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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外悠闲的日子没过多久,我再一次奉旨回到了皇宫,在我几乎措手不及的时候。就在我偶遇寿春王在五王府后园吹箫的第二天,女皇陛下派人来传口谕,说寿春王身子已经大安,让我和惜福郡主回宫迎新。
时间过得真快,弹指一挥,一年已将走到尽头,转眼便是新年了。
我刚一回宫,悠兰便来请安,含笑听我介绍阿柳,并柔声对春雨道:“你辛苦些,带她两天吧。这宫里的人,她就认识你和姑娘。姑娘刚回宫,事多,顾不上她,只能你多费心了。过些日子她跟大家混熟了你便轻松些。”
春雨道:“那自然。”
悠兰道:“那你带她下去更衣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春雨拉着阿柳便走了。
悠兰笑着对我说:“姑娘啊,你不在的这些日子,贞娘都派人来打探好几次了,说姑娘再不去试衣,只怕来不及赶过年了呢。我已经替姑娘答允下来,明日除非奉召,否则姑娘一定要去尚衣局走一趟,她们随时候着。”
我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怎么好意思呢?到了年底,尚衣局有多忙,怎么好叫人家随时候着!”
悠兰道:“这个好处当然不是白给的。我想着大约是尚衣局的几个姑娘们实在是被病所苦,一直不得好,想请姑娘给看看呢。姑娘知道太医院的,尚衣局管宫里的四季衣服,跟太医院没有直接往来,所以那里的宫人们病了,太医院也不会找人好好给他们看,不过是糊弄罢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如果明日有空便罢,没空的话就午膳时候去吧。”
悠兰道:“那我明日托人去膳房说一说,让他们多给些点心,少些饭菜吧。”
不料当日晚膳方罢,女皇陛下便宣召我去她的寝宫侍诊。
我走进大门的时候,正看见小鱼儿侍立在阶下,一个侍立在门口的内侍自寝宫门内的宫女手里接过一只水盆,端到台阶口。小鱼儿不等召唤,便眼疾手快地登上台阶,接过那只水盆,转身登登地下了台阶,看见我,停了停,冲我笑一笑,快步往后院走去。
他还在干着杂役的活。
那内侍见了我,连忙笑着迎上来道:“皇上正等着姑娘呢!姑娘且稍等,奴婢这就进去为姑娘通传!”
我低头致谢:“有劳大哥!”
我低头走进女皇陛下寝殿的时候,女皇陛下正斜倚在床头,那宽宽的额头上一双浓眉紧锁,一副无精打采,有心无力的倦态。
几个贴身的侍女安静地侍立两旁。
我行过礼后被赐坐一旁,女皇陛下语带疲倦地问我:“阿草,你看大郎这病可是真的?”
我欠身道:“寿春王这病有些汹汹。”
“因何而起?”
我想了想,说道:“回陛下,寿春王这病因何而起民女实在不知。但是民女给人开药有些时候了,也见了些病症,觉得郡王这病无非是风寒与疲累引起,只是一直不得治,渐渐病情沉重。其实寿春王殿下最后一次进宫,临淄王殿下与民女耍笑,便让民女为寿春王殿下视诊。民女遵命,便觉寿春王殿下身体不妥,也开了药方。寿春王殿下没有放在心上,故而不久发作。”
女皇陛下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恍惚听人说起,说大郎这病是给阿雀吓得,你觉得如何?”
这宫里的消息未免传得太离奇,而女皇陛下的耳目,也太明聪了些。这种小儿女的丑事笑话,居然还正儿八经地传到至尊者的耳朵里,而至尊者居然还有些相信,不可谓不神奇,也不可能不令人惊惧——若要睡得安稳,最好老老实实做人做事,莫要给人留下把柄,也莫要给人留下笑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女皇陛下那灵敏的耳朵和洞察的眼睛。
我莫衷一是:“民女实在不知。”
女皇陛下面上似笑非笑,停了停又问:“你在府里住的那些日子,临淄王都在做些什么?”
我回复道:“民女与临淄王殿下接触不多,见到他多半是在寿春王寝殿视诊的时候。不过民女听宫人们说,寿春王殿下病后,五王府人情往来都由临淄王殿下主持,寿春王殿下病榻前侍疾,也都由临淄王殿下承担。其余的时候,临淄王殿下不是读书,便是习武。”
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惜福郡主在五王府内对我和阿忠的叮嘱:“今日的事被阿训撞见,若是皇姑祖母不问,你便不要说,若是她问起来,你也不必隐瞒。你在皇姑祖母身边这些年,也该知道她最恨的就是臣下对她撒谎,不忠心。”
她说的自然是临淄王偷偷溜出五王府上南市闲逛的事,那是违反女皇陛下禁足令的。虽然她说女皇陛下“喜欢三郎,最多打他几板子罢了,亲孙子,只要不反她,她不会怎么样的”,可是女皇陛下有时候喜怒无常,宫人们势利阴暗,谁知道几板子下去,会不会把临淄王打死?这少年郡王虽然有些不羁狂放,可是并不招人嫌憎,若是因此被打死,多么让人难过!
万一女皇陛下连这也知道了,拿来问我,我该如何回答?按照惜福郡主交待的如实禀告,还是替他隐瞒?如实禀报,他若因此受伤或者死去,那岂不是我的罪过?替他隐瞒,若日后跟阿忠和惜福郡主对出来,我岂不是欺君之罪,自家性命难保?
我的性命也罢了,我宫里的悠兰春雨,岂不无辜受到牵连,能否保住性命,实在是不能预知的事情。
我不由地心跳加速,冷汗涔涔。
女皇陛下似乎对我的回答没有在意。她手里握着羊脂玉的如意球,缓慢地转动着,沉吟半天,才挥挥手道:“你们且先退下吧,让阿草单独留在这里。”
那几个贴身侍女低头答应着后退着退出寝殿,随手关上了殿门。我挺直腰身,凝神地听女皇陛下吩咐。
女皇陛下长叹一声,如意球停止了转动。她顿了顿,道:“阿草,你进来这些时候,可觉得朕有何不妥?”
我垂首如实回答:“民女感觉陛下的气场比最后一次陛见的时候要弱些,乱一些,时断时续地强强弱弱,不是太稳妥。”
女皇陛下似笑非笑地说:“你自然说不出什么原因了?”
我跪行一步,恳切地说:“俗话说,久病成医。阿草也算可以久药成医。若陛下能原宥民女妄言之罪,民女想略猜一猜,荒谬之处,陛下饶恕。”
女皇陛下笑道:“也许你真能将异能做成神医罢。你且说说,说错了朕不怪你。”
我低首敛容,谦卑地缓缓叙述:“民女以为,接近年底,天气寒冷,朝廷上下,陛下操劳的事增多,活动肢体减少,故而引起身体倦怠困顿,却夜不安眠。民女以为,陛下还是要松乏肢体,辅以汤药安眠,便可得到改善。”
女皇陛下笑道:“这天寒地冻的,松乏肢体,谈何容易!”
我略想一想,道:“陛下若在午睡之后,下午批阅奏章之前能以步当辇,出来走个一刻到半个时辰,对身体的康健极为有利。”
“哦,为何是这个时辰?”
“此时为冬日最暖的时辰,午睡后腹中的饭食已经克化,不会因吃寒风而积食,出来吸取天地之正阳气,与天地合一,自然是最好的时辰。陛下晨起须要早朝,夜深则寒气重,都不易外出散步。”
女皇陛下想一想,点头笑道:“言之有理。”
我又说道:“夜晚虽只能待在宫里,但是陛下可令人行按摩之术,舒筋松骨,或可安睡。”
女皇陛下道:“如何没有?只是不得力。”
我抬眼望了一眼女皇陛下,欲言又止。
女皇陛下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只管说来。”
我垂首道:“回陛下,民女知道陛下宫里有个内侍精通按摩之术,只是不敢妄言。”
女皇陛下眼睛眯成一条线:“是么?我宫里还有这等人才?你且说来。”
我硬着头皮道:“陛下宫里有个洒扫的内侍林小鱼,一手按摩之术很是不错,只是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女皇陛下睁开眼睛,顿时一片精光四射:“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立刻起身匍匐在地,叩首道:“林小鱼前一阵病势垂危,陛下宫里的苏内侍找到悠兰,请悠兰恳请民女去看看可否有救。民女便抽空去了,开了方子,不想歪打正着,林小鱼吃了民女开的药,竟然渐渐地好了。这林小鱼好了之后,便央求苏内侍带他到民女宫里亲自致谢。民女听说他的身世,居然也无亲无故,不免想到自身也是孤儿,世上别无亲人,便与他结拜为姐弟——故而民女知道他懂按摩之术。只是民女见识浅陋,并不知道他的技艺高低,所以不敢妄言。今日得知陛下龙体欠安,想着小鱼或者能为陛下效微薄之力,也顾不得避嫌,冒死举荐。”
说完我又叩下头去。这宫廷里耳目众多,人多口杂,而女皇陛下最憎恨的便是蒙蔽她欺骗她对她不忠心,我从进宫那日起便立意在她面前实话实说,绝不隐藏。
天不欺至诚之人。
我虽然低着头,可还是能感觉到女皇陛下看着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柔和。半天我听到那高高在上的声音缓和地说道:“起来吧,没事只管总跪着磕头干什么?你入宫这些日子,谨言慎行,克勤克俭,对于宫人们的请求,无论贵贱,总是有求必应,差不多的人,都在说你的好话,称赞你的医术。我佛有好生之德,自会给你善报。”
我再磕一个头,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原处。
女皇陛下长叹一声,问道:“阿草,你要跟我实话实说,我这身子要紧不要紧?”
我微微一笑,抿嘴道:“陛下说哪里话?陛下是天子,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光辉,吉人天相,气息强盛,此时不过是一时的圣体违和罢了,只要睡得好吃得香,多出来走动,定然能长命百岁的!”
我的脸色甜蜜,语调轻松真诚,没有任何的迟疑和伪饰,女皇陛下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我。她得寸进尺地问:“阿草,你相信长生不老么?”
呃,这叫我怎么说?其实我愿意相信。如果有那么个人我希望她长生不老,那个人便是我的母亲。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她更配拥有这样的福气。
等我死而复生了若干次之后,我才悲哀地发现,长生不老真的不是什么福气,它只是无可奈何的宿命,是没有终结的苦难。自古以来,追求长生不老的都是帝王将相,他们想留住手中至高无上的权柄和荣华富贵,他们在那个时候已经只有烦恼没有苦痛,他们只会给别人造成苦痛。
我低头答道:“陛下,阿草年幼,实在是不知之事甚多。”
女皇陛下沉思一会儿,道:“你们那里的夷人之中有很多巫师是不是?”
“是。”
“他们中难道没有长生不老的么?”
“民女从未听说。只听说邻近山里的一个部族,其最老的巫师曾经活到九十岁。他们的巫师职位,除非是天生奇才,一般都是子承父业,女承母业,代代相传。”
女皇陛下点头道:“九十岁,那是很高的寿数了。可有什么秘诀?”
我努力地回忆,断断续续地说:“大家都说那山里有股泉的水好,那个部族的人都长寿,不过那个巫师,他比一般的巫师格外善良些,心情总是很愉快,每日都要喝个几口酒,但是从来不喝醉。”
“心情愉快?你看这朝廷上下这乌七八糟的一团事,哪一件能让朕心情愉快?对着那些乱臣贼子,朕怎么能心情愉快?有那么些无耻的小人,朕提拔了他们,他们明里臣服,却觉得朕是个女人,暗怀轻蔑之意,不轨之心,朕怎么能心情愉快?”
女皇陛下的声音越来越愤怒,渐渐地动了真气。
我垂头一言不发,只借两只耳朵给女皇陛下。
她停了停又道:“阿草,难啊。你看看,你说五王府里三郎当家,这本该是王妃们的事,难为他一个男人做本该女人做的事了。若不是圈禁着,大郎也该成亲了,三郎也要议亲了。朕还有个儿子远在京城之外,也早该召回了。可是,若是真的把他们都回归原位,朕这一生一世的所有挣扎,又都所为何来?一世心血,岂不付之东流?!”
她的声音微弱中带着酸涩,蕴含着难言之隐,两难一意,那中间的犹豫和彷徨,挣扎与纠结,尽在这酸楚的天问之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向我倾诉。我不知道她与上官大人在一起批阅奏章的时候,有没有探讨过她的疑问与不甘。
“朕为什么不是男人?”我似乎听见女皇陛下在喃喃自语。我微微抬头向她望去,只见她的双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并没有说出过那句话。
难道是我的幻觉?
“怎么朕觉得瞌睡起来?这几日都是这样,坐着歪着觉得困顿,可是真的躺下来,却又睡不着。”女皇陛下的声音越来越弱。
我试探地问道:“陛下,夜已经深了,容民女开了药告退吧!”
女皇陛下挥挥手道:“好吧,你且开了药退下吧。”
寝殿内的灯光明亮透彻,手臂粗的龙烛通过灯纱透出来的光映在女皇陛下的脸上尽管比日光柔和,可是还是照出她的肌肉松弛,皮肤苍老,神情倦怠。
除去她身上至高无上的权力光环,她不过是平常富贵人家威严的老祖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