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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头仰望阿忠,只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我知道他与我一样由衷地热爱女皇陛下,崇拜女皇陛下,无条件地忠诚于女皇陛下。无论什么事,只要是不利于女皇陛下的,他都会质疑;只要是女皇陛下吩咐的,他都会一丝不苟地照办。薛怀义如此毫无顾忌地宣扬他与陛下的亲密关系,甚至僭越地自称与陛下是“夫妻”,这让阿忠侍卫有忍无可忍的感觉。
他松了我的手,紧握住剑鞘,浑身绷紧,随时有可能像一支箭一样射出内殿。
忽然外面响起“哎呀”一声,什么东西似乎在一边横冲直撞,一边愤怒地嘶吼:“你们好大的胆子,老子可是敕封的右卫辅国大将军!”
话还没说完,一阵阵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朝着那个叫唤的声音跑过去,接着便是一阵阵地棍棒敲打的声音。那张夫人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你这厮今日倒想起谁封的你大将军了。你无法无天,屡次冒犯天颜,居然敢与圣上比驾齐肩!你可知道,圣上既然可以封你,也可以夺了你的封,杀了你!”
薛怀义挣扎着叫嚷:“你,你是个什么东西?连公主都要尊称我一声叔父,你这个奴婢敢对我如何?你一定是假传圣旨!皇上知道你杀我,定不饶你!皇上怎么舍得杀我?这世上只有我才能让那个老娘们爽上天!!哈哈哈!”
我可以想象张夫人能气成什么样子,因为我已经被这些话羞红了脸。阿忠侍卫的脸已经变成猪肝色,握剑的手更是青筋暴露。
张夫人在外面气得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不论!”
紧接着又是一阵棍棒声,薛怀义惨叫一声,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他呻吟着叫:“夫人莫打,我知错了。哎哟,奶奶,姐姐,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张夫人冷笑道:“知错了?赐你姓薛,你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你可知道你姓什么?”
“在下姓,姓薛。。。。。。”
“给我打!”
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棍棒声。
“唉哟,奶奶们,我错了,我错了,我姓冯!”
棍棒声渐渐停止。
“火烧明堂的可是你这个贼秃?”
“哎哟,是在下!是在下!啊哟!!”
“你为何要火烧明堂?明堂是你自己督造的,花了多少钱你不晓得?”
“我,我费了那么多心机,在明堂地下做了机关,在无遮大会上做成佛祖升天的样子,还用牛血画了巨大的佛像悬挂在应天门,只想博皇上一句赞扬,可是皇上对我理都不理,我气不忿,一时屎尿冲头,便烧了明堂。我知错了。张夫人,张姐姐,张奶奶,求你跟皇上说说,我知错了!”
张夫人冷笑道:“你知错了?皇上给了你多少机会?你这厮毫无感激之心,以致能有今日,已经晚了!你们给我狠狠地打,打死这个不知道好歹的贼秃!”
话音刚落,棍棒齐发,薛怀义的呻吟声再一次变成嚎叫声,继而变成惨叫声,而后又变成呻吟声,再到无声无息。
一代白马寺主持,右卫辅国大将军,鄂国公就此了结了他嚣张跋扈的一声?他曾经被赐可以走马内宫,曾经有宰相为他牵马,魏王梁王为他扶蹬,是何等的风光!也许他到死才明白,在这神州大地,在这威严的皇宫里,究竟谁是最高主宰!这个人可以给他无上的荣誉,可以给他荣华富贵,一夜之间,也可以把这些统统收走——不止如此,还索了他的性命。
成也萧何败萧何,奈何他不是萧何!
“死了?”张夫人似乎还不相信。
阿忠似乎开始紧张起来。他想了一想,示意我跟他走到后窗,轻轻打开后窗,不容我反应过来,拦腰拎起我送至窗外,再关上窗。
“已经死了!”有人回禀张夫人。
张夫人道:“准备好的麻袋呢?快去找来把他放进去。另外,把准备好的宫车赶过来装上车。你们且去殿内,把最外面带血的罩衫脱下来装进麻袋里,等下一起拖出去一把火烧了。”
我躲在殿外的屋角往外偷偷张望,只见阿忠侍卫走了过去,拱手道:“各位辛苦了,且进殿去更衣吧!”
张夫人点点头道:“阿忠你再验看一下他是否真的死了。我们去去更衣就来。”
阿忠道:“小鱼儿跟我一起把他装入麻袋。”
于是这些宫人分成两拨进了瑶光殿,侍女们在西殿更衣,内侍们在东殿更衣。我趁着这些人不注意,一溜烟躲进靠近九曲桥边的迎春花丛里。
瑶光殿附近不仅仅种着梅花树,还种了竹林,竹林外又遍植迎春花。今年天气和暖,迎春花开得一片一片,黄花间着嫩叶,嫩叶间着黄花,如瀑布般地倾泻。我爬在花丛里,找了间隔大的空间往外看,把阿忠侍卫和小鱼儿看得格外清晰。
薛怀义倒下的地方是一棵大树,当他路过这课大树的时候,一张巨网从树上罩下,他便成了瓮中之鳖,网中之鱼。他挣扎着拳打脚踢,两边力气大的内侍拉紧绳索将网收紧,他被绊倒,于是宫人女侍一拥而上,乱棍打下。
那些女侍都是太平公主从自己府里找来的大力粗壮奴婢。也许这些日子阿忠侍卫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去公主府训练这些女侍。
此时阿忠侍卫搬动薛怀义的尸体,小鱼儿拿着麻袋自脚往头上套。忽然小鱼儿说道:“我好像看见他抽了一下!”
阿忠侍卫立刻将尸体放下,仔细查看。小鱼儿自旁边捡起一支粗大的棍棒说道:“武将军,劳驾您让一下。”
阿忠侍卫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小鱼儿上前仔细查看薛怀义,腾出一只手掐了掐薛怀义的面皮,大约是他果然抽搐了一下,小鱼儿站起来,目露凶光,将那粗粗的棍棒高高举起,对着薛怀义的脑袋砸了下去。
红色的白色的浆状液体喷了小鱼儿一脸。我闭上眼睛,脑海深处埋藏的记忆瞬间奔涌。许盛业那被母亲砍得红白满地的脑袋,圆睁的眼睛在我眼前不停地浮现。我感到内心深处一阵阵地恶心。我捂住嘴巴,用手压住胃的位置,匍匐在地。
我想我失去了意识。我不知道时间的流动,我不知道我身在何方。等我再次有了意识的时候,暮色已经四合。我听见阿忠侍卫在轻轻地唤我:“阿草,阿草,你在哪里?”
我尽力地支撑自己,想让自己站起来。我刚刚勉强自己跪在地上,眼前却飘过了小鱼儿被喷了浓浓的红白色的脸。我终于没有忍住,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呕出声。我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到没有东西可吐,吐到喉咙抽了筋。
阿忠侍卫寻着声音找到我,小声地惊呼:“天,你怎么在这里?”他试图拉我起来,我如同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筛糠,还不停地恶心着。我的头发撒乱,我的衣服被迎春花的花枝扯了几个洞,我的脸被划出了几道血痕。
“娘,娘。”我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低声叫着,“娘——”
阿忠侍卫只得抱住我离开那摊污秽的呕吐物。他以为我冷,把我复又抱进瑶光殿,一边把我围绕在他宽阔的胸膛里,一边拿出皮水壶喂我喝水。
瑶光殿的地板已经被水清洗了一遍。想必九曲桥的两边也被清水都刷洗过了。九曲桥的下面就是清清的九州池水,足以轻易地洗干净一切痕迹——罪恶的和不罪恶的,仇恨的和不仇恨的,白的红的,血的和泪的,都冲洗得了无痕迹。
喝了水以后我神智渐渐地清醒。我呼出一口气,看着黑暗的四周问道:“我为何在这里?”
阿忠侍卫低声道:“我送了张夫人出宫回来找你,找不到,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谁知悠兰也在到处找你。我让悠兰不要声张,又回到此地找你,谁知你却躲在花丛里。你是在花丛里昏迷了还是一直躲着不敢出来?”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阿忠道:“你是不是被吓昏过去了?还好时间不久,再过一会儿你会被弄僵的。”他把我抱紧,用一双温暖的大手把我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脚太凉了,我还在他的怀里发着抖。他起身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披在我身上,再一次紧紧地围住我,用手掌不断地搓着我的手掌问:“感觉暖一点了么?”
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说:“我要回去。我要找悠兰姐姐。”此刻我头脑已经清醒。母亲已经不在,每当我感到恐惧的时候,只有悠兰能让感到安详与宁静。
阿忠道:“好吧,我送你回宫。”他跪在地上将那件外衣给我穿上束紧,将我背在背上,走出瑶光殿,以最快的速度抄着不易碰见人的小路在宫里曲曲折折地绕行着。也许九州池下午的清场让很多人有了不好的预感,也许正是用晚膳的时间,宫内的巷道里没有什么人。我们只遇到了一队巡视的侍卫,阿忠侍卫将我放在一个墙角的阴影里,以高大的身躯遮住我。虽然那些人是他的下属,他还是主动按照规矩出示了腰牌。卫队里的人向他致意之后便走了。
悠兰正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看见我被花枝撕破的衣服,看见我蓬乱的头发,看见我脸上的血痕不由得狐疑,定定地看着阿忠侍卫。
他把阿忠侍卫当成登徒子了吧?
阿忠侍卫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他对悠兰说:“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她灌个汤婆子,她一直在抖,手脚冰凉!”
悠兰如梦方醒,立刻吩咐人去灌热水,自己让开道路,由阿忠侍卫将我抱进寝殿放在床上。悠兰赶紧让人帮我更衣,将我送进被窝。她跟着阿忠侍卫走到外殿,急急地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下午好好的人过去,变成这个样子出来?”
阿忠侍卫左右看看。悠兰忙让左右退下。阿忠侍卫压低声音将下午的事说了一遍。悠兰以手握嘴,吓得眼睛瞪圆却不敢出声。
阿忠侍卫道:“这件事千万要烂在肚子里,不要声张。你不知道这件事。你也不要问你们姑娘。若有人说起你们姑娘在场,你要说不知道。这件事若能藏得住便藏着,若藏不住,她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应对。但是悠兰,你不知道这件事。”
悠兰想了一想,感激地说:“多谢阿忠侍卫提点!我刚才差点以为你把姑娘怎么样了!”说着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阿忠此时才想起刚进门时悠兰表情的含义。他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我也该走了。还要出去办些事情,不能耽误。”说着他告辞。
悠兰还想送他出门,一个小宫女却出来说我不住地要找悠兰。阿忠侍卫道:“你先去看你们姑娘吧。刚才她不住地叫唤着要找你。”
悠兰都不及对他表示示意便急匆匆地进入内寝,直奔我的床头,把我抱在怀里不住地安慰:“悠兰在这里。不娘不怕,悠兰在这里。”
我紧紧地抱着她,身子还在不断地发抖。她命躺下,她躺在我的外侧,隔着锦被紧紧地拥着我说:“姑娘不怕,悠兰在这里。”
一个小宫女捧来一碗粥道:“这粥凉了一下,刚好入口。”
那粥是白白的颜色,里面点缀了几条胡萝卜丝。我一看见这样的颜色,眼前便晃动着小鱼儿那喷满浓浆的脸。我猛地起身推开悠兰,对着床踏脚一阵阵地干呕。
干呕,是因为我胃里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呕出来了。
悠兰吓坏了:“姑娘莫非在外面吃了风受了寒,得了风寒?”说着她挥退小宫女,搓着手问道:“姑娘可饿?姑娘可能吃些什么东西?”
我饿。但是我不想吃东西。我吃不下。
春雨端着一碗蜜水进来道:“既然姑娘吃不下,不如趁着热将这蜜水喝了睡吧!”
悠兰点点头,接过那碗蜜水喂我喝下,漱了口。她扶我躺下,拿着离开。
我拉住她乞怜地说:“悠兰姐姐,不要走。我怕!”
悠兰将碗递给身边的小宫女,在我身边躺下,又隔着锦被抱紧我。
那一夜,我们以这种姿势睡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