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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承认,许盛业人虽粗,可脑子快,很聪明。他粗的时候可以很粗,粗到丢了视若珍宝的亲生儿子;他细的时候可以很细,细到有着猎犬般的嗅觉。这也是族长许景天一边嫌他喝酒赌钱浪荡不学好,一边还要用他做事的原因之一。
粗的时候,是他心中只有自己,别人全不放在心上;细的时候,也是他心中只有自己,那是疑心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不管这损害最初是由谁造成的,他自己或者别人。
许盛业在别人家赌钱,听到一个刚从外面进来的男人说:“老二,你这个婆娘还真算娶着了,是持家一把好手。咱们村女人上山采药的,大约就她一个吧?”
许盛业眼盯着骰子,头也不抬地说:“她也就会采药。女红针线,拿不出手。”
那男人道:“得啦,你也太贪。她要是又会采药又会女红,那不是人了,那是田螺姑娘七仙女。你看看,你在这里赌钱,她带着孩子上山采药。要是我家婆娘这么能干,先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她没这么能干,已经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了!”
众男人哄笑:“你怕婆娘,人家老二不怕婆娘!”
许盛业一开始跟着众人哄笑,笑着笑着觉得有些不对——母亲因为身子不好,不上山采药已经许久,只在家里种药。而这次在他的拳脚之下,我们母女都伤得不轻,不仅仅是因为脸上挂彩,还因为伤了筋骨。身子不好,筋骨酸软的时候上山采药,而且带着我上山采药,他嗅出了某种气味。
一种他不能容忍的气味,一种侵犯他利益的气味。
他找了个借口离开赌桌,匆匆地往后山敢。男人的步子大,很快我们被他赶上。他气喘吁吁地拉住母亲,恶狠狠地问:“阿草娘,你到哪里去?”
刚才遇到村人的时候,母亲非常镇定地微笑,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可是当她看到许盛业,惊慌和害怕,还是在她的眼里一闪而过。
“我带阿草上山采点药。”母亲强自镇定地说。
许盛业的目光在母亲和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我条件反射地退到母亲裙后躲起来。许盛业是练过一些拳脚的,一双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我抓过去,将身子扭转过来,看见竹篓里放着的衣包。
他一手扭着我,一边勃然大怒:“上山采药还带着衣裳?”他像一只凶恶的狼叼着猎物,拎着我往山下走。
我挣扎:“娘,娘!”声音里都是颤抖。
母亲连忙追过来:“你放开她,你放开她——”
许盛业加快脚步,一边走一边威胁我:“你敢哭,你敢哭回家看我不打死你!”
母亲气极攻心,一路急奔追上:“你放开她!她爹,你听我说。我们娘俩是不祥之人,连累了你。我们走了你可以再娶一个好好过日子——”
许盛业停住脚步,冷笑道:“果然要走!还说要采药,你这个不老实的婆娘,是不是外面有野汉子了?回家!有话回家说!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说着他转身加快了脚步,从一条离家近的小路抄过去。
走这条小路,可以少遇到村人。
到底还是遇到了土鱼。土鱼从外面打渔回来,也抄这条近路回家。看见许盛业,和气地打招呼。
土鱼媳妇很泼辣,但是土鱼是个非常憨厚的青年男子,人忠厚老实,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怎么会察言观色。
许盛业站住,双手把我抱起,笑呵呵地对我说:“阿草累了吧?爹爹抱。”接着他转头对土鱼说,“土鱼兄弟最勤劳了,打了几条鱼?”
土鱼憨笑道:“今天运气不好,才打了两条大的,其余的都小。不过够吃两天了。明天再试试运气。你们这一大早的干啥去了?”
许盛业说:“她们娘儿俩要上山采药,我看天不好,就把她们追回来,免得淋病了。”
说着他回头看看母亲,使了个眼色,眼神中带着警告。
母亲只得硬着头皮往他身边靠了靠,对着土鱼礼貌地点头微笑,似乎在赞同许盛业的话。
土鱼由衷地称赞:“二哥你真心疼婆娘。”
许盛业做出豪爽的大笑:“哪里比得上土鱼兄弟?!”
于是两拨对面相逢的人点头互相告辞,各自往自己的方向继续行进。
擦肩而过的时候,许盛业的脸就挂了下来。他抱着我一路疾走,进了家门。
母亲匆匆跟进去。许盛业换了个姿势,改把我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关了院门,匆匆进了屋子,把我扔在地上。
连人带着竹篓,我摔倒在地,竹篓里的衣包被甩出老远。
母亲解下竹篓放在一边,冲过来扶起我。
许盛业关了屋门,指着我和母亲恶狠狠地说:“你们胆子好大,居然敢背着我跑!他冲到母亲身边蹲下,拉住她的衣领用力地摇晃,晃得母亲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摆来摆去:“你说,你那野汉子是谁?你想投奔谁去?”
母亲辩解道:“她爹,你怎么能这么说?没有啊!”
“没有?”许盛业冷笑一声,“没有你跑什么?啊?没有你往哪里跑?谁信?你说,你的野汉子是谁?”他拖着母亲到灶前,抡起菜刀对着母亲比划,“你说,那个野汉子是谁?说了我饶了你,不说的话——”他阴沉沉地盯着母亲,那眼光,任谁看见都会头皮发麻。
母亲情急之下,眼泪汹涌而出:“没有啊,她爹,真的没有。许家村已经容不下我们娘儿俩了。我们在这里只会连累你给人家嘲笑,我想着不如带着阿草到镇上去,随便找点什么活计做做。如果镇上待不下去,我们就去巴州,谁也不认识我们娘儿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
许盛业质问:“那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你为什么要偷着跑?你要去巴州,我带你去巴州就是,你偷着跑什么?啊?”
我们去巴州,就是为了摆脱他的殴打,跟他去巴州跟留在许家村有什么区别?我缩在地上,心里感到一阵阵的绝望。
母亲想必也跟我一样的心情。她趴在地上,把头埋在胳膊里,痛哭不已。
许盛业把刀剁在砧板上,蹲下来对着母亲道:“镇上?你大概忘了吧,我有多少弟兄在镇上混?只要我说一声,你以为你能在那里藏多久?巴州?你忘了我三天两头跑巴州?巴州码头上都是我的人,我要找个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你就别跟我玩捉迷藏了!你玩得过我?你逃了初一,能逃了十五?你跑了和尚,能跑了庙?阿草娘,我劝你,你还是踏踏实实地跟着我过日子吧,千万别有二心。对我有二心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母亲趴在地上,流泪不止。
他托起母亲的下巴,擦去她脸上的泪道:“你跟着我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不会亏待你。你若有贰心,阿草娘,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阿草想想。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了吧?”
他的声音阴沉沉的,像是从地狱里发出的索命令牌,让母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惊恐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许盛业的目光跟着母亲的目光冷冷地射向我。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呵斥道:“阿草,你去张大娘家找阿丑玩。”
我看看母亲,身子挪了一下,欲动不动。
母亲柔声地说:“阿草,去吧。”
我爬起来,一步一回头地走出门。
许盛业的火气又上来,指着我对母亲冷笑:“你看你看,她就认你这个娘,当我是一家之主吗?!”
我吓得头也不敢回地跑向院门。在我的手触到门闩的一刹那,许盛业快步追山来,按住我的手。
我蓦然回身,紧贴在大门上瑟瑟发抖,眼睛忐忑地瞄着他。
他把一张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凑到我跟前,一字一顿地说:“不该说的话莫要说,明白吗?要我教你吗?”
我赶紧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松开手,说:“去吧!”
我赶紧转身拉开门闩,跑了出去。转过院门一侧的时候,回头张望,院子里已经不见了许盛业。
想必已经进屋。不知道他要对母亲做什么。我一个下午都悬着心。特地找了靠我家院子的那面墙跟阿丑一起玩跳格子,留心听自家院子发出的声音。只要听到母亲的一丝哀叫,我打算不顾一切地拖着张大娘冲过去。
可是那边寂静无声。
自那以后,母亲更加沉默了。她决口不再提去镇上或者去巴州的事。她默默地操持着家务,默默地织布耕作,默默地伺候着许盛业,对于许盛业的讽刺挖苦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她小心翼翼地护卫着我,尽量支我跟阿丑结伴上山砍柴或者在一起洗衣服。吃饭的时候,改成她跟许盛业一起吃,我自己在灶下单独吃,避开在他面前出现。
我能感觉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郁结的心情不会带来康健的体格。她有时候会喝点药,许盛业会冷言冷语地说:“娶个废人,不吃饭,拿药当饭吃。”
“买张年画还能贴墙上看看,赏心悦目,你好干什么?”
于是她的药吃得有一搭没一搭,身体一时好一时坏。
许盛业有时候心情好,也会高兴地说几句好话:“婆娘,你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只要你不逆我的意,我就不会不管你们娘儿俩。”
“哎,婆娘,你身子怎么样了?那药你怎么不吃了?吃,吃得身体好好的我们才能再生个大胖小子。否则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家私都给谁?!”
母亲听了这些话,小心翼翼地在旁边陪着笑脸。可是我看到她脸上的肌肉在动,而眼睛里的眼神,却一丝丝笑的内容都没有。
她从这个男人这里,已经感觉不到幸福和快乐。
她的眼睛大而空洞。她空下来的时候时常呆呆地看着我。我对她笑,她才对我笑一笑。只有那一刻,我感觉她的眼神生动起来,有了一丝丝生气和内容。她脸才有些温柔的光辉。
那天下午许盛业把我支开,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当时我不得而知。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许盛业关紧了院门,关紧了房门,把她拎到卧室,剥掉衣服,恶狠狠地以一种男人征服女人最原始的方式把眼前这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征服了一把,全不顾她的身体还未康复,她的心灵倍感屈辱。
在这种原始的征服过程中,他又恶狠狠地威胁说:“你要是敢再跑,信不信我就把阿草杀了!不信邪的话,你试试看!!你们跑到哪里我都能把你们抓回来。到时候阿草有个什么闪失,别怪我没提醒你。”
母亲可以忍受自己挨骂,不能忍受我挨骂;母亲可以忍受自己挨打,不可以忍受我挨打。她的几次出走,都是因为许盛业对我的打骂让她不能容忍。她自己不怕死,但是却非常害怕我惨遭横祸。
她不敢拿我的命来赌,所以她屈服于他的淫威,她放弃反抗,带着我在这个家里,像两条狗一样地没有尊严地活着。
她只是尽最大可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
同阿丑结伴上山打柴,与其说她给自己家打柴,不如说她在帮我打柴。有时候我们坐在山上的石头上歇息,我望着远山,总是直愣愣地发呆。
阿丑碰碰我,笑问:“阿草,你看什么呀?为什么你现在都不说不笑了?你真闷啊。”
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她:“巴州在哪?”
阿丑说:“不知道。好像是往那边走。”她指着河流的下游方向说,“听说很远呢。”
“比巴州更远的地方是哪里?”我又问。
阿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阿田哥说是省城呢。”
省城,是个比巴州更远的地方,我头一次听说。如果我们能逃到省城,许盛业还会找到我们吗?
“比省城更远的地方呢?”
阿丑说:“这个我知道。比省城更远的地方是京城。以前的皇帝,现在的女皇帝都住在京城。”像是找到自己熟知的话题,她有些兴奋地站起来,面朝北边指着远处说,“我知道京城在北边呢!这也是阿田哥说的。”
家里有个读书人真好,可以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阿丑顿下来看着双眼迷蒙的我,摇着我的膝盖问:“阿草,你怎么了?你想什么呢?”
我说:“将来我要去京城。”
阿丑道:“京城很远很远呢。”
我坚定地说:“越远越好。要多远就多远。”
但是很快,我们就从梦想回到现实。我不得不收起面向远方的目光,打点打好的柴,背着一起下山。回去的晚了,又要惹许盛业训斥。
有时候能碰到阿牛哥赶着牲畜从田间归来。他会把鞭子交倒我和阿丑手里,将两捆柴并做一捆,扎紧背在肩上,跟我们一起回家。
阿丑是个话多的女孩,一路上唧唧喳喳,有她便不寂寞;阿牛哥已经是个青涩的少年,多数时候闷声不响,低头做事,有时候也会被阿丑逗得笑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红红的脸膛衬着整齐的牙齿,格外纯洁。
阿丑的花样多。碰不到阿牛哥的时候,她走得很欢,碰到阿牛哥了,只要他他牵着牲畜,不管牛还是骡子,她便大声喊累,一定要骑上去才算罢休。于是阿牛哥便帮我们一个一个爬上牛背骡背,背着柴,陪我们一起走。
一日阿丑笑道:“你看,两头骡子,一头驮着我们俩,一头驮着柴。”
我都忍不住捂着嘴笑了。阿牛很憨厚地看着我们,咧着嘴也笑。
那段黑暗的日子,只得阿丑和阿牛哥那单纯的笑容,是阴翳里透出的阳光,照亮我幼小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