作为者,都不是状元出身。自古文无第一,何必非要争一个高下?”
“若不在考场上争一个高下,怎会知道你我三人谁高谁低?”沈包还在怀念状元袍在身时的威风,伸手一摸张厚手中的状元袍,“张兄,若是在状元和你之间只能选择其一的话,我还是要状元。”
“好呀,谁会怕你?尽管放马过来。”张厚神色凛然,目光烔烔。
“杨大学士当年便是状元出身。”夏祥笑了,他举起茶杯,“来,二位兄台,莫要逞口舌之争,喝茶,喝茶。若不能为国效力为民请命,当了状元又有何用?不在考场比高下,但以民心论成败。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我辈读圣贤书,受孔孟之教,当以天下百姓冷暖为己任。”
“说得好,当饮一大杯。”沈包一拍桌子,大声叫好,“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而后天下平。不过在我看来,天下要平,状元也要中。”
“我也是此意,先中状元,后平天下。”张厚寸步不让,举杯和夏祥碰杯,却故意闪过沈包,“沈兄,说不得你我二人先在考场之上一决高下,然后又在官场之中狭路相逢,再一分胜负。”
沈包对张厚的举动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好说,好说,只要不打一个你死我活,你我二人,谁胜谁负都是好事。”
张厚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门一响,一个人风卷残云一般闯了进来。
“夏郎君,我来迟了,你没有怪我言而无信吧?”
来人年纪十六七岁,穿一身常见的公子衫,头挽道髻,头发上插了一根流光溢彩的簪子,神采奕奕。
“怎么这么多人?”来人进了房间才发现房间中除了夏祥之外,还有二人,他不由一愣,随即拱手施礼,“刚才多有失礼,还望二位包涵。”
张厚和沈包还礼,夏祥起身相迎,笑道:“曹三郎,上次一别,差不多七八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束发求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