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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梳妆台前正要喝那碗冷却的羹汤,一名保镖从楼下找上来,他隔着几米距离站在走廊外,低着头十分规矩没有看向卧房,“夫人,有一位女士找您。”
我透过镜子问他是什么样的女士。
他说大约五十多岁,穿着白色绸服,非常雍容华贵。
能够到严汝筠的私宅来找我,除了白夫人和温姐,我想不到还有谁与我有这样深厚的交情,他今天娶妻,喜讯全城皆知,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能想办法拿到请柬都恨不得出席送上一份厚礼,让自己露露脸讨到一点情分,有谁会愿意避开锋芒来看望我这个备受冷落的失败者。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让保姆回绝掉,她走到门口又停住,有些迟疑问我难道真的不见吗,也许是您的朋友。
我又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所有五十多岁非常富贵的太太,我忽然想到一个人,我立刻推开保镖走下一楼,一道女人身影立在客厅灯光处,背对我正饶有兴味观赏墙壁上一幅西洋画,我立刻认出她的轮廓,我很惊讶问夫人怎么来了。
顾夫人听到我说话转过头,她没有那晚精致的妆容,皮肤有几分苍老黯淡,但依然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她朝我走过来满面春风,“我先生去了紫荆花,可我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要不是他兴致高催促我办生日宴,我连自己的喜事都不想声张。今天对严先生与朝瑰来说是人生大事,可对于其他宾客而言,就是攀龙附凤结交党羽的机会,低处的人迎合谄媚高处的人,我看都看腻了,有什么意思。”
顾夫人眼高于顶不屑于人同流合污,她很讨厌那些嘴碎又傲慢的太太,所以她根本不愿应酬,顾政委位高权重,打他夫人主意想要结实的下属不计其数,顾夫人如果不是如此清高的性格,恐怕顾政委早就栽了。
我迎着她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夫人活得透彻。”
“再透彻的人,也怕无趣。他一早就被薛家的车接走了,我在家里实在无聊,忽然想起任小姐,这样美好的夜晚,不缺沉湎于良辰美景中的人,我倒是很想来看看你。”
她的话让我心头一暖,我知道都是那串佛珠的情意,这些人很讲究颜面,不会拖欠别人的情分。
其实我和顾政委夫妻从无往来,秦彪不喜欢和官场的人打交道,他的交际圈都是常爷那样的土匪头子,如果不是严汝筠的仕途人脉太广,我想这辈子也不会认识他们。
我拉着她手腕搀扶她坐下,保姆烹了一壶红枣茶端上来,她笑着问我这位是什么人,我告诉她顾政委的夫人。
她恍然大悟,鞠了一个躬,让她慢坐。
我亲自为顾夫人斟满一杯茶水,她最后那句弦外之音我也听懂了,我有些感慨说夫人知道我失意。
她等我放下茶壶,又再次将我手握住,“失意得意,不过三十年春光白驹过隙,好风水不会始终在一个人头上,任小姐年轻,不要早早就说自己失意。”
“年轻都不能得意,怎么敢奢望几十年后的光景会比现在更好。我不是名门千金,我想要得到那样的生活,几年前摆在眼前的路只有这一条。”
顾夫人没有吭声,她非常怜惜用手指在我掌心轻轻抚摸着,“可怜的姑娘。知道你今天难受,没想到这里果然冷冷清清,东莞数得上名号的人,都忙着去巴结严先生和薛家,怎么会有人还记得你,想开了就好。我听说周夫人和程太太,她们经常为难你。”
周夫人就是红衣太太,她在东莞几乎成为一个笑话,笑话是她和周先生的情妇都生了女儿,而且周夫人的女儿更加机灵可爱聪慧讨喜,是非常优秀的姑娘,可周先生爱屋及乌,把情妇生的女儿视若瑰宝,却对她们母女及其冷淡,一年到头除了脱不开身的节日都不会坐在一起吃顿饭,寻常日子偶尔聚在一起也很难笑谈,冷冷淡淡的像进了停尸房。
周夫人与那名情妇年纪相仿,都是四十出头,那个女人并不年轻漂亮,也没有周夫人家世好,只是温柔有品味,满腹诗书,就像所有中年男人渴望的那种妻子,知道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可周夫人年轻时何曾不是温柔的女子,也会娇羞一笑,会伏在男人膝上哼唱小曲,会下厨做一种菜,当一个男人不爱你,无论你如何优秀动人,在他眼里都是看不到的,而不论外面的女人差你多少,他喜欢了,他眼里就有她,她就是比你好。
任何撒泼跋扈尖酸刻薄的女人,都因为自己丈夫的不疼爱不呵护,当男人埋怨女人无理取闹,应该扪心自问是否逼她成为这样过分的女人,女人生来如水,性本恶的又有几个呢?
女人的光彩红润是男人给予的,女人的暗淡无光沧桑愁容也是男人给予的。
你为她撑开怎样的天空,她就会还你是晴朗还是阴霾。
我良久没有说话,顾夫人仍旧抚摸着我指尖,她似乎很喜欢我年轻的皮肤与气息,那样爱不释手。
“在婚姻中不得丈夫疼惜的女人,不管曾多么柔情似水明媚动人,都会变成一个善妒的悍妇,而即使一辈子不曾享受过婚姻,她得到了男人的眷顾,她也不能说是不幸的。女人如花草,可以不长在花圃中,但不能缺少水的滋润,花圃就是婚姻,是一座家庭的城池,水是男人的情爱,你说对于世间万物,水更重要还是城池。”
我骤然眯起眼睛,忽然意识到她今天来的目的,她松开我的手,端起那杯已经温度适口的茶水,盯着水面漂浮的半颗红枣,“妻子羡慕情人得到丈夫的兴趣和宠爱,情人羡慕妻子得到男人的许诺和承认,她羡慕着她得到的东西,她羡慕着她光明正大的身份。一套男欢女爱的公寓,一张缠绵悱恻的床榻,一张平淡陈旧的婚书,一对长久不戴的戒指。婚姻是柴米油盐,风月是红酒咖啡,前者滋味平淡,年常日久埋入骨血,男人习惯放妻子在家中等待,后者回味悠长价格珍贵,她一不高兴啊,就走了。也许你说这世上有很多女人都得到了这两种,可她们嫁的是显赫的男人吗?”
她喝掉半杯茶,将枣核吐在纸巾上,攒成一个团儿扔入烟灰缸,“菩提本无物,明镜是非台。世间女人都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她说完这席话沉默看我,我目光定格在她脸上打量许久,眼底的顿悟又加深了一层,“夫人究竟是怜惜我的聪颖,不忍心看我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是舍不得薛朝瑰与我争斗,更疼爱她这个晚辈。”
顾夫人了然一笑,“果真你很聪明,你和朝瑰都是二八芳华的姑娘,我与她母亲关系好,去世后可怜她没有母亲,一直非常疼爱她,她机灵漂亮很讨我喜欢,我把她视如自己的女儿,按照情分在我心里任小姐确实比不得她,可我今天放弃了为薛家道贺亲眼看她出嫁的机会,只是因为更疼惜你,我很清楚你们的恩恩怨怨。”
我十分冷静拎起茶壶又为她添了半杯热水,“所以夫人疼惜我在这场三人的情爱争夺中败兴而归,要劝我回头是岸,对吗?”
“为什么要这样说。”
“天底下不会有任何一个疼爱后生的长辈想要看她生活在水深火热,薛小姐只有二十多岁,她非常年轻贪玩,只要我和腹中孩子一日不除,她都不会高枕无忧,夫人难道不替她担心吗?所以才会在她的大喜日子来为她铲除前路,而阻碍她婚姻美满的前路,暂时只有我一个。不论有些事她做与不做,都在于我想要施展什么手段,薛小姐聪明过人,可您还是怕她不是我的对手,您从进门到现在的每一句话,不都是在告诫我千万不要糊涂吗。”
顾夫人表情讳莫如深,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喝茶,我也端起茶杯,两个人相安无事,这样静悄悄过去一分钟,保姆在厨房里失手打碎一只碗,她以为惊吓到了我和客人,立刻探头出来道歉,我笑着说没什么,碎碎平安,孩子快要到安全期,正是个好兆头。
顾夫人听到我这样说,她笑着看向我腹部,“已经快要三个月了吗。”
“还不到,但是日子过得这么快,一眨眼就要落生了。”
她非常感慨,“是啊。我生儿子时也觉得日子过得很快,总恨不得立刻见到他长什么样子,会不会很乖巧,还好他很懂事,不然我现在根本管教不了他。”
“政委家教森严,门庭高贵,生出来的子女当然不会逊色。”
她问我想要公子还是千金,我说汝筠喜欢什么我还没有问,我并不介意。
“他应该喜欢公子,这样庞大的家业,有儿子继承总比女儿更稳妥。不过千金体贴孝顺,是自己的骨肉,什么都好。”
她说完伸出手落在我腹部轻轻抚摸,脸上笑容很慈爱,“你如果生个儿子,他会很高兴,那么你不用忧愁以后的生活,他一定会安排得妥妥帖帖。既然得到了这么多,有些事就不要再强求,我对我先生也常常说知足常乐,争来争去让自己身心俱疲,也未必有很好的结果,大好时光都用来算计和虚度,非常不值得。他很听我的话,我这个年纪,在生活上的智慧和气度,怎么也比你们年轻人多一点。”
我笑着说这是自然,姜还是老的辣,多谢夫人点播。
她听出我的敷衍,将视线从腹部落在我脸上,“我心疼朝瑰无法完全享有她的丈夫,她对这段婚姻的期待和向往我最清楚,汝筠提出结婚后她几乎夜夜失眠,她又怕又喜,怕他会反悔,怕她无法完整长久得到他的情意和真心。一个那么年轻的姑娘,对婚姻小心翼翼,我很可怜她,但后来见了你,你的聪慧灵动沉稳大气,我真是喜欢,平心而论不说家世,你要胜过朝瑰很多,人都有爱才的心,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让汝筠去维持权衡,不争不抢的人往往最有福气。”
我不动声色朝厨房位置咳了一声,宅子里十分寂静,保姆听到后一边解开围裙一边走出来,她试探打量我的脸色,我打了个哈欠,她立刻明白我的意思,走过来对顾夫人鞠躬,“夫人,任小姐要休息了,她怀孕后身体很虚弱,先生叮嘱八点左右必须入眠。”
顾夫人听到保姆的提醒没有再耽搁,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一定好好休养,将孩子平安生下来。
我并没有将她送出宅院,而是让保姆去送,她走到门口转身笑着对我说,“任小姐,两次接触我知道你是非常聪明的女人,生日宴那天去了许多女眷,唯独我对你记忆最深刻,严先生能够喜欢你不是没有道理,我希望聪慧是你的优势,而不要成为葬送你的东西。好吗?”
我笑而不语,朝她微微颔首,门口等候的司机上前搀扶住她迈下台阶,溶溶月色之下她的身影被吞没,保姆看到我微妙的脸色,知道这个人来并不能使我高兴,她是在提点警醒我,让我明白事理看清局势,不要做无畏的挣扎,保姆关上门隔绝了庭院外一阵呼啸的车响,“夫人不爱听,听过就忘了吧。”
“我有那么可怕吗?”
保姆笑出来,“夫人一个小姑娘,又不是洪水猛兽,有什么可怕。薛小姐的脾气娇纵,夫人温柔似水,我觉得她比您可怕多了。”
“不要再喊我夫人了,现在严夫人已经有了,当心她听见找你的麻烦。”
她说这是先生吩咐,否则她也不敢胡乱称呼。
我蹙眉看了她一眼,让她找两片安神药来,我喝了之后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平时喝了这种药我立刻就会入睡,但今天不管怎样都非常清醒,清醒得头痛欲裂。
我听着天花板幻想他成为新郎是不是非常英俊,英俊得迷人而颠倒众生,薛朝瑰嫁给她梦寐以求的爱情,大约也美艳不可方物。
从此以后我的日子会更难过,出了这扇门那些流言指点势必可以杀红我的脸,他们畏惧严汝筠不敢不敬我,但虚伪的面具之后一定是唾弃与讽刺。
保姆陪我熬到十一点有些扛不住,站在旁边打瞌睡,我让她回房休息,她不肯,在我百般催促下才勉为其难上楼,她离开后我垫了条毯子坐在阳台角落,看着窗外被月光遮掩的梧桐叶失神。
南方的梧桐总是一年四季苍翠,北方看不到这样宽大的叶子,是很窄很窄的一条,也是梧桐,针叶梧桐,没有这样厚实好看。
圈子里两年前死过一个姑娘,我在花房见了她最后一面,没几天她就死了,从二十楼跳下来,死在包养她的男人和他的新欢面前,我永远记得她捧着一束娇艳的百合笑着对我说过,她想做一片叶子。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叶子供人观赏,给予人阴凉,不会像花朵一样,被折断采摘,即使爱惜花的人,也会抚摸把玩,把花瓣变脏变凋零。
她问我想做什么,我说还是做女人,做让所有人臣服的女人。
我将脸埋入膝盖,昏昏沉沉。
地上撂着一杯酒,我喝了三分之二,觉得苦涩难下咽,再也不想碰。
黑暗中我听见玄关发出一声响动,很轻,轻得不想被人察觉。
我一动不动,感觉到那束风逼近我,撩拨起我鬓角一丝碎发,我从压得失去知觉的手臂抬起头,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他一声不响,犹如一阵风,一缕月色幻化的影。
可惜他没有一身白衣,而是崭新的西装,扣子没有系上,里面露出的衬衣有几丝褶皱,颓废而清俊。
他该是非常疲惫,才会有那么深的胡茬。
窗纱在拂动,袂角纷飞之中,我看到了他的脸,但我看不清楚,大片水雾蒙住他的轮廓,我用了很久才分辨出这并不是梦境,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血有肉,有呼吸和温度。
可他怎么那么像严汝筠,他难道不是正在享受他的新婚之夜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如此狼狈憔悴又失意的我面前。
我将蜷缩在下巴处发麻的手抽出,在眼前虚无飘渺的空气中拂了拂,“是你吗。”
他没有说话,像一艘船终于停泊靠岸,卸去了一身沧桑,他弯腰将我从地上抱起,我在黯淡中看他的眉眼,他问我不是他是谁。
“你不该陪着你的新娘吗。”
他嗯了声,“应该。”
他说完这两个字,已经迈上二楼,他踢开卧房虚掩的门,将我放在柔软的床上,他刚要起身,我扯住他领带,他垂眸看了我许久,发现我眼神是浑浊的,嗅到一丝酒气,他握住我的手,将领带从我指间抽出,“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