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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南郊地皮被几大企业争得如火如荼,据说内部操纵的价码已经炒到了两亿。这块地皮虽然值钱,但地点并不是东莞市中心,属于边郊,先天优势有些薄弱,三千万的底价飙升了七倍,很显然政府在其中操控,试图从商人身上搜刮最大的暴利。
可它并不值得这个数字,即使最有实力的商人对这块地皮的估价也没有超出五千万,再加上后期奠基扩建,至少要投入到一亿左右,现在仅仅购买地皮就已经天文,是否可以回本很难预计。
所以在价格被官方落实后,大批企业选择了退出,剩下的五家群雄逐鹿,我扼住了郭泽路的喉咙,有他暗保严汝筠毫不费力打败了其他对手,和耀辉集团进入最后的争夺。
耀辉集团是省内涉猎上市产品最成功的集团,资产估值庞大,而且在商海位高权重,崇尔做得好不可否认,但只是后生晚辈,在耀辉面前如果稍微识趣,也应该明哲保身退出竞争,然而严汝筠不是识趣的人,对南郊项目势在必得。
最终抉择权掌控在刘志手上,这个人十分老谋深算,那天在别墅我见了他一面,眉梢眼角藏着深深的筹谋和锐气,他当然不会在其中得罪任何一方,耀辉商界名头响,对于这样名流生出芥蒂没好处,严汝筠是他曾经官场同僚,彼此深谙各种规则,蒙骗不了他。
尽管严汝筠已经明确表态要退出仕途,可万事无绝对,在名利场混出的人精,总是习惯留一手后路。市局根本不想放人,警界培养出刑侦双雄用了三十年,重大要案除了这两人谁都无法力挽狂澜,一个退出意味着另一个独大,沈烛尘功高震主,有严汝筠来抗衡制约对上级也省事,何况他的功勋赫赫,不是每个刑警都有本事和胆量潜入黑帮做十三年的卧底安然无恙。
只要他点头,压过刘志甚至更高的人轻而易举,有这样的顾虑,仕途上谁也不会冒险得罪严汝筠。
刘志二度拜访宅子将这个烫手山芋毫不犹豫抛出,他推脱自己要出差,国土方面的事务不熟悉,郭泽路上报的名额是崇尔与耀辉,具体到底谁来承包上面也不好太死板,他笑着拍了拍严汝筠的肩膀,“哪个圈子没有点无可奈何的事,薛老板也不好得罪,我本身还是属意你来做,毕竟你我更熟识,你的能力才干没有人比得了,可不也有句话叫姜还是老的辣吗。小严啊,你不要为难这些看着你成长到今天的老同志,想要争取到手,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严汝筠早就知道上面无法取舍,他是纳税大户,耀辉也不逊色,他刚刚弃官从商,官职卸任得还不利落,而耀辉的薛老板本身就是这一行的常青树,人脉四通八达,上级如果把橄榄枝交给他,很明显会遭人非议纽带关系,而薛老板的面子也被砸得太彻底,但不给逼急了严汝筠更休想好过,刘志话里有话,看着他长起来的老同志,对他的心机城府心知肚明,也在提点他不要大兴风浪。
为了表示诚意宋铮舟亲自代表严汝筠到耀辉集团邀请薛荣耀吃酒,他是崇尔副总,这个面子对方不得不买,于是一口答应。
对于薛荣耀这个人,我只从温姐的只言片语里听说过,耀辉集团类似于古代世袭制,他的一双儿女占据非常庞大的股份份额,他夫人早逝,感情方面始终没有续弦,欢场口碑非常好,陪过他的小姐屈指可数,不怎么贪色。
可惜他儿子不出众,不算窝囊但资质很平庸,所以薛荣耀对自己聪敏过人的女儿寄予厚望。
不过所有的道听途都戛然而止于我真切见到这个男人。
严汝筠在淮海酒楼设宴招待他,为了缓解气氛不显得两个人太过剑拔弩张,我也陪同过去,他竟然比我们还早到,他的助理站在雅间门外等候,看到我微微一怔,非常恭敬和严汝筠打了招呼,推开门将我们请进去。
我曾隔着人潮人海远远见过薛荣耀一面,他戴着墨镜,在保镖簇拥中站在一柄黑色的伞下,那只是很模糊的一个侧影,可那样的排场和气势让我铭记深刻,同样也觉得似曾相识。
商人和商人有很大不同,秦彪交好的齐老板也是商人,他远没有薛荣耀的气宇轩昂,甚至所有我在宴会见过的商人都要比他逊色很多。
我记忆中微弱的一点,在他缓慢转过脸的霎那,忽然砰地一声炸开。
他的目光仅仅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便落在严汝筠身上,他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陶瓷茶杯,“严老板准时。”
严汝筠脱下西装交给宋铮舟,我挽着他进去落座,宋铮舟交待侍者安排了一些菜品,等到所有食物都上齐才转身退出厢房。
“没想到我邀请薛老板却比客人还晚,是我失礼,自罚三杯。”
我听到他这么说立刻将他杯子摆正,拿起烫好的酒壶斟满,他喝光后将杯口朝下,示意一滴不剩,薛荣耀笑着说,“酒自然不能白喝。”
严汝筠沉默不语,我又为他接连斟满两杯,等到全部喝完后,他对薛荣耀说,“崇尔与耀辉从众多百强企业中脱颖而出,占据了争得南郊项目的主动权,我在商场虽然小有成就,可面对薛老板我是年轻后生,既然我有企图,这三杯酒也是为了这事谢罪。”
薛荣耀听到微微一愣,他很久才反应过来,严汝筠从我手上接过酒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您没有阻拦我,而且亲眼看我喝下去,以薛老板的慧眼不会看不出我的意图,我必定要感激您对我的关照和让贤。”
都说混黑道的不管多大的爷都擅长耍无赖,这是骨子里的土匪气,越痞越稳。我以为严汝筠这么正经的人不会,没想到他比谁耍得都狠,而薛荣耀分明知道他是怎样奸诈腹黑的人,还不知道处处谨慎,所以中了他的圈套,如果否认那就是说自己没有慧眼,是个傻子。
他至少早到了半个小时,做足了要和严汝筠你来我往的拉锯准备,没想到因为自己掉以轻心连战火都没燃就定了输赢,他瞪着眼愕然许久,忽然大笑出来,“好一个严老板,这是挖了坑给我跳,这招请君入瓮玩儿得漂亮,薛某认栽。”
他非常大度端起斟满的瓷杯,毫不犹豫喝了那杯酒。
耀辉能在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改朝换代中屹立不倒不是没有道理,掌权者宽宏气度,不会为一点利益撕破脸,懂得孰轻孰重,不为自己树敌。
其实卖严汝筠一个人情有什么不好,凡是长了一双明亮眼睛的都能看出他会站得更高,与其被他记恨撕咬得鲜血淋漓,倒不如退而自保,他记着一点恩情也不至于胡作非为赶尽杀绝。
不得不说这是薛荣耀的智慧。
他非常喜欢吃严汝筠面前炉子上煮着的脑花,可炉子燃烧得旺端不过去,我用勺子舀了两块,放入一个崭新的小碗内,递到薛荣耀面前,他笑着和我道谢,余光仍旧在打量我,似乎在辨认什么,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三年前那晚他十分惆怅的样子,我在红灯区的第一个客人就是他。
我有时真觉得这世道太小,人的真面目藏得也太深,我将脸别开,只露出一半窄窄的轮廓给他,他察觉我的抗拒,意识到这样盯着看太不尊重,立刻讪笑了一声,低头吃脑花,他赞不绝口说这里的几样川菜非常美味,可惜他肾脏不是很好,不得不克制自己触碰过分口重的食物,今天沾了严老板的光放纵一回,品尝这世上最美味的珍馐。
他们绝口不提南郊的事,严汝筠赢了开场,而薛荣耀过了那一阵似乎有所回味,没有当即表态放弃这次争夺,他刚才认栽得干脆,似乎要把一场博弈变成玩笑,严汝筠之后不算热情,在一些话题上有压一头的企图,薛荣耀明显心不在焉,连应付的势头都很薄弱,被打压得十分潦倒。
这顿饭吃到一半,薛荣耀一直等不到我开口,他忍不住指了指我,“严老板身边这位小姐不知…”
他没有夫人和名正言顺的情妇,千金也从不露面,他根本没渠道了解现在流传的桃色新闻,公司下属也不可能把无关他的风流韵事捅到他面前八卦,所以他不清楚我和严汝筠的关系。
严汝筠笑着介绍我说这是内人。
他脸色略微有些僵硬,“严老板什么时候娶妻,怎么没人提起。”
“薛老板不曾金屋藏娇吗。”
薛荣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严老板的红颜知己。”
严汝筠柔声问我是不是江南女子,我点了点头,告诉他小水乡。
“记得亡故薛夫人就是乌镇女子。”
薛荣耀听到自己亡妻有些感慨,他点头说是乌镇,也在乌镇认识。他有些拘束看向我,问我是不是也来自乌镇,我抿了抿唇,“紧挨着,但比乌镇落后得多。”
薛荣耀沉默喝了一口酒,没有再说什么。
这顿饭结束前我到洗手间补妆,出来经过一个包房,听到里面有人提及严局,我本能停下脚步朝四面八方打量,确定没有人看见沿墙根靠过去。
门是阖上的,但阖得不严,我看不到里面有谁,粗略听声音有三四个男人,他们时不时碰杯,嘴巴里念叨着恭贺沈厅长升迁。
沈烛尘上调的事没有下达正式条文,但内部已经传出消息,确定八九不离十,严汝筠辞职挡他风头的最大劲敌消失,整个省内功勋可以和他匹敌的再没有第二个,这个空位理所应当由他来补缺。
有男人说,“严局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在风头最盛时辞职,从此以后沈厅是一枝独秀了,我们当初果然没有跟错人,以后大事小情还要麻烦沈厅多多通融。”
“严局是避嫌,谁不知道他当了十三年流氓头子,上面是欣赏他,他力克秦彪把案子结束得这么漂亮,可你们没有听到风声吗?上面对他脚踩黑白两道的势力也很大忌惮,忌惮一旦滋生,做什么都是错的。估计严局意识到这一点,先下手为强,他不干了,上面还能怎样?”
“谁说不是,能够在秦彪身边风生水起,算计了他半壁江山,这样的男人太深不可测,谁又能保证他是真的清白呢。沈厅不给我们几个透露点内幕吗?”
里面忽然无比诡异变得鸦雀无声,这样的死寂持续了几秒钟,我感觉到不对劲,正想抽身离开,那扇门在我毫无防备下猛地被拉开,沈烛尘高大身躯出现在我面前。
他身后围坐的下属看到有人,立刻站起身蜂拥到门口,其中一个男人刚要开口,沈烛尘制止了他,“你们先回去,我这边处理点事。”
他们面面相觑一阵,低着头和我擦肩而过,等到过道再次安静下来,沈烛尘忽然笑着伸手卷起我一缕长发,我下意识要退后,可他攥得太紧又不肯松手,扯痛了我头皮,我忍着没叫出来,不敢再和他较劲,我一脸严肃问他干什么,他将那缕长发放在鼻子下十分陶醉嗅了嗅,“最善变莫过女人。你藏在门外偷听,还问我干什么。”
“我没有偷听,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我路过。”
我说完举起两只还没有干透的手,让他看上面的水珠,他哦了一声,“原来是我误会了。”
我被他打趣得脸发烧,他还是不肯松开我头发,我只能掰他的手指,将我头发从他指缝间一根根解救出来,他很好笑看我仓皇无措急得出汗的样子,在我费尽力气去抗争的同时,他懒洋洋抬起另外一只手在我鼻尖上抹了抹,擦点那上面渗出的汗渍,“慢点,不急,小心扯断。”
他话音才落我已经直接将头一甩,几根头发干脆利落折损在他手里,他怔了怔,松开手注视掉落在地上轻飘飘的黑丝,立刻笑得更开心,“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人,才是真正让男人心痒渴望征服的女人。”
我冷漠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问我难道不恭喜他吗。
我停下脚没回头,望着这条走廊尽头的天窗说了句恭喜你,沈厅长。
“你简单两个字恭喜,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的道贺还让我欣喜。”
沈烛尘好像本身就是一个轻薄的男人,但他不是轻薄美色,而是轻薄所有人,不论男女都在他轻薄的范围内,我没和他纠缠下去,我匆忙回到雅间发现薛荣耀已经不在,宋铮舟陪着严汝筠从里面走出,他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说遇到几个下属给沈烛尘庆贺,刚刚结束。
他目光顺着我来的长廊望过去,“现在仕途上没有比他更春风得意的人。”
“如果你不辞职,他会得到这个职位吗。”
严汝筠说一切都不会改变,只是局外人以为不会而已。
刚才那几个下属说上面器重他,但更忌惮他,如果这话成立,那么严汝筠一定成也秦彪败也秦彪,他做了十三年的土匪头子,哪怕再谨慎也会遗落蛛丝马迹,当一些人决心铲除镇压某个人,有的是门路和法子,严汝筠退位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我跟着他走出酒店大门,司机将车开到台阶前,他上去后宋铮舟随我绕到另外一边对我说,“刚才任小姐离开,薛荣耀提到了您和他亡妻竟然是老乡的缘分,因为这个不再争夺南郊项目,算是给初次会面的您一份见面礼。您一句紧挨乌镇,可为筠哥省了不少事。商场除了他,还真没人能劳驾筠哥亲自喝下三杯酒。”
他掌心护住我额头坐进车里,笑着从前面回头,“筠哥,任小姐这次一字万金恐怕也打不住,薛荣耀主动退出,连竞争的样子都不再做,政府见势头不好急于把这块地皮脱手,您直接压到五千万,象征性打点相关人足够拿下,只要耀辉退出,您就毫无阻碍了。”
严汝筠从密密麻麻的文件黑字上抬眸,他问我是否和薛荣耀之前认识,我从见到他之后一直心事重重,这一问更把我问慌了神,三年前他隐瞒了身份,说自己是外地的小生意人,还编造了一个姓氏骗我,他掏钱很大方,一沓沓的往我口袋里塞,人也不下流,是我接触过的最尊重我的客人。
我也怀疑过一个小生意人怎么可能有这样不俗的气质谈吐,但金钱当头也没多想,这几年耀辉四平八稳,被崇尔的风头盖过,他又从不出席什么场合,想要曝光都是一片空白,以致于我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个只光顾过我一次就销声匿迹的男人原来叫薛荣耀。
我冷静下来面不改色说,“不认识。”
严汝筠盯着我脸看了片刻,淡淡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