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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华三年十月,越、禁灵退兵,景城得守。白虎、骑主将年华归玉京。帝大悦,擢年华为将军,赐号风华,授紫金勋,赐良田一千顷,金三百万;擢田济为中都督,授紫勋,赐良田五百顷,金一百万;擢巴布为……生还玉京的白虎、骑将士,皆有封赏。战死的将士,皆有追封和遗慰。——《梦华录?崇华纪事》
崇华三年,帝拜华为将军,赐号风华。威武大将军李元修阻之,言华虽守城有功,但曾于阵前降敌,有损军威,不得位列将军。帝不悦,修再三阻之,(华)终未拜将。——《将军书?风华列传》
年华回到玉京已有半个月了。
黄金装战马,白羽饰神兵。天子赐宴,百官相贺,说不尽的繁华荣耀。只是,夜深人静时,紫塞荒草中的累累白骨,熊熊燃烧的越国城池,四处哭喊奔逃的平民百姓,护城河中密密麻麻的浮尸,阵前厮杀中浴血倒下的士兵……总会来入梦,让她蓦然惊醒,呆呆地静坐在黑暗中,冷汗湿襟。
在越国的一年里,年华攻城略地,浴血奋杀,只为迫近邺城。但是,越靠近邺城,反而越陷入危境。她和白虎、骑将士每日徘徊在生死之间,与鲜血和杀戮相伴,连做梦也只有两种内容,杀人,或是被杀。那样的日子,任是意志坚强如铁的人,也会疯狂。能够从越国活着回来,简直就像是在做梦,年华带领白虎、骑突破轩辕楚的封、杀,千里跋涉,终于活着踏上玉京土地的那一刻,连最坚强铁血的战士也忍不住抱头痛哭。
秋夜寒凉,天悬星河。年华从噩梦中惊醒,无法再成眠,她起身站在栏杆边,望向小楼外的后花园。花园中,荼蘼已残败凋零,只有木樨花似雪,红枫叶如火,还有环绕着小楼种植的青菊在星光下静静地吐蕊盛开。
这座鸟革翚飞的小楼,是宁湛下旨修建,赐给她居住的地方。去年初冬动工,今年夏末完工。年华第一次踏进小楼时,不由得一怔,心中蓦然腾起时光倒流之感,小楼中的布局陈设与万生塔一模一样。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天极门中的万生塔充满了两人少年时无数美好的回忆。
“梆梆——”不知何处传来打更声,刚近子时。
夜风浸骨,身后漆黑一片,年华突然觉得孤独、恐惧,不敢回到冰冷的床、上去,甚至也不敢回头,似乎身后的黑暗中,正潜伏着魑魅魍魉,欲择人而食。
年华就这么怔怔地,赤足站在微弱的星月下。
突然,花园的小径上,有一盏橘色的灯火在移动,灯火向小楼缓缓飘来。微弱的星光勾勒出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一盏宫灯在那人身前浮动,引着他分花拂树,走向小楼。
这么晚了,谁会来小楼?年华心中奇怪,待得灯移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两个人。一人提着宫灯在前面引路,白色的身影在后面从容缓行。
那两人停在楼下,提灯的人进入小楼,白衣人站在楼外的花丛中。从他的形容举止上,年华已猜出是谁,嘴角浮起一抹促狭的笑,足尖轻点,翻出栏杆,落地时悄无声息。
宁湛站在青菊丛中,仰望天河。天上的繁星似乎都幻化成一张张他日夜萦怀的笑颜,忍不住喃喃:“年华,年华,你知道我来了吗?”
宁湛话音未落,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笑道:“当然知道。”
宁湛回头,夜深人寂,阴风阵阵的气氛下,当他心中魂牵梦绕的容颜突如其来地近在咫尺时,他双眼一翻,晕倒在了地上。
呃,玩过头了么?宁湛体弱,这一吓可不要吓出个好歹。年华既后悔,又着急,摇着晕倒的宁湛,“宁湛,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宁湛僵卧如尸,年华心中一寒,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似乎没有呼吸。
年华的脸色瞬间苍白,语带哭腔:“宁湛,不要吓我……”
年华的手开始发抖,脑海中一片空白,宁湛突然张口,咬向她的手。
“啊!”年华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手被咬了个正着。
“诈尸”的宁湛睁开眼,坏笑道:“嘿嘿,一吓还一吓……”
年华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花叶上,如露珠。
宁湛急了,坐起身,替年华擦泪,“怎么哭了?是不是咬痛你了,还是吓到你了?”
年华紧紧抱住宁湛,声音颤抖:“刚才,我以为你不会再醒过来了……以后,你不要再这么吓我了,好不好?”
午夜梦回,她就游走在生与死之间,她的梦中全是一倒下就无法再醒过来的将士。生命脆弱,且短暂,生与死,只是在睁眼与闭眼之间。她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宁湛不会再醒来。
宁湛拥紧年华,柔声道:“好,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不要再哭了。”
这时,小楼中走出来两个人,提着宫灯的是许忠,他有些幸灾乐祸:“圣上,年主将失踪了,不在小楼中,您是不是可以回宫去了……咦,年主将你怎么在外面?!!”
睡眼惺忪,却又一脸惊愕的是上官心儿,“年主将,你何时下楼了?奴婢刚才去你房间,替许公公通传,正不知你去了哪里。啊,奴婢参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湛道:“免礼。咳,你们先下去吧。”
“奴才遵旨。”
“奴婢遵旨。”许忠与上官心儿行礼告退。
年华已擦干眼泪,望着宁湛,:“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宁湛笑了,“我想你,想来告诉你今春的荼蘼花,开得是否与去年相似。”
年华也笑了,站起身来,拉了宁湛的手,“走吧,去小楼中慢慢说。”
宁湛见年华赤着双足踏在草露上,叹了一口气,“深秋夜寒,你也不怕冻着脚?”
年华刚要说话,宁湛已打横抱起她,向小楼走去,“我抱你上去。”
“嗯。”年华偎依在宁湛的胸膛,心中温暖而甜蜜。
夜色中,二人衣袂翩飞,犹如一双比翼的蝴蝶,消失在了小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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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流霞灿烂。年华一觉醒来,睁开了眼睛,小楼中的陈设、气氛,置身其上的床榻,又让她如坠往昔的万生塔,甚至连昨夜与宁湛枕钗鬓乱,被里成双的缱绻,也都如同曾经年少相依相偎的延续。
年华侧目望去,宁湛早已经醒了,正在痴痴地望着她。
年华笑了,“你望着我做什么?”
宁湛笑道:“我喜欢望着你。”
年华记得在天极门中,他们第一次鹣鲽双飞,鱼水欢愉之后,她醒过来时,宁湛也是这样望着她。
年华脸一红,转移了话题,“对了,今日不早朝?”
宁湛将头埋在年华颈边,轻声道:“你忘了,今日是旬假,不早朝。嗯,我再美美地睡一个回笼觉。”
年华一拍头,“我确实忘了。”
宁湛叹了一口气,道:“今日,终于可以不用再见到李元修了,不用再受他的摆布和欺压。”
年华道:“李元修怎么了?”
宁湛道:“李元修联合众多大臣轮番上书,以你曾经投降禁灵之事,阻止我擢你为将军。他手握八方兵权,父皇在时,也忌惮他三分,我实在无力与他相争。”
年华淡淡道:“我早已料到李元修不会让我拜将,分去他的兵权。”
将军手握虎符,持令箭,掌握一方兵马。将军之上,为大将军。如今玉京中,大将军是李元修,将军有七人。七名将军中,除了高猛,全是李元修的人。天下兵马大权,皆为李元修控制。年华不能为己所用,李元修自然不希望她拜将,削弱了他的兵权。
宁湛眼中露出一抹狠厉之色,“必须斩断李元修这条铁链,我才能不做傀儡,得到自由。”他想起了什么,问年华,“去年,萧德妃毁面,李淑妃遭母后囚禁。从永巷中救走李氏的人,是你吧?”
年华一怔,并不否认:“是。”
其实,还有云风白。一想起那个白衣银发,疏狂不羁的男子,年华心中蓦地涌起一丝淡淡的牵念。
宁湛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告诉她,是我让你去救她?”
年华垂目,道:“有吗?我忘了。”
宁湛一笑,“李元修回玉京,见到李氏,知道原委后,他勃然大怒,立刻与萧氏反目。我借他之手,已将外戚势力肃清大半。我低估了他们的父女之情,想不到冷酷狡诈如李元修,也有舔犊之情,还如此强烈。幸好,你救走了李氏,并告诉她是我的意思。如果李氏死了,李元修盛怒之下,也许就会记恨我不曾保护李氏,而想逆天篡权了!”
年华无声叹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李元修再冷酷狡诈,贪念权势,也是一个父亲。你、你难道能彻底无情吗?”
宁湛一怔,笑了:“我?我当然有情,只对你有情。”
年华想笑,却笑不出来。时光不能倒流,他们已回不到从前,他不再是那个纯善无邪、一往情深的少年,她也不再是那个快乐无忧,不执血刃的少女。
年华问道,“李淑妃现在如何了?”
“李氏再次入宫,仍主凝香殿,已晋封为皇淑妃,位分高出四妃。今年春末,萧氏势力瓦解,母后迁到京郊的离宫中去礼佛;夏初时,萧德妃猝死。”
年华一怔,“萧德妃怎么死了?”
宁湛神色一黯,只是含糊地道:“一切,都是李元修的意思。”
宫闱秘辛,年华也不想知道太多,没有继续追问宁湛。她想起去年御虹桥上相逢,那个肤白如瓷的美丽女子笑着祝她出征告捷,胜归玉京,并说日日为她焚香祝祷。如今,她平安回来,她却殁了,心中不由得有些伤感。世事果真无常,谁也不能逆料人生的变数,谁也无法违抗宿命的安排。
年华、宁湛默默无语,虽然同枕共衾,却各怀心事。
最终,还是宁湛打破了沉默,笑了笑:“风华楼。”
年华不解:“什么风华楼?”
宁湛侧身望向年华,笑道:“这座小楼,修建好后尚未命名。李元修既然不让我擢你为风华将军,那我就将这座小楼赐名为风华楼。以后,风华楼的主人,自然会成为风华大将军。”
年华失笑:“风华楼?听着倒像是舞乐馆……”
宁湛笑着提议:“那就叫湛华楼?”
年华冷汗:“反正犯了帝讳,被杀头的人不是你……”
“风华轩?”
“不好,明明是楼,不是轩舍。”
“风华小榭。”
“不好,这楼哪有建在台上?”
“风华山庄?”
“呵呵,你越说越离谱了……”
宁湛神色一沉,道:“年华,我想问你一件事。”
见宁湛突然严肃,年华有些奇怪,“什么事?”
“李氏的藏身处,京郊碧泉山庄的主人是谁?”
年华心中一紧,她曾答应过云风白,不将他牵连进来。而且,她也不能把他牵连进来。永巷劫妃,事关皇家颜面,宁湛虽然不向她追究这件事,但云风白毕竟是外人,又是男子,一旦牵扯进宫廷隐事,最终只有末路一条。
年华道:“是我。碧泉山庄是我买下的庄院,有什么不妥么?”
宁湛盯着年华,她眼中一瞬间的闪躲,没有逃过他的目光。
“不,没什么不妥。只是碧泉山庄离星邙山很近,圣浮教的圣星宫正好在星邙山中。而李元修,他与圣浮教有勾结。”
年华陷入了沉默。
宁湛望着年华,也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