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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已经变态了。
颜朝约过我几次,我迟迟不肯出去,除了穆子谦,我不再想见到任何人。
最后的一次,颜朝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和我说,我依旧不愿前往,他无奈,只得求助于穆子谦。
那是九月了吧。
深圳的九月,照例很热。
我和穆子谦一起去颜朝订好的西餐厅。
因为穆子谦愿意陪我来,所以我便来。
在那幽谧的雅室里,颜朝坐在那里,神色复杂。
即便他有青春永驻之术,可这术,到底也有不灵验的时候,已经知天命的他,虽然头发依旧浓密乌黑,茶色的眸子依旧光泽如玉,可眼角,到底添了几丝细纹,不笑的时候,也一览无余,若是笑了,则细细密密了。
还是老了。
这个不知是花花公子还是情痴的男人,到底是老了。
颜朝看到我似乎有点吃惊,他眉毛笼起,看一眼我,又看一眼穆子谦,说:“子秋,你气色不是很好。”
穆子谦已经知道我和颜朝的关系,属于忘年交的那种。自从我来到深圳之后,我就把这许多年来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的告诉了他,详细到我能记得的大学科目考试成绩。不过,我没有提起小乔,仿佛这许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我不提,穆子谦便也不问。
我们从来都是有默契的,在这件事情上,尤其默契。
当然,此时也不例外。我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回答颜朝:“昨晚没睡好。”
昨晚是没睡好。
穆子谦因为工作的事,回来得很晚,我一个人先睡了,几乎是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到了些什么,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只知道在惊醒的刹那,人是在穆子谦怀里,他抱着我,忧郁的眼神,就像这屋子里最深最沉的蓝。
颜朝看我们同时说,象征性的笑了一下,回到他今晚约我的主题。
“子秋,你想知道你的身世吗?”
我摇摇头。
我对自己的身世没兴趣,不管它是包裹着一种天大的伤痛,还是包裹着一个天大的阴谋,我统统没兴趣。
当我刚到深圳的时候,穆子谦也问过我要不要回到当时生活过的地方去看看,或许能碰到记得当年往事的人,这样的话,就有可能揭晓我是谁的女儿。可我却一点好奇心也无。是黄连生的女儿也罢,不是黄连生的女儿也罢,有意义吗?黄连生已经死了,不管他是不是我爹爹,他都已经死了。既然如此,我又何苦纠结。
我好像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兴趣。
从哪来,到哪去,关我什么事呢?
只要有穆子谦在我身边就足够。
我执起身边人的手,淡然的看着颜朝笑。
你知道颜曦为什么能笑得那么淡然吗?因为他已经无欲无求了。当初第一次见他时,我还有几分好奇之心,想着他自宫的是什么呢?现在算是明白了,他自宫的,是一颗欲望之心。
像我一样吗?
我不是自宫,我是得到了成全。
思绪又飘远了。最近总是这样,好像集中意念,成了一件比较困难的事。
颜朝却不管我有没有兴趣,还在那继续说着:“子秋,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南宫洛吗?她很可能就是你的妈妈。虽然这几年来,我一直查不到确切的证据,但却从未停止过怀疑。不过因为你穆家爸妈这么强烈反对你和哥哥在一起,所以我一度以为你真是穆夫人的女儿。直到几个月前,你来深圳,我才得以确认生你的另有其人。刚好我这边的调查又有了新的进展,就是南宫洛她当初半夜离开陆教授后,的确怀过孕并生过一个孩子,但她生孩子时……她应该是生孩子时出了意外。那个孩子的去向我也一直没查到。毕竟是太久远的事了,当时这个事估计就没几个人知情,现在去找那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我这段时间忽然有一个推测,你和小洛长得如此之像,绝不是巧合。既然你不是穆夫人所生,那你的生日,也就做不得准。如果把你生日往后推半年,也就是来年春天,这日期就对上了。所以,子秋,你很可能就是小洛的女儿。”
我的笑弧更大了点,伊人已逝,又何苦如此执着。许多年后,还依旧妄图寻找她的一丝血脉,有意义吗?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就算现在的穆子秋是南宫洛的女儿又怎么样?难道穆子秋还能变回当年的南宫洛?退一万步讲,就算穆子秋成了当年的南宫洛,可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失去的就是失去了,错过的就是错过了,再也回不来了。
真的,有的东西,你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不是有几分苍凉?
“颜先生,既然你怀疑子秋是您旧友所生,何不找她的亲人和子秋做一个DNA对比鉴定,这样的话,事情不就真相大白了吗?”学法律的人,大概随时都能找到最简洁有效的方式。
“哪那么容易。”颜朝叹一口气,苦笑着说,“南宫洛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又哪来的亲人。”
原来如此。那事情不是陷入僵局了吗?我倒无所谓,是谁的女儿都无所谓,终归是不在人世了。不过,颜朝显然很想确认这件事情。大概,如果我是南宫洛的女儿,于他,也是一种安慰吧。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看着对面那个男人眼里的苦涩,问。
“我找过阳志云,当年小洛的恋人,不过,那时,偷吃禁果的人还很少,阳志云说他和小洛并没有越矩之事,所以,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还真无处可找。现在,子秋,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你和我回当初你住过的地方,看能不能想起点什么,能不能找到熟人。虽然我也知道,以一个七岁孩子的记忆,能记起的东西确实不会太多,但我总得试试才甘心。”颜朝语气里有微微的恳求。
我看向穆子谦,征询他的意思。颜朝有恩于我,他需要帮助,只要我力所能及,我愿意帮他。
穆子谦用力捏一下我的手指,笑道:“我陪子秋一起去。”
于是第二天,我们三人就踏上了寻找身世之谜的旅途。
我其实已经记不清是在哪一个县城,因为我和爹爹流落过很多地方,一直到最后一两年,才稍稍安定一点。
但颜朝在此之前做过很多功课,他带我一一走过年幼时留下足迹的城市。不过,虽然我曾经于此留下个足迹,但现在,已无法寻到当年的足迹。到处都在拆迁,到处都在新建,幼时模糊的记忆里,那古老的青砖石瓦,已全然没有踪迹,拔地而起的高楼,临街而立的店铺,无数高分贝的打折喇叭音,无不在宣示这里的繁华与热闹。
我们在我住过的每个城市,都逗留了一天半宿,可都一无所获。颜朝动用了他的所有资源,但也不过是找个过场,因为这些资源,早在几年前,他就动用过,当时没有效果,难道现在还会出现奇迹。
从来都志得意满的颜朝,在这几天的奔波中,也现出颓丧之色。
他一直喜欢说:“只要我想知道,总能找到办法。”
可现如今,他却的确没有任何办法。
我安慰他,说:“不管我是不是南宫洛的女儿,只要你想,你就当我是就行了,何必一定要确认呢?”
他涩涩一笑,不说话。
我知道,这一次旅途,他可能早就猜到不会有结局,但仍然执着而来,不过是要让自己死心得更彻底而已。
有时候,我们做事情,不是为了那个渺茫的希望,而是为了那份彻底的绝望。
到我最后住过的那个城市,我们住了两晚。
那天,颜朝去拜访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做最后徒然的努力,我则牵了穆子谦,说要带他好好看看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街道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但大致走向我却还有些微印象。
我们很亲密的逶迤而行,路上,有很多人回头看。只要我和穆子谦走在一起,回头率一向都高。但奇怪的是,若颜朝走在我们身边,却几乎没人敢回头。颜朝的身上,好像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近的气场,在我最爱笑的那段日子里,我曾打趣他有天生的王者之气。
我最爱笑的日子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在北京,在那高高的城墙上,迎风而立,笑得恣意张扬。
曾凝结了无数人血泪的万里长城,现在,是一道永恒的风景。而当年那个哭倒在城墙下的孟姜女,她的悲伤,已经风干到了历史的长河里。
不管什么样的悲伤,终究都是能风干的。哪怕这份悲伤,能够让一堵城墙坍塌。
坍塌的城墙。
我紧紧偎依着穆子谦,他现在是我唯一的依靠。我推倒了一堵墙,就为了这份唯一的依靠。
现在已是九月末了,是我当初离开这个城市的时节。
在一个烧饼摊前,我对穆子谦说:“我想吃烧饼。”
穆子谦宠爱的问:“小时候常吃吗?”
我点点头,说:“常吃,爹爹经常买给我吃,有个我称呼李伯伯的,也买给我吃。”
卖烧饼的,是一个六十左右的男人,他支着老式的铁驴子,里面烧了煤球,驴子上罩着一个大铁桶,铁桶的顶端是薄薄的铁皮,上面放满了一个个圆圆的烧饼,有的已经焦黄,散发出熟悉的诱人的甜香。
“老板,来一个烧饼。”我说,像小时候爹爹那样,带着几分爽气。仿佛能买得起烧饼,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好咧。”老板熟练的扯过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抓了一个烧饼扔了进去,然后递给我。
我接过,穆子谦掏钱。
给女朋友买东西,当然得他掏钱。
“你要不要尝一口,很好吃的。”我把烧饼举到穆子谦嘴边。
他笑着咬了一口,说:“真的很香。”
我得意的笑着,说:“很香吧,我最爱吃了的。”
然后自己在穆子谦咬了的地方也咬了一口,呃,好熟悉的味道,甜香甜香的。
“老板,你的烧饼烤得真好,和我小时候吃的味道一样。”我对正在找散钱的男人说。
男人听我这么说,抬头看我,略略呆了一会,问:“妹子,你,你小时候也吃过这样的烧饼?”
“是啊。”因为尝到了小时候的味道,我似乎话多了一点,说,“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我爹爹经常给我买烧饼吃。”
“哦。”男人应着,眼睛更仔细的看了我几眼。
大概,男人都一个样,即便老了老了,对女色依旧执着。
我倒无所谓,但穆子谦却有几分不悦了。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转身就走。
身后的男人喊:“妹子,找你的钱。”
“不用找了。”穆子谦脸上的不悦,已经到了声音里,他大概对那个男人叫我妹子十分反感。
我们走出去几步。
身后传来怯怯的两个字:“宝儿。”
我心里狂震,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时候,那怯怯的两个字,音调更高了些:“宝儿。”
宝儿,带着九月里的凉风,带着儿时的旧梦,飘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