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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赫醉心刺绣,巴望着能把这门古老的手艺代代传下去。她对余依依的期待特别大,大家也知道,沈大师是在把小依依当接班人培养哩。
所以每当余依依在刺绣上有一点点的进步,一赫都很高兴,简直比自己取得成绩还要高兴。
可今天她十分不高兴,应该说是非常生气。
一向温和不高声言语的一赫冷着脸命令依依在父母的牌位前跪下,同时跪着的还有养子袁肇君。
“七婶婶……”依依从未见过沈一赫这么疾言厉色,害怕得哭起来,“对不起,我知错了……”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知道。”依依一边流泪一边点头:“我不该贪玩,不该说谎,不该辜负婶婶和叔叔对我的期待,不该对不起死去的爸爸、妈妈。七婶,我下次再不敢犯了,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刺绣!”
依依痛哭流涕的忏悔让一赫的怒火稍微下去一点,她把脸转向儿子。
袁肇君被母亲严厉的目光瞪得弹了一下,立即为自己辩解:“妈,这事不怪我,是依依一直威胁我。我迫于无奈才请细宝姐姐绣了百花图回来交差……”
“唔……才不是。”依依哭得稀里哗啦:“婶婶,是肇君硬要我绣一幅十字绣的青鸟送给珈蓝,我说七婶交待要绣百花屏风,你就说,去找细宝姐……”
“啊呀,余依依你--你也太小人了吧!怎么把珈蓝的事情都说出来了啊!珈蓝又没得罪你!”
“珈蓝没得罪我,你袁肇君得罪了我!”
“我得罪你什么?你自己明明讨厌死刺绣,还说一上绣棚就像上坟一样。我随口一说大不了上街面买个百花屏风,你高兴得什么似的。”
“袁肇君,你胡说!”
“余依依,是你有嘴说没种承认!只知道在背后嘀咕,说刺绣老土死了,一点不喜欢。你有胆子就现在对妈妈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刺绣!”
余依依被激得脸都紫了,跳起来掐袁肇君的脖子。
“袁肇君,我和你拼了!”
两个小孩顿时扭成一团,你也不让我,我也不让你,你揪我头发,我拽你眼镜,手不够用时,牙齿来凑。
一赫根本拉不开两人,唤来众人,大伙七手八脚才把两人分开。各自关到房间,面壁思过去。
袁克放刚一进家门,就听说了孩子们调皮。
“夫人呢?”
“夫人气坏了,躺在床上流眼泪,什么都不肯吃。”
不吃东西可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啊!
袁克放换好衣服,先去看了两个孩子,再去安抚妻子。
进了卧室,一赫的情况果然和侍女说的一样,只是没哭了,正斜靠在枕头上托着腮,满腹心事的模样。
他们已经做了十几年夫妻,老夫老妻的,可他总还是看不腻她。
时间催人老,一赫许是刺绣静得太厉害,时光在她身上流淌得也格外慢些。眼角虽然生了几条浅浅的笑纹,目光却依旧纯净。身材丰润些,女子不宜太瘦,她圆润的有风姿,腰身细细的,上围和臀部稍肥硕一点。
真是该瘦的地方瘦,该肥的地方肥。袁克放爱不释手,两人恩爱得让人脸红。
“多大的人,教训孩子居然把自己弄哭,还气得吃不下饭。我可听说,肇君和依依可吃得又香又多。肇君晚上还吵着要吃鸡腿。”
一赫对他翻了个白眼,把枕头抱到怀里:“我只是让他们闭门思过,又没说不许他们吃饭。”
袁克放笑着把一赫怀里的枕头扯掉,“你也知道不能饿着那两个小鬼,更加不能饿着自己了啊!”
侍女立即在床上放上一张小方桌,摆上几碟小菜、素包子和小米粥。
“多少吃一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去骂人。”
“我哪里有骂他们?我一共才说了三句话。他们俩自己狗咬狗。你说可气不可气,现在的孩子真不知道脑袋里想些什么。”一赫用银汤匙搅动热烫的小米粥,她也憋了一天,刚好也需要向人倾诉倾诉。
“我是心痛,他们太不争气。肇君就不说了,我对他也不抱希望。可依依怎么能说,上绣棚像上坟一样的话?刺绣有这么令她讨厌吗?她不成器,我怎么对得起玥莹和余冰臣?”
袁克放静静陪妻子坐着,听她发牢骚。
“依依怎么就体会不到我的苦心?我真是不懂这个孩子,手笨可以慢慢学,五年、十年。只要我有一口口气在,就会好好教她。”
“依依不是蠢笨的人,学别的都很快。钢琴也弹得,芭蕾也跳的。可能真的是不喜欢刺绣。你别逼她,也别逼自己!”
“我也不想逼她。”一赫长叹一大口气,心口闷闷地:“对她我总有一份责任,要是没把她带好,总感到过意不去。再说,刺绣这门手艺,虽是小技、老古董,可也要有人继承下去。你也不传承,我不传承,百年后那真只有去博物馆看了。”
袁克放脱了鞋,挨着爱妻坐下,把她的发丝拢到耳后,在她耳旁轻呵:“你别自责,事情的发展总是波浪向前。刺绣走了千年,宋明清有过高潮,到你身上又是一个高峰。刚好现在是在下坡方向,走完了下坡不就往上走了,时代造就大师,一个大师要等待百年,这不是你着急努力培养就会出现的。依依没有刺绣的心,玥莹是最豁达的人。我想,如果他们在世,也一定会尊重依依的意思。”
“你是来为他们说好话的吗?难道还是我错了!”一赫斜眼瞪他,话里满满醋意。
“你怎么会错了?”袁克放把娇妻搂在怀里揉搓着,小心翼翼哄着:“我刚还去严厉的批评了他们,要他们来给你赔礼道歉,磕头认错。”
一赫被抚得燥热,在他怀里扭捏一下,“你这人说的我像母夜叉似的。”
“母夜叉……也是我最喜欢的母夜叉……”
他轻轻慢慢吻着,从她的脸滑到颈,游移往下,再往下后就只听见一片软声轻笑。
这些年,一赫在刺绣上得了无数荣誉、名望地位。走到外面,谁都知道沈一赫是刺绣大师,她的作品皆是国宝。可无论沈一赫的名气多大,多响亮,也改变不了刺绣这门古老技艺的全面衰落。
洋人的棉纱、印染通过打开的国门大举进来,新式渲染的布料铺天盖地便宜又漂亮,谁都喜欢。女孩们不是忙着去新学堂念书就是去纺织厂做女工,越来越没有人会呆在家里绣女红。
刺绣的凋敝,人才的凋零,使得刺绣这门行当越走越窄。
一赫想到的不光是她个人荣辱,更多的是刺绣的未来。连她身边最近、最亲的孩子都不愿继承,她还有什么立场去说服别人投身其中。
春风一歇,你侬我侬,袁克放打来热水,亲自侍候妻子清洗干净。一赫心情舒畅,红润润的脸蛋瓜子烧烧的烫。洗着洗着,两人又在床上缠绵到一起,难舍难分。
“你--刚才去看依依,她还好吗?”一赫小声问他。
“哭得一抽一抽,一个劲保证将来要好好刺绣再不偷懒。”
一赫笑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依依最是没心没肺的孩子,天塌了,倒下去就睡。
“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想做什么做什么吧。”
“喔,终于改变主意了。”
“是啊!”
一赫笑着推推他的肩膀,要他下床。
“去把依依叫来。”
余依依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七婶婶生气。其实七婶婶最温和,从不骂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七婶婶的大眼睛充满幽怨地看着她时,她就想哭。她其实不笨,但一拿起针就笨手笨脚,最简单的针法也绣不好,她也希望自己可以像母亲刻苦机敏或者像七婶婶天赋超人,可她什么都没有。
“依依,你是真不喜欢刺绣吗?”
依依姑娘抽泣着哭着点点头,马上又惶恐地摇头。
“七婶婶,以后我会努力刺绣的,你就原谅我吧……”
“唉——你这傻孩子。”一赫把依依的手放到自己的手掌心里摩挲着:“依依,不喜欢刺绣就不喜欢吧,七婶婶再也不会逼你了。你的开心和快乐才是七婶和七叔最想看到的。如果刺绣不能带给你快乐的话,勉强去学是坚持不到最后的,终归要放弃的话,早放弃还可以早少受一些苦。”
“七婶婶——谢谢你——"
依依又感动又伤心,没想到七婶婶会这么通情达理,终于让她放下心里压着的大石头。
“傻孩子。”
哭过一阵,依依抽噎着还在收泪。冷不丁一赫突然问:“依依,肇君为什么要你绣十字绣给伽蓝?”
“他们在交往呗!”
“喔,交往是吧……”
“不、也不是……”
依依说完,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急得冒汗。
不用刺绣高兴过头,一时嘴快把珈蓝是肇君女朋友的事都说出来。
“七婶婶,我——"
“依依,你先出去,顺便把洋瓷花瓶里插的鸡毛掸子拿过来。”
这样的七婶婶实在太可怕,眼神凌厉,声音却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一丝波澜都没有。
依依战战兢兢拿来鸡毛掸子。定制的鸡毛掸子,不用来扫尘,专治屁股发痒的袁肇君。特别粗,特别长,打起人来又疼又省力,很快就可以屁股开花。
“依依,你叫肇君过来。”
“是……"
那天夜里,整条大街都听见此起彼伏的掸子炒肉和袁肇君的鬼喊鬼叫。
“余依依,你这个——叛徒——啊——妈——好痛、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