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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上巳节是高宗皇帝薨逝后皇家最和谐快乐的一个节日。高宗皇帝薨逝后,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以为大权在握新寡的太后意在垂帘听政。可笑前朝的老臣们还企图让太后还政于新皇。随着太后仅存的两个儿子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众人才恍然大悟——这个女人志不在幕后,而是要走向前台,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君临天下。
女主登基,这是千百年从没有过的事。前朝的慌乱更甚于后宫。那些宗室大臣们困兽犹斗,太后虽然胜券在握,通往庙堂的道路上还是布满荆棘。她披荆斩棘,前朝和后宫充满了杀戮,浸染了鲜血,武氏与李氏明争暗斗,宫中不得安宁许久。
至少今天,貌似女皇陛下的两氏通婚起了作用,两氏宗族融洽和谐,笑语宴宴。
曲水赋诗的花魁上官大人给了南阳王武延基。我因为新人但表现不俗,也得了赏赐。加之我宫里的阿柳因为用柳叶编了花篮也得了赏赐,使得我们百草居一时风头无两。
瑶光殿有惊无险,西苑游无心插柳,似乎一时间好运眷顾于我,西门雀大约更恨得我牙痒吧?
午宴过后,女皇陛下回到百花园小憩。我们都去北边高坡放风筝。大约是防武崇训再围着寿昌郡主献殷勤,寿春王与临淄王与惜福跟宫人们要了些彩纸剪刀,为她投壶赢得的大鸟风筝加了硕大的彩翼与尾巴,又帮她放飞起来,连一向文静不爱凑热闹的南阳王也踱过来笑道:“这只鸟儿有趣,似凤不是凤,是鸟儿又比鸟儿英武好看。”
寿昌郡主一双美目变得更加明亮。她红了脸笑道:“大郎三郎捣鼓的!”
南阳王叹道:“你们兄妹真是友爱。高墙之内也是异数。”
涉及天家骨肉情,南阳王又是武氏子孙,寿昌郡主便不敢接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惜福见状,连忙指着天空道:“看,飞得好高!难为大郎三郎居然把尾巴接得那么长,像彩虹一样。”
大家都以手为帘遮住眼睛往天上看。那大鸟旁边又冒出一只凤凰。那凤凰虽然栩栩如生,但是个头不大,给这只大鸟比了下去;又有一只蜈蚣与这只大鸟差不多的身量,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与大鸟并肩而行。
大家顺着蜈蚣的走向寻找,那线却牵在高阳王武崇训手里。惜福郡主皱眉道:“阿训最会煞风景。人家飞得好好的,他偏来挡道!”
武崇训笑嘻嘻地对着回答道:“我跟阿姝比翼齐飞。”
寿昌郡主再好的脾气也恼了。况且她心中对南阳王生了情愫,也怕他误会,立刻从宫人手里夺过剪子,咔的一声把风筝线剪断,冷笑道:“谁跟你比翼齐飞!”
武崇训脸皮也厚,自靴中摸出一把小刀,咔的一声也隔断蜈蚣的风筝线,笑道:“我追随你去了。”
寿昌郡主一跺脚,拖着惜福郡主走开。
此时有人传谕道:“皇上起驾回宫!”
于是众人纷纷做鸟兽散,三三两两向校场集合,准备随扈回宫。
我看见程思德带着两个人自北门骑马进入,诧异地问:“老程你不护驾,为何在此进出?刚才北门明明是锁着的。”
西苑除了经常进出的东门,其他的几个门一般不开。我们刚才放风筝的时候,明明北门还锁着,怎么他突然带人进出?
老程待我靠近,低声对我说:“公主殿下趁着陛下午睡,特地带着我们巡视一圈。殿下说今日人多,要加强防卫。适才我在高处向外张望,墙外似有可疑人影,特地着人开了北门出去看看。”
我心头一丝慌张掠过:“可看到什么没有?”
程思德道:“等我出去,那人影又不见了。要么是路过的农人,要么是我老程困顿眼花了,哈哈哈。”他笑声渐大。
远处有侍卫召唤:“老程,陛下起驾了,你只管东游西荡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
程思德道:“来了来了!”他冲我拱手作别,带着那两个手下匆匆向校场赶去。
我牵着阿柳的手,随着春雨悠兰急急也向校场跑去。
女皇陛下的仪仗已经整装待发,阿忠侍卫骑马护卫在车辇之前,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把手按在佩剑上。他看见我,脸色略松,对我难以察觉地一笑。
寿春王殿下驱马到我身边,笑道:“今日渠边作诗,阿草真让人惊喜。是上官大人亲自为阿草授课的么?”
上官婉儿的才情名满帝国,我在宫廷之内,才入学几天便能做出如此意境与辞藻的诗文,也难怪人人这么想。
我红着脸道:“殿下过赞了。阿草不过是歪打正着。”
皇上起驾。众人敛了声音,纷纷跟着启程。西苑令带着西苑的宫人们在东门跪送。出了西苑大门,太平公主冲着我招招手道:“阿草,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本来与阿忠侍卫在同一边,如此便绕过女皇陛下的车驾后方,打马到另一边的公主身边。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阿草无不从命。”我刚说完,突然自心底涌起一股不安。这不安倒像是给人开药一样,没有预兆,也没有原因,似乎从天而降。
耳边便听到呼啸声向女皇陛下的车驾飞射过来,似乎立刻就要穿透那遮着车帘的华丽车身,直中里面的至高无上者。
我几乎是本能地挺身而出,护在那车壁之前。肩膊上一阵尖利的剧痛,我惨叫一声跌下马去。
与此同时,我听到有数声尖利的呼叫从不同的方向飞来,耳边有叮当地利刃相碰的声音以及阿忠和程思德的呼喝住:“有刺客!护驾!抓刺客!”
接着是一阵阵的马蹄声,尘土飞扬。马蹄踏在我的耳边。我听见公主先是在叫:“母皇,母皇,你没事吧?”
女皇陛下的声音非常镇定:“撤回西苑。追拿刺客。宣洛阳令!”
接着公主道:“快,你们快把阿草抬入西苑!”
这才有人过来将我扶起,坐于路边。又有小内官自随行的车驾中抽出一张春凳,将我趴着放在春凳上,飞快地抬入西苑。
那一日我们到傍晚时分才从西苑回到皇宫。阿忠侍卫与程思德作为女皇陛下的近侍是不可以去捉拿刺客的。他们能做的只是寸步不离地护卫在女皇陛下的左右。羽林郎分头从不同的方向捉拿刺客,却一个也没捉到。女皇陛下脸色铁青地在西苑宣召洛阳令来俊臣,命他勘察现场,限期破案。
“朕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宫里歌舞升平,宗室和睦相处,有人看朕高兴,心里便不高兴了,也要给朕寻点烦恼让朕过得不痛快。”女皇陛下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最后究竟是谁不痛快!”
来俊臣跪倒在女皇陛下驾前,朗声道:“臣定不辱使命!”
他带着手下的捕快师爷勘察现场去了,并传唤当时随驾的扈从宫人,还原案发现场。
女皇陛下接着传唤太医给我疗伤。来俊臣先于太医来到我临时歇息的榻前,与我还原当时的情景。
“何供奉,你当时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师爷描绘好了当时的场景位置给来俊臣看过之后,来俊臣问我。
我疼得嘴唇都是苍白的,断断续续地回答:“当时并未看见什么,只是听到风声有些奇怪,想也没想,便循着风声扑过去。”
来俊臣仍然不动声色地问:“何供奉可曾习过武?”
我无力地摇头:“未曾。”
“那么何供奉如何能辨得些微风声的不同?”
“那风声不是些微不同,是很大不同。”我微弱地说。事实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对于声音的敏感。我思虑了很久,才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要么我天生敏感,要么我自幼跟着母亲上山采药,识辨各种风声水声鸟虫鸣声,故而对于声音格外敏感。
但是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回答有何不可。
“所以何供奉并未看到周围有何异常之人?”来俊臣又问。
我摇头:“没有。”
来俊臣欠一欠身,说道:“在下问完了。请问何供奉,当日你身边还有谁一同随扈?”
我想了想,说道:“别人没留神。我只记得程大人与公主殿下。”
当日折腾完这些已经不早了。太医为我清理了伤口,女皇陛下便下命回銮。太平公主那日为了安慰女皇陛下受惊的心,便留宿在长生院女皇陛下的寝殿暖阁内,亲自为女皇陛下守夜。
阿忠和程思德破天荒在寝殿外殿轮宿,以防任何不测。京城羽林郎们加强了戒备,增添了巡夜的人手。
皇嗣殿下与武氏宗亲各自回府,紧闭大门谢客以撇清嫌疑。皇嗣殿下的几位王子也回到五王府幽居,不敢乱动。
当夜没有再发生什么事。
第二日我又发起了高烧。悠兰为我换药的时候发现伤口红肿,一触痛彻心扉。她还未及反应,来俊臣便命人传唤她问话。
女皇陛下特许来俊臣在后宫小教场的休息室内设立讯房,讯问宫人。
第一阶段的地毯式排查开始了。所有参加过西苑春游的宫人都必须配合他的问询。悠兰走后,春雨对着高烧的我不知所措,便要去找太医。我无力地拖着她的袖子,气息奄奄地说:“姐姐,你,你,你看看那紫蓝还有没有,捣碎了替我敷在伤口罢。另外太医开的药方,也加半两干紫蓝进去一起煎。”
春雨拍着自己脑袋,自责道:“真是忙中生乱,倒忘了它!该死!”她亲自跑到平日放药的房间,打开那罐子,干花还有,连忙称了交给小宫女替我煎药。早有阿柳去花圃摘了一堆紫蓝的鲜花进来,放进椎具里捣得一片声响。
春雨看了,笑道:“祖宗,你把那花儿都摘了,明日可用什么?”
阿柳道:“西苑里还有。”
春雨道:“西苑?如今能不出宫就不出宫。出了宫倒惹祸,别功臣变罪臣!”
我呻吟问道:“这是怎么说?”
春雨撇嘴道:“这次行刺,人人都脱不了嫌疑,皇上命来大人一个一个盘查。宫中人人自危。这不,悠兰被叫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呢。”
“怎见得是宫里人做的呢?”我十分不解。
春雨道:“也不是说一定是宫里人做的。据说那日出事之后,来俊臣便下令洛阳城守城对进出人员严加盘查。洛阳市内及西苑附近的街道村庄全由羽林郎及守城驻军全部出动,遇到可疑人等严加盘查。据说洛阳府大狱中已经关了不少人了。”她停了停,咬牙切齿地说,“你说这刺客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搞出这些事来,连累我们!自先皇薨逝以后,我们才过几天好日子,真真不叫人安宁!”
想起高宗皇帝过世后的那些血雨腥风,春雨不寒而栗。
也许这一次行刺,又会给前朝后宫带来一次更大的清洗?
春雨凑到我耳边道:“陛下下旨要彻查,公主都不能不给洛阳令面子。听说今天一早洛阳令第一个传唤的是公主。”
来俊臣罗织罪名的本事是无人能及的。但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至于敢罗织公主吧?他一定是拿公主为自己在宫里立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都要配合调查,何况郡主郡王以及各宫的女官及宫人?所以他先传完公主,再及上官大人,然后是每一个随扈的皇亲国戚及他们的随行宫人。
至于皇嗣殿下及五王府众人,无不波及。
事件持续到几天之后,我因在太医开的药里加了紫蓝,渐渐地好转,烧退了人也可以起来喝粥,听说连同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以及南阳王武延基高阳王武崇训都被传唤问询。至于宫里,寿昌郡主惜福郡主以及西门雀及随行宫人也都不能幸免。据说所录卷宗,还未及半,已经堆满了一个房间。
女皇陛下招来俊臣问话:“爱卿可有眉目?”
来俊臣匍匐在女皇驾前,谦卑地回复:“启奏陛下,为臣初步判断,此案为内外勾结,目标直指陛下。”
来俊臣一扫施粥那日的萎顿,两眼炯炯放射着灿烂的光芒。只要女皇陛下给他案子办,他就像猎狗看见猎物,苍蝇遇到臭鱼。他的生命因办案而存在,因罗织而充满意义。前些日子朝中风平浪静,他只办了白马寺众僧的案子,牵扯出来的都是接头流氓地痞,蚂蚁一般的众生,惊不起大风大浪,实在让他没有存在感久矣。
他需要的是百官惧怕,权臣敬畏。
听到“内外勾结”,女皇皱了皱眉,问道:“何以见得?”
来俊臣道:“案发当日臣命人封锁城门,对进出之人严加盘查;又令人在大街小巷巡查,看见可疑之人当即盘问。如此抓捕了二十多个可疑之日,严加拷打讯问之后,有人吐露曾受人指使为人通风报信。”
“受人指使?受何人指使?”
“臣还在查案当中。但是臣有个大胆的怀疑——”
“卿怀疑什么?”
“陛下可记得雍王贤?”
雍王李贤?前废太子李贤?女皇陛下一瞬间闭住呼吸,惊得不能言语。
那个被贬居巴州幽禁的前太子李贤,那个唱着“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的皇子李贤早已经死了,他的王妃与良媛以及三子一女都被幽禁在洛阳城内的一处禁宅,数年都未曾外出过,他家又能有什么事?
“陛下,当年雍王被贬巴州的时候,随行妻妾之中有赵道生之妹赵氏怀有身孕。到达巴州不久,赵氏便因罪雍王被逐出王府——臣以为这是真作戏,假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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