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无字碑

蔡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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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

    镇墓兽秦北洋一路默念着“摩诃萨”,自白鹿原出发,绕过西安城墙,斜穿过关中大地,疾行数百里,来到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的乾陵。

    一对奶头山间,笔直的司马道通往巍峨的陵山,前方耸立“六十一蕃臣像”的无头骑士。秦北洋全身包裹装扮成乡村工匠,掩饰钢铁身躯与四肢,炎炎烈日下,显得不伦不类。他的身后,欧阳安娜、秦九色、叶克难、小木坐在一辆马车上,一同仰望这座至高无上的陵墓。

    东南方向扬起一片黄土,数百匹骏马飞驰而来--大多穿着塞外边民的袍子,背后还有马枪与弓箭,难道又有贼人来盗墓?名侦探叶克难掏出手枪,吩咐安娜与九色母女躲藏起来,秦北洋也将十字弓搭上钢箭横在胸前。

    对方领头的有三人三马,骑到秦北洋跟前,紧急勒住缰绳,高高扬起马蹄。

    第一骑,全身宝蓝色绸缎的蒙古袍子,北人南相,赫然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鄂尔多斯多罗小郡王,孛儿只斤·帖木儿。

    第二骑,工装服,背带裤,鼻梁架一副眼镜,胸前印着“笕桥中央航校”,曾经的墨者天工工厂总经理,湖州钱氏传人--钱科。

    第三骑,西洋骑士服的奇男子,风姿绰绰,明目朗星,剑桥大学理论物理学博士,也是大唐李淳风的后代,清朝皇家御用风水师之子李隆盛。

    他们身后是一支全副武装的蒙古马队,经过长途跋涉,战马纷纷喷着鼻子,笼罩在一团征程中。

    “秦北洋!”

    小郡王第一个翻身下马,刚跑出两步便摔了个趔趄,又爬起来跳到秦北洋怀中,却仿佛硬生生撞到个铁疙瘩,竟把脑门子撞出个大包来。

    小郡王抱着秦北洋大笑道:“哎呦妈呀,多年不见,你身上的腱子肉老结实了啊!还是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

    李隆盛与钱科也下马来与秦北洋拥抱,就像时隔数十年的小学同学聚会。叶克难、欧阳安娜、九色也跳下马车,不是狭路相逢,便是英雄聚头。唯有小木所在马车背后,想要找机会开溜呢。

    安娜问小郡王和李隆盛怎会想到来乾陵?

    小郡王疑惑地看向叶克难:“不是叶探长给我发的电报吗?乾陵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数日前,叶克难与少女九色和镇墓兽九色路过洛阳,发现北邙山盗墓学堂被屠杀与焚烧,盗墓贼之王小木无影无踪。叶克难猜到乾陵或白鹿原将有大劫难。何况又有消息--齐远山已做了关中的诸侯。二十年前,叶克难便看出齐远山其心必异。到底是京城名侦探,他没有惊动本地官员与警局,而是给上海与鄂尔多斯各打一份电报。

    先说上海,听闻北平爆发“七七事变”,李隆盛紧急从英国回到上海。他向国民政府献上剑桥实验室的研究成果。国民政府的那帮蠢货,有眼不识金镶玉,未能将李隆盛奉献的大杀器当一回事,还以为他在开国际玩笑,这么小小的东西,哪能横扫千军甚至一战定乾坤?

    李隆盛接到叶克难发来的电报,想要坐火车前往洛阳,再转道骑马去西安,但华北战事吃紧,陇海线的铁路已经中断。

    于是,李隆盛想起了钱科--五年前,墨者天工毁于日本轰炸后,钱科加入中国空军,在杭州笕桥中央航校设计和改进战斗机。李隆盛从上海赶往杭州,向钱科说明来意--乾陵或白鹿原有难,老兄弟们责无旁贷。

    犹豫一番后,钱科驾驶自己改造的轻型飞机,载上李隆盛飞往西安。他说此行来回最多七日,因为上海风声很紧,日本人恐怕有要生出事端,常凯申已有淞沪会战的计划。钱科必须尽早赶回笕桥航校参战。

    两人从空中飞行千里,中间停下补给过三次,降落在西安机场。李隆盛与钱科出城去了白鹿原,唐朝小皇子大墓周围,出现成百上千座新坟。塬上老百姓说最近发生了一场大战,天亮时遗留无数士兵尸体,为免疫病蔓延,就地掩埋了事。李隆盛仔细观察大墓,看不出有被盗掘过的痕迹。他并不知晓歪脖子大树下的墓道口。他们判断白鹿原已逃过一劫,接着会不会是乾陵?李隆盛与钱科便换了快马,迅速赶往乾陵。

    再说蒙古草原上的鄂尔多斯。帖木儿原已整编一支精锐的蒙古骑兵队,准备去长城抵御日寇。接到叶克难的电报,他先行南下陕西,穿过黄土高原与陕甘宁边区,拜访了宝塔山下的窑洞,路过华夏始祖黄帝陵,来到唐朝最伟大的帝陵。

    刚刚来到乾县城外,小郡王便撞到了李隆盛与钱科。三兄弟汇合,不胜唏嘘,径直赶往乾陵,准备一场大战,不曾想撞上秦北洋。

    更不曾想,秦北洋已变成了镇墓兽。

    镇墓兽秦北洋,面对着巍峨的乾陵。

    这个男人昂着头颅,在李隆盛、小郡王、钱科的簇拥下,穿过乾陵正中的司马道,来到唐高宗的“述圣记碑”与武则天的无字碑间。

    烈日照射着无字碑,刹那间,所有人都看到了--碑面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字都金光闪闪,武则天最爱的王羲之体。但这灿烂仅是一瞬,顷刻化为无形。十七岁的九色揉了揉眼睛,大胆地伸手抚摸碑面,却连半个字都没摸出来。

    无字碑上写了什么字?只有秦北洋看清楚了,但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这是个梦吗?”李隆盛围绕着无字碑一圈,“还是个故事?”

    “这是个故事,但不是梦。”

    镇墓兽秦北洋回望乾陵神道前的翁仲,石人石马,文臣武将,威严地守护着中国的秘密。

    欧阳安娜把小木揪出来,拧着他的耳朵说:“不上台面的家伙,你又想要逃跑了啊?”

    “哎呀呀……我的安娜小姐……”小木容颜不老,似乎看每个人都停留在少男少女时代,“我想急着回洛阳,寻找樯橹和连帆两兄弟呢。”

    秦北洋朗声道:“小木,我问你几句话!”

    “哎呦……请问吧。”

    看到镇墓兽秦北洋,小木打了个哆嗦,盘腿坐在无字碑下。

    秦北洋走到高大壮阔的土阕前:“你可知道--乾陵为何一千多年从未被盗?”

    “因为乾陵根本没有墓道口。”小木的双眼变得冷峻,更像他的真实年龄,“或者说,乾陵的墓道口距离陵墓本身极为遥远--白鹿原才是乾陵的墓道口。想当年,武则天的棺椁从白鹿原魔方大墓下葬,地道穿过封印之门,穿过长安城的地下,穿过关中平原的核心地带与渭水,最终抵达乾陵地宫。”

    历史考古的结论,除了明摆着的文字或实物,很多时候需要根据已知条件而推理。身为盗墓之王的小木,也已具备了此种能力。

    秦北洋默默点头。他想起在地下世界的唐朝幻景,自己附身在小皇子李隆麒身上所见所闻,做出了自己的推理--根据武则天的遗愿,秦氏墓匠族少年秦牧野,将女皇本人做成了镇墓兽。八旬老妇的肉身死了,少女心却留下来,变成镇墓天子。

    她还记得自己的孙儿,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那是她漫长一生中最深的痛点。

    镇墓天子完工后,秦牧野与李淳风退出地宫。李淳风留下五芒星封印,锁住了通往乾陵地下的道路。

    镇墓兽秦北洋盯着小木的双眼--为何这个长生不老的盗墓贼,可以揭开李淳风的封印?就像他能安然通过白鹿原魔方大墓的墓道?那也许是另一个漫长的故事。

    “隆盛,我又要问你了?”秦北洋转头看着李隆盛,“你说中国人的祖先为何要修建巨大的坟墓?”

    “事死如事生?”

    “坟墓是连接人类生命与死亡的中转站,古人相信深入地下的坟墓,能通往文明的源头。”

    “就像古埃及人营造起大金字塔?”

    “也许文明并不来源于地面,更不来源于星空,而是来源于地球本身。”

    秦北洋闭上双眼,念起隐藏在数千米深处的地下世界,神兽们最后的乐园,秦北洋与九色经历过的壮丽旅程,这是人类最宝贵的避难所与归宿。

    剑桥博士李隆盛意识到了什么:“难道是地球中空学说?”

    “我们从地下而来,也必将回到地下而去。”

    镇墓兽秦北洋直视灼人的太阳,心中默念--当你仰望星空之时,能否低头注视脚下?

    众人在乾陵无字碑下露宿一夜,次日清晨,分道扬镳。

    钱科独自驾驶飞机返航,他将回到杭州笕桥中央航校,保卫上海的天空。

    小郡王率领蒙古骑兵东征,渡过黄河,逆汾水而上,到太原拜谒阎锡山,协助防守娘子关要塞。

    李隆盛给秦北洋的临别赠言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将回到剑桥的实验室,他的发现必将改变人类历史。

    小木终于得以回洛阳,寻找两个失踪的孩子。这位盗墓贼之王的秘密尚未解开,他的故事将要延续整个世纪,甚至到下一个世纪。

    欧阳安娜决定远渡重洋去美国,她要变卖“大萧条”时期在纽约与旧金山等地抄底购买的资产,为中国军队购买武器装备。

    她要带着女儿同行,秦九色却拒绝了。这姑娘吵吵嚷嚷要跟随叶克难去上海,投身即将爆发的淞沪会战。叶克难也劝她一个小丫头,不如跟着妈妈去美国,逃离兵荒马乱的中国。但九色说自己是墓匠族传人,身怀三千年的古老技艺,怎能离开山河破碎的祖国?

    母女俩僵持不下之际,秦北洋突然发声:“九色,我同意你跟着叶探长去上海。就像二十八年前,叶探长带我离开天津去清西陵的地宫,从那天起我开始长大。从这一天起,你也将成为一个顶天立地之人。”

    秦北洋的话让安娜无从拒绝。这些天来,九色总是缠在叶克难左右,不是开玩笑打闹,就是要他说侦探故事。欧阳安娜是过来人,早已看穿了女儿的小心思,叹息又是一场孽缘呢!安娜只得同意,但她要跟九色与叶克难同去上海才放心。

    临行前,欧阳安娜将左手中指的玉指环,放到自己的唇边,痴痴回望了秦北洋一眼,仿佛他还是二十年前的少年工匠,而自己还是海上达摩山里的千金小姐。她很想再次拥抱这个男人。可惜他已不再是那个“人”了。

    太阳再次升起。所有人告别远去,只剩下镇墓兽秦北洋,孤零零站在无字碑前,武则天的坟冢下。

    剩余的这辈子,他将度过无比漫长的轮回,独自走向烽烟炮火中的中国历史,走向波云诡谲的二十世纪。

    秦北洋开始无穷无尽的行走,一个声音在耳边问:“你可知,你是谁?”

    “镇墓兽秦北洋。”

    “你可知,你从哪里来?”

    “我从地宫来。”

    “你可知,你要往哪里去?”

    “我要到明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