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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露重,月垂树梢,京城内灯火俱熄。
夜色笼罩中的安阳郡王府后院游廊点着灯烛,机灵的下人心知府中来了不同寻常的客人。
正在养伤期的郑穆此时坐在东厢房书斋内,灯火映着他脸颊消瘦,面色苍白。
“我已经给了你机会,”坐在下首品茗的祈王抬起头,慨叹道,“你没有把握住。世子顺利进京,就是天意。”
郑穆神色平静,道:“天意,是弱者的借口。没想到在王叔口中能听到这两个字。”
祈王口气悠然,“以往我们所信奉的是’人定胜天’的道理,可活的越长,越觉得世间还有命数的存在,失败的原因会有很多,可以是愚蠢、疏忽,软弱种种,可成功唯有一种,天时地利人和不可或缺,人力有尽时,决定输赢的往往就是琢磨不透的天意啊。”
郑穆笑了笑,“这番话,倒让我想起开国之初高祖的话,无为而治,君道无为……”
“刑德相辅,节欲崇俭,爱民养民,”祈王接口道,“若郑氏子孙都能将高祖的话牢记,何愁国祚不绵长。英宗专好奢靡,多疑成性,皇子纷争不断,这几年来钜州、云州、京畿几经兵乱,国家还能承受几次?”
郑穆沉默不语。
祈王神色肃穆,说完之后拿起茶盅,抿了一口茶,花白的眉毛在茶水中映出,他长叹一声,“我年纪大了,眼看着郑氏三代,眼下第四代。”
“你知道那个孩子是什么性情,以后又会如何?成年后会不会为他的父亲再掀风雨,”郑穆道,“你甚至不知道他能在皇位上平稳坐几年。”
“有你在,有昆州王在,那个孩子在皇位上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几乎能猜得出来。”祈王道,“帝王之道,在于平衡,若他能顺利长成,必会成为一个不错的皇帝吧。”
即使政见有所不同,郑穆对祈王依旧抱有敬意。一个人,若一生只为一个信念而活,并持之以恒不曾迟疑不曾退缩,就足以让人崇敬。祈王终生守护宗室,公心持正,非一般宗亲可比。
郑穆与他对视,祈王老眼浑浊,眼底却像燃着一团幽幽的暗火。
许久之后,郑穆开口道:“我的封号?”
“赵。”
郑穆道:“封地极佳。”
得他这一句,祈王心中仿佛大石落地,长长吁一口气,站起身要告辞。
郑穆看着这位老人,忽然道:“你若为君,恐也不错。”
祈王身体颤动一下,转过脸来,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含义。他与英宗一朝,皇位竞争惨烈,丝毫不输这一代,英宗又是多疑的性子,他却能在英宗手中接手宗室重任,足见本事。
“有时候以为只有一步之遥,”祈王笑着摇头,“其实比登天还难。那时候就想,为何不退一步呢?位于九霄之巅的人要担负整个国家的重责,困在这座皇城之中,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发生在他面前就会有目的和含义。终生都将在防范和利用中度过,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乐趣呢?”
郑穆闻言哈哈大笑,“按这样的说辞,那个位子倒像一个诅咒了。”
祈王道:“有的人可以乐与一生,比如英宗,可对有的人来说,无异于诅咒啊,就像先帝。”
郑穆敛起笑意,“扶持稚儿登基,王叔就不担忧吗?”
“我年纪大了,只要现世太平安稳,哪里还能想到以后十几二十年后的事。”
祈王迈着蹒跚的步子慢慢离开书斋,嘴里念着:
“莫问身后事,顾不了了。”
郑穆目光为之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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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问身后事。”德王郑泰吃力的放下笔,咳嗽不停,看着在书案旁举着一盏走马灯玩耍的世子,吐出这样一句话。
近侍看着他形销骨立,面色发黑的样子,眼睛发酸,道:“殿下,世子还需要您教导指点呢。”
“现在教的他记不住,以后自会有很多人来教他。”德王粗喘着拿起玉玺盖印,看着上面传位的旨意,他张口想说什么,没想到却喷出一口血,溅地黄绢上全是血迹。
近侍忍不住惊叫,郑泰眼前一阵发黑,他强忍胸口闷痛道:“速传祈王、尚书令。”话音未尽,人已经扑倒在案。
世子郑棣被近侍的喊声惊得掉落走马灯,顺势碎成片片,他正心痛,不防又被涌进寝殿的几个宫人团团围住,众人惊惧,哭泣不在少数。
郑棣满是疑惑,转头去看父王,去也只能看到被几个宫人扶起的身影。
他尚年幼的心还不明白这一夜对他有什么含义。
按太医判断,德王本伤重,忧思不断,全凭意志撑着不松懈,见到世子安然归来后继有人,又有祈王及宗室支撑,松了这口气,于是迎来生命的终结。’
这一夜,新月如钩,夜风寒瑟,德王郑泰闭目长眠。
他生前功绩不少,既有在封底时修书的文名,在明王起兵作乱时出兵勤王,匡乱扶正,先帝被焚于皇城中,德王成为嗣皇帝,但仅仅于此。至死他也没有真正登上宝座。死后被追封为大行皇帝。其嫡出之子郑棣年仅三位,在祈王宗亲一脉及朝臣辅佐下登基为帝。
安阳郡王受封赵王,为辅政王爷,遗诏中却并无明文让其之藩。
昆州王同样有辅政之责,留守京城。
另有尚书令、司空辅政,共四人成为朝堂中最有权势的人。
大行皇帝灵柩运往皇陵,不久之后,朝堂中像枯木逢春一般,很快焕发新的活力。
郑棣身穿龙袍,在众人簇拥中坐上御座。
他像看待一样新奇玩意似的环视朝堂,小手摸了摸御座上的雕饰,问左右,“这是什么?”
内官们还在摸索他脾气的阶段,认真答道:”陛下,这是龙。”
郑棣点点头,“真好看。”
内官们从未遇到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接话,郑棣却自得其乐,大声喊道:“龙。”
朝臣们听见了,跪地行礼,三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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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仪离开京城那日风清日丽,秋高气爽。舒轩一路送出京城十余里地,终于在她再三劝说下调马回京。
又走一阵,卫士在马车旁道:“七小姐,有辆马车缀在后面。”
舒仪道:“别管它。”
过一会儿,卫士又道:“七小姐,他们上来了,说有人要找你。”
舒仪蹙眉,掀起毡帘朝外张望一眼,难怪卫士慎重,对方车驾人数相当,也是一队卫士。舒仪目光一转,看到对方马车里的人。
目光接触,舒仪反射性摔下毡帘。
“小仪。”低沉醇厚的声音从外传来。
舒仪道,“新帝即位的关键时候,赵王殿下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来送行。”
“你看不出我是特意来找你?”
舒仪低笑一声,“我不会再妨碍殿下,这就回老家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不用再见啦。”
闻言旁边马车静悄悄的,片刻过后,郑穆道:“即使你身处千里之远,也离不开京城的漩涡。闲云野鹤只是说笑罢了。”
“不尝试怎么知道不行呢,”舒仪道,“我已经为这个姓氏付出代价,以后就该换一种人生活了。”
郑穆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两个车队并行一段,舒仪忍不住开口道:“既已经清楚,为何还要跟着。”
郑穆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人生苦短,还要虚掷荒芜?”
舒仪嘴角一撇,反唇相讥,“醉心权术的人,无法欣赏碧云流霞,斗转星移,却不知道对他人来说是一种乐趣。”
“出身权贵门阀的人,能一时观景为乐,怎会一世观景为乐?”郑穆口气唏嘘,“新皇即位,权力更迭,我们都是选择暂避锋芒,何不结伴而行?”
“赵王是辅政王爷,皇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京城才是归属。”
“经历生死,想法也会有所改变,筹谋二十年不能做到的事,应该换个方式去尝试。”郑穆缓缓道,“新帝稚龄,眼下在他面前指手画脚的人,日后终将被打上擅权自专,把持帝王的罪名。我可不想落到这样的境地。”
舒仪叹息道:“殿下就不怕错过这个时机,日后在朝堂失去说话的余地。”
郑穆哂笑,“别小觑祁王,若是昆州王、门阀渐渐发展势大,他自会来找我。那时出面肃清朝堂可称之为顺势而为,名正言顺。”
正如昆州王代表的地方势力,门阀身后盘根错节的关系,郑穆自然就有宗室的支撑,及时他称病暂避朝堂,也会有人源源不断将信息带给他,随时等他掌控大局。
这就是权势的醉人之处。
相通这一点,舒仪不免意兴阑珊,提不起说话的劲头。
郑穆温和道:“扔开九霄之巅的虚名,竟也有很多乐趣,这次养病,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你想去看什么样的景色,我都可以作陪。”
舒仪思绪飘飞,想到十二岁时,苦练多年,轻功有所小成,想试试自己的身手,清晨出发前往江陵的狩山,谁知避开野兽没避开捕狩夹,脚踝被夹的鲜血淋漓,她受惊哭泣,没一会儿身边郑穆竟出现在眼前,极严厉又无奈道:“君子不立危墙,就是想一试身手,去险地也找人作陪。”
回程时有他陪伴,那时竟觉得满心欢喜。
“我已经不是那么天真的小姑娘。”舒仪道。
郑穆一怔,似乎也忆起往事,“纵然你已经长大,我还是当时的心境。”
舒仪闻言微微心酸,可忍不住还是提起,“那时你可以杀我,为何突然停手。”
“这还需要我明说吗?”郑穆道,“你是这世上唯一让我无法狠心相待的人,那一刻心里全是疯狂荒谬的想法,这一刀下去,即使坐上宝座,恐怕一生也无法快乐。我可以斩去一切阻碍,却不能斩断自己的心。”
他说这番话的语调又平又直,无半分情趣可言。舒仪却感觉面上发热。
“小仪,既然已经离开京城,我们为什么不尝试一下,你只是舒仪,我只是郑穆。”
舒仪泼他冷水,“我们还会回去,我有家人要顾及,你有大业要实现。”
“为什么不试试呢?”郑穆道,“或许我们可以写一段与众不同让后人惊叹的历史。”
舒仪忍不住微微摇头,可唇角禁不住微微勾起,对他描绘的未来,她也生出一分好奇。
凉风扫过草丛,道旁树叶飒飒作声。
两队卫士护送两辆马车向南而行,并驾齐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