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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进大宅那天很早就起床,把我要吃一天的饭菜都准备好,早早到张家把阿丑请过来陪我,细细叮嘱:“二婶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鸡汤温在灶上,你们若是饿了,就用那汤泡着饭吃。要吃好的,等二婶回来给你们烙蛋饼。”
阿丑拍手笑道:“二婶放心,阿丑理会得。二婶,你怎么不簪花?”
母亲微笑道:“去大宅不是去赶集,夫人是个念书的闺秀,你二婶也要打扮得相称得体,以素净齐整为主。”
母亲一头乌发如云,在头上挽了一个郑重结实的发髻,插了若干只银簪,其中一只簪子镶了青玉,是许盛业在巴州给她买的,她郑重收起,从未戴过。
就是簪头的一点青绿色,给她通身素净的打扮添了一点点颜色,庄重中显了一点点妩媚。
阿丑直愣愣地看着母亲,赞叹一声:“二婶你真好看。”
母亲微微笑着,浑身上下检点了一番,又带着亲手为许夫人纳的一双过冬的棉鞋,几款自制的点心出门了。
母亲一走,阿丑凑过来脱了鞋爬上我的床,跟我一边玩挑格子的游戏,一边说着知心话:“阿草,那天我娘让我待在家里不出去,可把我急死了。你在山里是咋过的?你怕不怕那狼?昨儿我去看了那狼,满身插着竹签子和铁签子,像只大号的刺猬,血都干巴了,一块一块的。那狼嘴张着,一嘴的尖牙,吓死个人。”
听她说那死去的狼“像只大号的刺猬”,我不由扑哧一笑。
阿丑也咧着嘴笑,接着问:“阿草,你说说,你怎么知道什么地方有猎人的陷阱,你怎么把它带过去的?你害怕不害怕?”
哪里是我把它带过去的!我这么小的年纪,又经常跟张家兄妹放牛,对山里哪有这么熟悉。我的眼前闪现出一身华丽白色皮毛的阿雪矫健的身影——明明是阿雪冰雪聪明,带着我们度过险关,将那匹凶猛的野兽诱入陷阱,救了我们一人一狐两条命。
阿雪是何等聪明,断然不会到人类面前邀功。她知道,只要让人们看见她的存在,她的性命堪忧。狼凶猛,人比狼更凶猛。狼吃人是为了生存,人猎狐,是为了谋其皮,满足自己无止境的贪婪欲望,已经与生存无关。
人们看不见阿雪,便把阿雪拥有的生存智慧与狡猾都算在我的头上,这更加坐实了我头上“邪异”的标签。但是生死攸关的时刻,阿雪没有弃我而去,现在我安全了,自然不能出卖她来撇清自己。
阿雪跟我的情意,比我跟普通村人的关系更亲更近。
当然,不能跟阿丑比。阿丑是我的姐妹,一辈子的亲人,不是手足,胜似手足;不是血缘,胜似血缘。
我岔开话题,问:“你真的看见那狼了?”
阿丑兴奋地说:“真的呢!猎人们还把母狼和小狼找到打死了。昨天许家族长爷爷说,狼肉不好吃,索性成全了这狼的一家,给他们找块地,一家子全尸合葬在一起,请后山净云庵的尼姑们给念念经做做法事,让这一家子狼不要有怨气,早日投胎。杀它们也是为了保全村人的性命,不得已而为之。愿它们来生不要再托生为狼来吃人。”
我微笑着接口道:“托生为猪或者鸡让人吃。”
阿丑拍着手笑道:“阿草,你好像经过一次生死,说话都有玄机了呢!阿牛哥昨天还说呢,说你若是托生在大宅该有多好,你那么喜欢听先生讲课,托生在大宅你就能跟着许夫人读书认字了。”
一人有一人的命,这是不能选的。贤太子倒是托生在皇家,锦衣玉食,读书识字,不照样唱着“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的歌谣死去?我有爱我如珠的母亲,这是千金不换财富,一生享用不尽。
母亲在吃中午饭之前回来,极力掩饰着不快的神色,烙了鸡蛋饼给我和阿丑吃,并让她带回家几张。等阿丑蹦蹦跳跳地走开,我才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娘,大宅里的夫人跟你说些什么?是不是说阿草不好?”
母亲望着被高烧和骨折折磨得一身骨头,下巴尖尖的我,微笑着说:“没说什么,问问你的伤势,赏了我些鸡和鱼,还有些药材,让我给你熬汤补身子。”
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微笑很勉强。
一连几天,母亲不是炖鱼汤就是炖鸡汤,汤里掺了一些补骨补气温和调理的药材,一边看着我吃,一边徐徐问我那日在山里的情形。
面对母亲无需隐瞒,我知道母亲不会出卖阿雪,便把那日被困山洞,引火突围,阿雪最终将狼诱入陷阱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母亲听得脸色大变,落泪道:“我女!你这次真是好险,差一点丢了性命。这条白狐是条灵狐,上一次你落水,也是她带着我找到你。我们母女一定不负她!”
母亲果然如我料想,定然不会辜负阿雪出卖阿雪。这是我们母女间的秘密,也是我们母女跟阿雪之间的秘密。在这世间,永远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能够逃离狼口,不是我的智慧,是阿雪的智慧。不明就里的村人们把一个成年白狐的智慧加在我一个稚龄女童身上,更让自幼跟随着我的神巫传说扑簌迷离,亦真亦幻。
在母亲的调养下,我的气色一日好似一日。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到第一场雪到来,我的胳膊拆了夹板的时候,我的皮肤被捂得白皙细腻,面色红润,皮肤下面长了温润的肉,有时候张大娘过来串门,临走都不忘捏着我的胳膊说:“你看看,女大十八变,我们阿草就是一个美人胎子呢!可惜生在我们寒门小户,要是生在长安城里官宦人家,只怕就被选进宫做娘娘了吧!”
娘娘?太后当权的当今大唐,别说做娘娘,就是做皇帝都是世上最艰难的行当,第二天能否睁开眼看见太阳都是未知之数,不干也罢。前头皇帝是太后第三子,龙座才做了几天,就是因为负气对宰相裴炎说了一句“我就是把天下送给韦氏又如何”,便被太后拉下宝座,换成第四子继续垂帘听政。
可怜这三皇子皇帝梦还没睡醒,一夜之间变成庐陵王,被迁于房州,诚惶诚恐地度日,不敢发半句怨言,唯恐自己变成第二个太子贤,死于非命。
儿子对母亲能有如此的感情,怕也只得皇家才能有的事。做他们的妻子也好妾也好,都不是什么福分。他们自顾不暇,焉能保护妻儿?被武太后赐死的后妃,不计其数。
天家没有骨肉情。
我没有什么大的理想。我只要跟我娘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这个要求应该不算高吧。
张大娘走后,我对着母亲的镜子顾盼流连,才明白为什么世上所有的父母追求的都是将自己的孩子养得白白胖胖。对比我往日的骨瘦如柴,今天的我确实可爱得多,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捏住自己的脸腮对着镜子傻笑。
某日母亲搬了小兀子坐在堂屋,吃饭的小桌上放着一把量衣的竹尺,把我叫到跟前,脸色严峻,神情肃穆地对我说:“阿草,你过来,娘要问你几句话。”
母亲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脸色对我说话,一时间我心里像揣着个兔子,七上八下的,怯怯地蹭到她面前。
母亲抬眼盯住我,不紧不慢地问:“阿草,山里有狼,你是知道的吧?”
这事所有的人都知道,当然我也知道。我点点头。
母亲厉声说:“我让你说呢,知道不知道?”
我垂着头小声说:“知道。”
“知道还往山上跑?你是诚心找死啊?!”母亲大喝一声,令我打了个哆嗦,头埋得更低。
母亲吸进一口气,指着我说:“上次落水,是别人推你;从树上掉下来,是不小心,娘都不怪你。这次是什么?明知道山里有狼,还往山里跑,要不是有白狐护着,你还能回家见到娘吗?娘把你从一点点养到这么大,有多难?!受的累吃的苦都不算了?啊?”
想到自阿雪背上松手摔出的那一刻,我是力尽无奈,还是主动求死,想让自己跟母亲同时解脱,也放阿雪一条生路,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娘不止跟你一次说过,你要是有个好歹,娘也活不成了。你知道山里有狼,还跑进山里,天黑不回家,这是找死!娘还在,你却求死,这是不孝!我要不给你点教训,你下次还犯。”母亲越说越恼火,一手扯过我的手,一手拿了竹尺,“啪”的一声打下来。
自出娘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一时间羞愧,后悔,疼痛让我眉头紧皱,眼泪奔涌而出,堵在眼眶,盈盈欲坠。
我缩了缩手,小声央求:“娘,你打左手吧,右手我还想留着练字。”说着我把背在身后的左手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母亲却一下崩溃了。她把我拉过去按倒在大腿上,举起竹尺,一阵阵地落在我的屁股上。我哭出声来,不是因为委屈和疼痛,而是因为心痛母亲的:“娘,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说,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扔了竹尺,抱住我失声痛哭:“阿草,你要想一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娘一个人怎么活?娘知道你委屈,娘知道每一次事端都不是你挑起来的,可是再委屈再生气,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做赌!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还是娘的。有你有娘,要是没了你,娘也不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那山里之夜的想法全部都倾倒出来:“娘,我想着村里看我们不顺眼,全都是因为我。如果我死被狼咬死了,村里人就不会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不会再相信我是妖孽。他们可怜我的死,也会可怜娘,对娘好一点。以后娘再生个弟弟妹妹什么的,跟爹爹不会再吵架,爹爹也不会再打娘。我刚死的时候,娘会很伤心,可是等时间长了,弟弟妹妹长大了,娘就会忘了这件事,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母亲闻言把我搂得更紧,崩溃到嚎啕大哭:“我的傻女,你可真是傻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就不活了,还生什么弟弟妹妹?你这不是骂娘,骂娘没有能力保护你嘛!以后你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回来跟娘说,娘为你做主!那个土鱼媳妇有什么了不起?她能撕破脸豁出去,我为了我的孩子,也做得出!我倒要看看,真的撕破脸,到底谁怕谁!我的乖女,你给娘听好了,别人越是不喜欢你,越是欺负你,你越要活得像人样,活得好好的。你犯不着为别人的愚蠢自己把自己的性命故意丢了,人活着要争气,但是万万不能争这口愚气。你想想,你死了,谁快活?谁伤心?你怎么能让娘伤心呢!”
是啊,我死了,土鱼媳妇会为我伤心吗?盛川娘子会为我伤心吗?阿杏以及阿杏娘会为我伤心吗?只怕他们还会拍手称快呢,欢呼雀跃妖孽终于让天收去,从此不能害她们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害过她们。
能伤心的,只有娘,只有张大娘,只有阿丑和阿牛哥。自己杀死自己,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哭着说:“娘,娘,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以后再也不做傻事了。”
那一日接近黄昏的时候,母亲和我抱头痛哭。而许盛业,又不知道酒醉何处。家里只得我们母女,痛快淋漓地宣泄着藏在心中已久的郁闷,用热泪和语言彼此交换着母女情深。
事后几年,我才知道,许夫人把母亲叫到大宅喝茶,跟她说起村里的众婆娘对我的投诉。许夫人道:“阿草娘,你知道朝廷对巫盅之术是严厉禁止的。先皇在的时候,废后王氏就是因为在宫内行此妖术被当今太后抓住把柄,惨遭废黜。土鱼媳妇虽然不是许家的人,毕竟生活在许家村,一向安分守己。既然你是许家人,阿草是你的女,老爷自然会在村里人面前维护你们母女的周全,但是我们若做得太过,不免让人家说我们以大欺小,倚仗大族的势力,欺负小门小户。这一点,你们要省得。”
母亲诚惶诚恐,站起来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道:“伯母明鉴!阿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跟别的孩子一样,有些顽劣,但是她断断不是什么妖孽,更不会神巫之术。那日跟阿杏妹妹只是一时的口角,本来是小孩子之间的纷争,大人笑笑就过了,可是土鱼媳妇借题发挥,辱骂阿草,阿草实在是被欺负极了,才负气回了几句狠话。伯母,相骂无好话,土鱼媳妇这个大人尚不自重,何况阿草这个顽劣不懂事的孩子!那些狠话,在别人嘴里很平常,偏偏在我们阿草嘴里出来,便成了大逆不道。伯母,请伯父伯母为我们母女做主!”
许夫人沉吟半晌,才缓缓地道:“我也叫过你隔壁的张大嫂来问话。你知道她家的老二如今在学堂里念书,天资不错,很得老爷看重。张大娘也是如此说法。我也知道你和阿草受了不少委屈。但是你们阿草身上背着这样的传说,又发这样的狠话,不管怎么说,阿杏论辈份她该叫姑,土鱼媳妇她当叫婶,这样破口大骂,即使没有这传说,也是以下犯上,大大不妥。有什么委屈来找我,我和老爷自会为你们做主,这样的错,以后还是不要再犯。”
母亲又磕一个头,态度恭谨地说:“伯母教训的是。侄媳妇这样说,不是护短,只是说明阿草并非妖孽,不过是个顽劣的孩子。她以下犯上大错特错,侄媳妇回家一定要好好教训她!请伯母放心。”
也许是因为母亲那日打扮得十分端庄素净,也许是母亲谨慎谦卑的态度让许夫人十分满意,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令母亲起身,问了我的伤势,又闲聊几句,赏了些补养身体的鸡鸭鱼肉和药材,打发母亲回家。母亲因我伤势未愈,身体也未将养好,按奈了几个月,等到我身体完全恢复,才开始对我的训诫。
而她对我的训诫,却与许夫人的要求不尽相同。她肯定了我受的委屈,不反对我的反抗,只是对我一心求死故意求死的行为大为恼怒。
不过母亲还是循循善诱地告诫我:“阿草,我们在许家是寄人篱下,有时不得不低头。以后谁再骂你,你转身走开就是,不要跟她们对吵,也不要跟她们争执。你回来告诉娘,娘自然会为你做主。”
母亲在灶间烧着火,外面是潮湿而寒冷的冬夜,里面是火红温暖的家。我发誓,我这一生,绝不让母亲再为我生气受辱。外面受什么气,我都忍。我都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我要有怨抱怨,有恩报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我不是神巫,我只是个普通孩子。要有这样的将来,我只能靠自己的本事。由于许盛业对母亲的态度,我对嫁人改变命运并不抱希望。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跟着母亲,我学会认上百种草药;在祠堂外学的一鳞半爪的几个字,日复一日,我居然也能将阿田哥当初的启蒙课本,磕磕绊绊,读个八九不离十。
阿田哥看着我的目光都变了,眼睛里居然也有钦佩。他放下自己的傲慢,肯耐着性子教我读个几段,并循循善诱地为我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