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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燕王答道。
“老四!”晋王似乎诧异,说话间略带喘息,“你来干吗?看我的笑话?”
“不是!”朱棣口气阴郁,“听说你病了,父皇让我给你送药!”
“病了?药?”晋王沉默时许,突然纵声大笑。
“笑什么?”朱棣略感不耐,“药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急什么?”晋王喘了两声,阴恻恻说道,“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今日别后,怕也无缘再见了。”
“何必灰心?”燕王沉默一下,“听父皇的意思,你的封地、爵位,仍可传给子孙,你也至多软禁了事,将来你我……未必没有相见之日。”
晋王呵呵笑了两声,叹道:“老四,我一向佩服你的雄才。可惜,你看父皇,仍是差了一着。”
“你呢?”燕王语带讥诮,“你若能看透父皇,怎么落到这般地步?”
晋王沉默片刻,叹气道:“老四,说起来,这座冷宫……跟你有点儿干系。”
“此话怎讲?”
“你不知道?”晋王笑了两声,“你娘临死之前就住在这间房子里……”
“住口!”燕王厉声说道,“恕不奉陪……”
“慢着!”晋王冷冷道,“你不想要孝慈皇后的遗教了么?”
燕王沉默一下,幽幽地说道:“遗教当真在你手里?”
“哼!”晋王冷笑一声,“你若想要遗教,乖乖站在这儿,听为兄把话说完。”
“好!”燕王略一沉默,“你说。”
“你可曾想过,你不是父皇的儿子……”
屋内一阵乱响,夹杂重物摔砸之声,只听晋王笑道:“老四,你何必急躁?这种事儿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将我杀了,也改变不了。无论你是不是父皇的儿子,你娘都死在父皇手里,你打小儿孤苦伶仃,难道就不怨恨父皇?”
“朱棡!”燕王牙缝里迸出字儿来,“你想离间我和父皇,那是白日做梦。”
“是啊!”晋王说道,“我也奇了怪了,依照宫中的规矩,未足月而生,母子俱死,可是奇怪,你娘死了,你却活着……”
啪啪两声,晋王发出惨哼,燕王厉声说道:“你再提一句,我将你、将你……”
“将我怎样?”晋王冷笑,“千古艰难唯一死,我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只看你可怜,不知生父是谁,不敢为母报仇,苟且偷生,贻羞人间……”
朱棣呼哧喘气,过了一会儿,冷冷说道:“你的主意我明白,随你说什么,我也不会与父皇作对。”
“你不谋逆,父皇就会放过你么?”晋王哈哈大笑,“在他眼里,你身世可疑,永远难得信任。你当我死了,你就能做皇帝?呸,做梦去吧,老四,你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纵然父皇饶过你,太孙也饶不过你。你娘死在这儿,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来这儿,跟我一个下场……”
“放屁!”燕王厉声说道,“遗教到底在哪儿?再不说,我可走了!”
晋王呵的一笑,说道:“老四,你口口声声问我遗教,难道说,你就不想知道你娘的情人是谁么?”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头一紧,不由得屏住呼吸。只听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燕王粗重的喘息。
“老三……”燕王徐徐开口,“你胡言乱语,当我会信么?”
“你信不信我不管。”晋王笑了笑,“不过,母后临死之前,的确说起过那人的名字。”
燕王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方道:“她说是谁?”
“忙什么?”晋王慢悠悠说道,“待我将这碗药喝完。”
晋、燕二王明争暗斗,积怨甚深。此次谋逆失败,燕王难逃干系。晋王心怀怨毒,故意戳破他心底疮疤,极尽挑拨戏弄。燕王明知道他的用意,可事关身世,生母之死是他一块心病,其中疑团甚多,多年来始终云山雾罩。奈何此事知者甚少,朱元璋绝口不提,孝慈马皇后对朱棣外热内冷、若即若离,晋王长于逢迎,最得母后宠爱,听到一些秘辛也未可知。
“老四。”晋王过了片刻,忽又开口,“你若知道那情夫是谁?打算如何对他?”
“什么?”燕王大吃一惊,“那人还活着?”心想朱元璋何等手段,那人若与妃嫔有染,如何能够逃脱大难。
“若是死了,我也懒得说了。”晋王笑嘻嘻说道,“这个情夫可是大有来头,他是……”
话没说完,晋王忽然噎住,就听燕王失声叫道:“老三,你怎么了?”停顿一下,嗓音陡然拔高,“来人呀,快传太医。”
乐之扬听得清楚,当先蹿出,砰地撞开大门,但见四壁斑驳,家什寥寥;晋王手捂喉咙,两眼暴凸,燕王扶着他手忙脚乱,惊惶溢于言表,那只玉盅搁在桌上,歪斜翻倒,余下的药汁四处流淌。
这情景古怪突兀。乐之扬一愣之间,异变突生,两道掌力向他袭来,一左一右,一炽热,一阴柔,来势之快,劲力之强,均是生平罕见。
换在平时,乐之扬定能避开,可此时心神被晋王夺去,醒悟过来,掌力已经及身。他内功奇绝,真气一遇外力,立生反应,瞬间布满他的两胁。
咔嚓,掌力所及,乐之扬断了两根肋骨,炽热的掌力涌入体内,五脏有如火烧。他转阴易阳,想要化解来劲,谁想那一股阴柔劲力有如毒龙怪蛇,柔韧强劲,将他的真气死死缠住。乐之扬吸一口气,待要运劲反击,不防后心刺痛,如坠冰窟,热血夺口而出,摇晃两下,噗通,跪倒在地。
燕王不胜错愕,望着冷玄收回食指。扶桑、大觉各自退到两旁,皱眉望着乐之扬。
燕王乱了方寸,丢下晋王,腾身跳起,伸手摸向腰间,才想起入宫没有带剑,当即抓起一张椅子,后退一步,瞪视冷玄。
“殿下别急!”冷玄摆了摆手,“此事与你无关。老奴奉旨行事,捉拿这个妖孽。”
“妖孽?”燕王目光一转,落到乐之扬身上,诧异道,“你说道灵?”
冷玄默默点头,一晃身,到了晋王身边。燕王错步后退,瞪着老太监一头雾水。晋王瞪眼张嘴,早已停止挣扎,冷玄探了探鼻息,起身说道:“晋王殿下归西了。”
“什么?”燕王失声惊呼,“刚才他还好好的。”一转眼,看见摔碎的玉盅,眨了眨眼,若有所悟。
忽听冷玄说道:“老奴要去复命,殿下若有疑问,不妨跟来瞧瞧。”
朱棣看一眼晋王,又瞧了瞧乐之扬,后者面皮血红,微微抽动,俨然承受极大痛苦。冷玄拍了拍手,几个太监拎着镣铐走了进来,锁住乐之扬的手脚,动作娴熟麻利,分明早有准备。扶桑、大觉上前,一左一右抓起乐之扬,五指扣住他肘腋要穴,跟着冷玄出了屋子。
朱棣仿佛身处噩梦,欲醒不能,放下桌子,懵然跟在众人身后。他生平经历无数风浪,今日的诡谲却是生平未遇,以燕王之决断,一时间也糊涂起来,心想:“莫非道灵杀了晋王?药盅一直由他托着,下毒也说得过去,可药是父皇所赐,道灵捧药也是他的旨意……”他连转念头,思索不透,不知不觉,又到了御书房外面。
众人进入书房,朱微正给老皇帝捶背,见这情形,妙目圆睁,俏脸刷地惨白。她足下一动,就要上前,可是冷玄更快,横身挡住,食中二指虚点。朱微“膻中”、“神阙”二穴各自一麻,身子僵硬,再也动弹不了。
冷玄收起指头,叹道:“公主殿下,得罪了!”
“冷公公,你干吗?”朱微五内俱焚,转眼看向父亲,老皇帝视若无睹,手捧茶杯,悠然细品。朱微心头一乱,颤声道:“父皇,道灵、道灵他……”
“我没事!”乐之扬徐徐张眼,看了看朱微,又瞧了瞧朱元璋,“陛下,我犯了何罪?”
扶桑、大觉各各凛然,乐之扬连挨两掌一指,还能开口出声,一身修为委实惊人,以他的年纪,便从娘胎里练起,想要到此地步,也是难如登天。
冷玄瞅了僧、道两人一眼,淡淡说道:“没二位的事了。”二人会意,施礼退下。
冷玄目送二人离开,转向朱元璋说道:“晋王已然病故!”
燕王应声皱眉,晋王分明死于非命,何以冷玄公然撒谎,正想是否揭穿,忽见朱元璋放下茶杯,满不经意地道:“知道了,告之有司,风光厚葬。”
“是!”冷玄束手,退到一旁。
燕王冷汗迸出,心中明镜也似,朱元璋让他送的并非良药、而是毒药。原本赐死晋王,一个太监便可,朱元璋偏让他亲自动手,警告之意,不言自明。
朱元璋转过目光,炯炯注视乐之扬,打量片刻,忽而笑道:“你真不知自己错在哪儿?”
“不知。”乐之扬强忍痛楚,咬牙说道,“还请明示!”
“奸恶之人必有非常之处。”朱元璋手扶桌案,身子向前,忽然狞笑起来,“了不起啊,乐之扬!”
乐之扬愣了一下,闭上双眼,面如死灰;朱微浑身哆嗦,注目看向冷玄。老太监摇头叹道:“公主勿怪,此事与老奴无关。”朱微眉尖一颤,两点泪珠滑落下来。
“乐之扬,乐之扬……”朱元璋轻轻一笑,仿佛自言自语,“你到底是谁?太监?道士?乐韶凤的义子?席应真的徒弟?道灵、道灵,掩耳盗铃!呵呵,你真当朕是傻子、瞎子?掌握亿万生民,却查不出你小子的来历?”
乐之扬身份真伪,冷玄、朱微均是心知肚明。朱棣和朱允炆却是莫名其妙,当年乐之扬入宫,二人也曾见过,可是富贵中人多见善忘,早把那个小小“太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朱元璋提起乐韶凤,二人方才模糊记起少许。
“皇祖!”朱允炆忍不住说道,“道灵俗名叫乐之扬么?这名儿有些耳熟……”忽见朱元璋瞪眼往来,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对朱元璋敬畏之甚,近于恐惧,乐之扬效力东宫、不无殊功,可一旦冒犯皇祖,也只好听之由之,至于求情,那是万万不敢的。
“乐之扬。”朱元璋拖长声气,略带嘲弄,“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乐之扬抬头说道,“你何时知道的?”身份既然拆穿,“陛下”二字也就省了。
“数日之前。”朱元璋咬牙狞笑,“你若不求婚,我也不会起疑,若不起疑,你大可一辈子瞒下去。可惜欲令智昏,自古皆然!”伸手拍了两下,锐声说道,“让姓江的进来!”
乐之扬心头一沉:“姓江的?江小流么?”忽见门外走进一男子,年过四旬,缩头缩脑,神情不胜惊慌。
“江伯父!”乐之扬不知为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来的不是江小流,而是其父江腾。这人本是秦淮河的龟公,何曾见过如此排场,一时腰酸腿软,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够了!”朱元璋颇不耐烦,挥手道,“把头抬起来。”
江腾应声抬头,身子仍如筛糠一般。朱元璋眼里闪过一丝嫌恶,指着乐之扬说道:“你认得他么?”
“认、认得!”江腾至今才发现乐之扬,双目一亮,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叫乐之扬,河尾乐、乐老头的义子,长年在秦淮河卖唱,几年前拐了我儿子……”
“行了!”朱元璋一拂袖,瞪视乐之扬,“小子,你知道朕生平最恨什么?朕最恨受人欺骗愚弄。三年前,你混进宫里,冒充阉人,乱我宫闱;三年后,你又化身道士,勾结席应真欺上瞒下,更可恨的是,你贪心不足,恃功而骄,竟想攀龙附凤,霸占朕的爱女。呸,你算什么东西?市井泼皮,江湖妖人,就你这副臭皮囊,也想当朕的女婿?”
他越说越怒,枯瘦的面孔涨红发紫,抓起砚台,奋力掷出,正中乐之扬的额角,鲜血汹涌而出,混合墨汁,披流满面。
“父皇,不是这样……”朱微忍不住叫道,“我、我……”
“你什么?”朱元璋狂怒难抑,抓起奏章,用力扔在朱微脸上,“不要脸的东西,丧行败德,贻羞祖宗……”
“贻羞祖宗?”朱微怒气上冲,脱口而出,“我的祖宗只是农夫!比起市井泼皮,江湖妖人好得了哪儿去?”
“放肆!”朱元璋双眼圆睁,眼里透出一股杀气。
冷玄见势不对,咳嗽一声,说道:“公主年少无知……”
“闭嘴!”朱元璋恶狠狠望着冷玄,“你又是什么好货?乱葬岗的空棺材怎么回事?哼,你活到今天,只因为一件事。”他咬了咬牙,森然狞笑,“你就是个没有卵蛋的狗太监!”
冷玄默默听完,笑了笑,说道:“陛下说的是,不过就算一条狗,偶尔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朱元璋瞪眼怒视,冷玄耷拉眼皮、面不改色;过了一会儿,朱元璋脸上怒气散去,颓然坐下,呼哧喘了两下,剧烈咳嗽起来。
朱允炆慌忙上前,为老皇帝捶背,温言说道:“陛下息怒,不值得为这等人气坏了身子。”
朱元璋哼了一声,一拂袖,瞪视乐之扬:“你混入宫中,还有什么图谋?”
乐之扬张开双眼,深深地看向朱微,少女泪光闪动,与他脉脉对望。乐之扬心中千言万语,可又无从说起,吐一口气,轻声说道,“我的图谋只有一个,就是娶她为妻……”
“混账!”朱元璋一拍桌案,“岂有此理!”
“我也一样……”朱微的声音又轻又细,可也坚定无比,“今生今世,除了乐之扬,我、我谁也不嫁!”
朱元璋眉头一拧,眯起双眼,望着朱微狞笑:“是么?他若死了呢?”
朱微一愣,咬牙道:“他死了,我也不活!”
“好!”朱元璋怒极反笑,“来人!”
几个武士应声入内,朱元璋指着乐之扬,用力一挥:“拖出去,斩了!”
“不……”朱微失声惊呼,眼望着武士将乐之扬拖出殿外,心如刀剜,陡然一口气上不来,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十三姑!”朱允炆望着少女,心生怜悯。朱元璋瞪他一眼,目光凌厉凶狠,朱允炆吓得哆嗦一下,求饶的话缩了回去。
“父皇!”燕王忽地踏上一步,朗声说道,“道灵有救驾之功,纵有欺君大罪,也可两相抵过,而今朝廷板荡,正是用人之时……”
“用一个骗子?”朱元璋哼了一声,冷冷盯着燕王,“用他来骗朕?”
两人对望片刻,燕王长叹一声,低头退下。
朱元璋的目光落向江腾,老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江腾,你揭发妖人,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不敢,不敢!”江腾亦惊亦恐,“草民只想养家活口。”
“这个容易。”朱元璋笑眯眯说道,“人说‘腰缠万段’,朕赏你十万贯钱如何?”
“谢万岁……”江腾心花怒放,连连磕头。
朱元璋使一个眼色,冷玄退出大殿。不多时,领入十多个壮年太监,人人肩头扛着皮袋。
“江腾!”朱元璋漫不经意地说,“赏赐之先,朕有一个条件。”
“草民万无不从!”江腾一叠声答应。
“这十万贯你一个人搬出宫。”朱元璋慢悠悠说道,“一次搬完,不得找人帮手!”
江腾傻了眼,颤声道:“这、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朱元璋眯眼狞笑,“你要抗旨?”
“不敢……”江腾冷汗淋漓,“这赏赐,草民,草民不要了?”
“朕言出必行。”朱元璋寒声说道,“说赏你的,一个子儿也不会少。”努一努嘴,两个太监摁住江腾,其他人解开皮袋,将其中的铜钱倾倒在他身上。
新出炉的铜钱闪闪发亮、如瀑如河,江腾转眼间就被湮没。他奋力挣扎、闷声哀嚎,身上的铜钱仍是越来越多,十万贯倒完,地上的铜钱累成了一座小山,亮闪闪,静荡荡,纹丝不动。想到下面埋了一人,燕王纵然久经沙场,背脊上也生出了一股寒意。
太监们倒完铜钱,低头退出。朱元璋冷冷扫视众人,森然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宝辉的事,仅限朕和你们四个人知道,谁敢泄露一字,哼,铜钱下这人就是榜样。”
众人诺诺答应,朱元璋又盯着燕王,忽道:“老三的下场你见过了?”
燕王一愣,咕哝道:“这个,这个……”
“你留在京城,早晚跟他一样。”朱元璋漫不经意地说道,“老四,你回北平去吧!朕活着一天,你就在那边呆上一天,朕有生之年,你都不用进京了。”
“父皇!”燕王脸色惨变,他自忖功高,本想留在朝中、窥视神器,趁着捉拿逆党,恩威并用,收编晋王一党。朱元璋江河日下,朱允炆柔弱无能,只要老皇帝一病不起,以朱棣之能,不难把控朝政、颠倒乾坤。不料朱元璋洞若观火,先下手为强,决然让他离京。燕王一腔雄图化为泡影,心浮气躁,焦急起来。
“你回北平,高炽、高煦留下,由朕看着好好读书!”朱元璋手拈白须,悠然自得,“张玉、邱福立下大功,官升一级,宁王手下有缺,让他们去大宁当差好了;至于道衍,他也功劳不小。席应真的弟子,不稀罕人间的富贵,呵,朕就让他当钟山寺的主持,京城的香火总比北平的旺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