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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是女皇陛下最得宠最信任的孩子。她的得宠程度甚至超过了女皇陛下的长子,已故的太子弘。女皇陛下当年借助太子弘跳出感业寺,从一个为太宗皇帝守灵的女尼一跃晋升为高宗皇帝的昭仪。女皇陛下那个时候正努力地在布满陷阱的皇宫内求生存,一个不慎,像当年被太宗皇帝那样弃之不用都不可能,成王败寇的宫廷,她的所有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登上皇后宝座主宰别人的命运,要么在宫廷里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她绝不想死无葬身之地,成为皇后,是她唯一的选择。
太子弘,作为高宗皇帝喜爱的长子,作为女皇陛下手中的武器,必须是锋利而有用的。他被作为皇位继承人来培养,帝后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女皇陛下后面三个儿子得到的关注总和,都不及太子弘一个人的多。
但是太子弘是个男人,身为孝子与男人双重角色的他,常常质疑强势母亲对朝政的干涉,对父皇的凶悍与控制。他多么希望母亲是个隐居于皇宫内院,像太宗皇帝的长孙皇后那样母仪天下的贤妻良母,而不是一个在朝堂上与父皇并称二圣,在关键时刻替父皇做决断的吕雉。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太子弘被女皇陛下塑造得太完美,完美得让女皇陛下自己身处一种尴尬的两难境地。而太平公主不同。她是五兄妹中唯一的女孩,远离权力与皇位的纷争,加之女皇陛下原先曾经有过一个夭折的公主,她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最关键的是她是个女孩,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她不会站在男人的立场去思索女皇陛下的做法是否符合先贤的教诲。这是一直以来,她得到女皇陛下无与伦比的宠信。
当年公主下嫁薛绍的盛况,至今为百姓们津津乐道。
公主的排场自然是大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比她的级别低,辈分晚,是以在场的所有人都忙不迭地起身,掸掸身上的衣服,鱼贯出门,下了台阶到院子里。
太平公主已经被随扈前呼后拥地走到院子中央。大家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起来吧起来吧,都是自家人,讲这个虚礼干什么?!”太平公主满面含春地笑道,“阿忠,你快把阿草先拉起来,她身上有骨伤呢!”
阿忠侍卫也来了?两只大手用力地托起我的胳膊,几乎是把我架起来的。我的目光自他的一双大手往上看,正对上他的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他似乎永远都精力充沛,不知疲倦。
他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还好吧?”
我点点头,垂下眼帘。
太平公主亲自一手拉临淄王,一手拉武崇训,笑道:“大郎可好些?服药了没有?”
临淄王躬身回答道:“禀姑母,才给大郎服过药,这会儿大约着急着给姑母请安呢!”
太平公主站在院子里,转头对着寿春王的卧室沉思片刻,问道:“可是服阿草开的药?”
临淄王道:“是。”
太平公主道:“定能药到病除。阿草的药,母皇都夸呢!这样,三郎,你陪我进去看看大郎。”
她走了两步,听到后面跟随的脚步一片响,又停下来转头道:“其余人等,就别进去了,病人病中虚弱,经不起这许多人气熏染,也没有精力应酬大家。我去看看就出来。天冷,你们且去偏殿等我。难得今日人都这么多,我们且聚上一聚,聊聊天吧。”
临淄王带领太平公主进入寿春王的卧室。在寝殿里守候的侍女们打了帘子,跪接太平公主。
站在殿外的人没有一个抬脚去西偏殿,都肃立在院子里等候着。侍女们关了寝殿的门,里面的情形谁也看不见,谈的什么谁也听不见。
阿忠侍卫手扶剑柄在殿外侍立,目中无人地直视前方。这还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地这么长时间地注视着他执行公务的样子,觉得他好威武,像过年的时候族长家大门上贴的门神。
这么想着,我禁不住脸上呈现出笑容。阿忠侍卫显然看见了我脸上的神情变化,呆了一呆。
看来太平公主是真喜欢他,经常向女皇陛下提出借用。
西门雀不耐烦地东张西望,顺着阿忠侍卫呆滞表情看向我,见我嘴角隐含的笑意,一腔怒火立刻被点燃。她尖声说道:“哈,真是见缝插针,私通款曲。”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过去。武崇训握住她的手,将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地说:“公主和病人都在里面呢!”
说到底,他们有点血缘连结。
西门雀似乎经过这男人的一握,立刻安静了许多。她咬了咬嘴唇,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武崇训冲我眨眨眼,再对着阿忠侍卫也眨眨眼,似乎是卖我们一个人情的样子。他的态度十分轻薄,阿忠侍卫又恢复到泥胎木塑的状态,我也收敛了笑容,正襟危立。
半柱香的功夫,寝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太平公主在前,临淄王在后,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太平公主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五王府,也不是第一次来寿春王的寝宫,径直沿着回廊朝西偏殿走去。
大家这才纷纷跟入。落座奉茶之后,临淄王自侍女手中接过一只装在套子里的手炉奉到太平公主面前。太平公主接过去抱在怀中,微笑道:“还是三郎孝顺,居然记得姑妈怕冷。”
太平公主是先皇与女皇陛下最小的孩子,年龄与皇嗣殿下最接近,因此感情上也跟皇嗣殿下最亲密,自然两家来往也最频繁,所以她与皇嗣殿下的几个儿子都十分亲厚。她最喜欢的两个侄子,一个是寿春王,一个便是临淄王。
喜欢寿春王,是因为寿春王忠厚孝顺;喜欢临淄王,是因他从小就有杀伐决断,颇有太宗皇帝之风。这一点,她与她母皇的感觉是一致的。
临淄王躬身道:“有一阵没给姑妈请安了,三郎不孝。”
太平公主道:“大郎身子违和,你做弟弟的在病榻前尽心尽力,我和母皇都看在眼里,赞在心里。母皇说了,都是骨肉至亲,大家原该和和睦睦才对。你说对不对啊,崇训?”
她低着头,眼睛看也不看武崇训,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送过去。
武崇训连忙站起来打躬道:“姑妈说的是!”
他也叫太平公主为姑妈,只不过这个姑侄跟临淄王比起来,到底隔了一层——太平公主与皇嗣是亲兄妹,跟梁王却是表兄妹。
太平公主笑一笑,又转头问西门雀:“阿雀,你说呢?”
公主正是人生鼎盛年华的三十余,雍容华贵,面目姣好,一双凤目,大而有神,此刻她眯着眼睛,更显得意味深长。
跟她一比,我与西门雀,真真正正都成了凤凰跟前的麻雀,卑微渺小,天上人间之别。
与衣饰无关,行为气度,谈吐气质,公主的气场无比强大,具有天生的威严与尊贵,权威与说服力。
西门雀大约最近的日子被女皇陛下训斥得多了,有些心慌意乱,连忙站起来说道:“公主说得都是金玉良言!”
太平公主接着说道:“近日在这里看见崇训,很是意外,若是母皇知道了,想必也会很高兴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常在一起多玩玩,交流些读书心得也是好的。”
武崇训和临淄王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打躬道:“姑妈说得是。侄子们谨遵教诲。”
太平公主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次大郎生病,倒让人觉得府里没有女人主持确实有些不便之处。虽然说你们都还小,也要留心看了,如果看中谁家的姑娘,来跟姑妈说,姑妈去跟母皇说,就算暂时不成亲,先定下来也未尝不可。“
那个时代,虽然还是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当事人自己的意见也不可忽视。父母在为孩子择偶的时候,也要征求孩子的意见,完全忽略孩子的意志强行成配的,一般都是有很强烈结盟倾向的婚姻。
太平公主这样说,实际上是在卖人情给两个侄子,无论将来他们与谁成亲,只要是称心合意,都免不了要感激她这个做姑妈的,若是不称心合意,她又不是他们的父母或者祖父母,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怪不到她头上。
这样,无论是武姓承祧还是李氏继位,她的荣华富贵至少可以保得三代。
女皇陛下是人中凤凰,她的女儿便是学得一鳞半爪,也足够聪明了。
对于其他人而言,话题突然转到几个郡王的亲事上来,不免全都愣住了。两位郡王反倒哑了口。临淄王平日嬉皮笑脸,此时倒有些脸红,环顾左右而无语;武崇训则笑嘻嘻地对着西门雀做鬼脸。
西门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欲言又止。
太平公主低头看自己新染成粉色的指甲。为了公主和女皇陛下的指甲,皇宫的种花暖棚里,即使在严冬,凤仙花也不断地怒放。
她用自己美丽的指甲划过手炉套绣了花的缎面,悠兰自得。
场面上的气氛有些尴尬有些冷,太平公主调足了气氛,才微微地笑着说:“这几年,外面各王府里的郡王郡主们都长大了,个个都要母皇操心;这宫里面抚养的几个女孩,也慢慢长大了,更要母皇操心。阿雀,母皇把你们接到宫里抚养,对你和惜福,可是比对自己的亲孙女都要亲近些,操心些。你们的亲事,母皇自然不会亏待你们。但是,宫里的威仪是宫里的威仪,你们自己也要争气才行。你们的行为态度,处事的气度,也要有宫里教养的样子。没了规矩,就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你们的为人失了气度,看上谁,人家要是不愿意,母皇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你说是不是?”
惜福郡主不在场,太平公主明里提着惜福郡主和西门雀名号,看似一样对待,其实听训的,只有西门雀一个人而已,这其中的意味,在座的人都听了个满心满耳,各自窃笑。
唯有西门雀似乎浑然不觉,以为太平公主真的是一视同仁,泛泛而谈的教诲,因此喜滋滋地站起来回道:“姑妈教诲,侄女儿谨记在心,一定不负皇上姨婆婆的厚爱!”
太平公主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又问:“你和惜福一向交好,怎么今日你自己来,没叫上她?”
西门雀闻言,脸上窘了一窘,顿时飞红。她结结巴巴地说:“呃,这个,听说寿春王哥哥病情一直不好,阿雀关心心切,来得太急,没有叫她。”
太平公主道:“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尊重点好,最好有个姐妹结伴,同进同出,就是有些小人存心造谣祸害,也没有可乘之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阿雀,你说是不是?”
西门雀赶紧再一次站起来,谦恭地回答:“是,姑妈教诲的是。是阿雀欠考虑,唐突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怕西门雀的防人,与太平公主的防人,对象上天差地别。太平公主的防人,是指防流言蜚语,防那些不必要的悠悠之口;而西门雀防要防的是惜福郡主,怕她夺了她的风头,夺了她的光彩,夺了她那些关注的眼光。
她怎么可能叫上惜福郡主来同看寿春王?无论是寿春王还是临淄王,哪一个对惜福郡主比对她更关注,她都会新醋老醋一起吃。
太平公主是了解这个远房侄女的。她这个人既然没有脑子,就不会有记性。今日说她,她应承得好好的,不知是阴奉阳为,还是过耳即忘,总之她会安耽一两天,做做淑女,过几天见了男人,不管香的臭的,丑的俊的,都会再犯花痴。
也只能如此,谁让她的祖母是女皇陛下的表姐妹呢?提点一天是一天,至于她有多大的造化,只能听天由命了。
毕竟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姓武的人,是她母家的嫡亲本家,这姓西门的姑娘,最多最多算是皇家的草鞋亲罢了。
太平公主转眼看见武崇训对着西门雀挤眉弄眼,冷然说道:“阿训,做武家的子女,荣华富贵自然是手到擒来,但是真要在朝堂上显山露水,做男人的还要建功立业。小小的年纪,多读书多练武是正经,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不求你十全十美,总要有一样能拿得起放得下。以后多跟朝中的宿老讨教学问,少做些偷鸡摸狗寻花问柳的不正经事。兔子不吃窝边草,犯浑的事你莫要任性干。”
武崇训嬉皮笑脸地站起里,大言不惭地说:“姑妈想必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其实侄儿每日读书练武,都不曾耽误。外面那些恶言恶语,都是朝中不满我们武家的大臣们造谣生事,无中生有。姑妈千万莫要相信。”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但愿如此。”
哼,当她是傻瓜?当女皇陛下是傻瓜?
太平公主站起身来,说道:“出来这一日,我也该回宫了。”她拉着临淄王的手殷殷叮嘱,“你看护好大郎,无论好坏,每日差人给我报个信,好让我放心。你皇祖母也惦记你们,每次上个折子说说病情,免得老人家牵挂。”
临淄王一脸感激,单膝跪下,朗声说:“三郎替大郎谢过姑妈关怀!”
太平公主又转头对恭立在身边的苏又明与我说:“你们也一起回吧,省得三郎一趟趟送客。”
我与苏又明齐齐地说:“是。”
话音刚落,外面有人高声传道:“皇嗣殿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