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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明朗,夜云缥缈。
元曜骑在仙鹤背上,只觉得耳畔生风,他不敢低头望下面,只好转头去看白姬。
白姬穿着一袭广袖白衫,月光盈袖,衣袂翻飞。她梳着双环望仙髻,一缕鬓发在风中飘飞,拂过她俊美的脸庞。
白姬侧头,见元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笑道:“轩之在看什么?”
元曜脸一红,道:“你看上去真像是天上的神仙。”
白姬撇嘴,道:“我才不想做神仙。仙界的规矩太多了,不自在。”
元曜好奇,道:“世人都说‘自在如神仙’,仙界怎么会有规矩?做神仙怎么会不自在呢?”
白姬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仙界有一个‘界’字,自然也需要规矩来圈定这个‘界’。神仙聚居的地方,和人间也差不多。”
鹤仙赞同地道:“仙界的规矩确实太多了,一想起来就头疼,一不注意就会犯戒。”
这一路上,越来越多的仙鹤应鹤仙的召唤,从四面八方飞来,融入仙鹤群中。
元曜有些担心人间的仙鹤都会跟着鹤仙上天,一去不返。
突然,东北方传来一声雄浑的狮吼:“嗷呜——”
一只金色的狻猊踏云而来,拦在白姬一行人前面,它雷声道:“姑姑,请带侄儿一起去白玉京!侄儿非常担心国师,坐立难安,没办法在人间等待。”
白姬想了想,道:“也好。万一回不来了,人多一起玩叶子戏(1)也热闹。”
元曜生气地瞪着白姬,道:“白姬,小生还想回人间!!”
狻猊体型巨大,无法乘鹤,它只好化为人形。于是,白姬、元曜、离奴、狮火一起乘鹤飞上星空。
长安城渐渐变小,星汉灿烂。
仙鹤每穿过一层云霄,元曜就觉得仿佛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月光更明亮,星河也越加绚烂。仙云浩瀚如海,云海中漂浮着一座又一座移动的仙岛。不同的仙岛上景色也不相同,有的是琼楼玉宇的仙宫,有的是神秘清幽的琅嬛福地,有的是巍峨的浮屠宝刹,有的仙岛上长着孕育日月的巨大扶桑树,有的仙岛上飞舞着浴火的凤凰,有的仙岛上盘桓着不知名的灵兽,还有的仙岛上有火焰在水中燃烧。
仙鹤越飞越高,在经过了云海尽头倒悬的瀑布之后,它们进入了第五界的玉清天。
在玉清天中,日月同时挂在天上,星辰都在脚下,云海瀑布倒悬着,云海逆着瀑布倒流上天。
元曜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对离奴道:“离奴老弟,你曾说日月星辰都在脚底下,瀑布倒着流,火在水中烧,你就和十三郎好好相处。现在,这些奇迹都在眼前,你该履行诺言,和十三郎好好相处了。”
离奴也有些吃惊,道:“想不到玉清天之中竟有这样的奇景……”
“离奴,你该和十三郎好好相处了吧?”白姬也笑道。
离奴挠头,望向了别处,道:“等回去之后再说。”
白姬一行人乘鹤而上,四周云雾缥缈。
白姬望着脚下的星海,笑道:“轩之,景色这么美,来做一首诗吧。”
元曜战战兢兢地抱紧了鹤仙的脖子,不敢看下面,道:“小生……没心情作诗……”
白姬思忖了一下,大声吟道:
“三月夜安长,骑鹤游天上。
瑶台仙山绕,蓬莱海中央。
天街十二衢,星灯万里光。
玉殿堆烟霞,金梭引凤凰……”
元曜听了,忍不住打断白姬道:“白姬,平仄不通。”
“闭嘴。”白姬道。
元曜呐呐地道:“诗的内容也很假,天上哪里有街?明明是一片虚空。瑶台、蓬莱也没见到,只看见一座座奇怪的浮岛。”
白姬笑道:“轩之,做人要有想象力,不然会变得酸腐。”
离奴笑道:“书呆子一直就很酸腐。”
“小生哪里酸腐了?!”元曜不高兴地反驳。
“从头到脚都酸腐。”离奴斜眸道。
“嘻嘻。”白姬诡笑。
元曜还要反驳,狻猊打断了众人的争吵,指着右前方道:“姑姑,那里是不是白玉京?”
浩瀚的星海中,有一座洁白如玉雕的浮岛,四周有彩虹环绕。远远看去,浮岛仿佛一颗耀眼的珍珠,光华辉夜。
“是,那里是白玉京。”白姬笑道。
鹤仙长鸣一声,带领仙鹤们飞向白玉京。
“何人擅闯白玉京?!”突然,一只吉光兽踏云飞奔而来,迎向众仙鹤。
吉光兽的肋下有一双翅膀,四蹄之下有虚花绽放。
吉光兽过处,鹤群纷纷散开。
吉光兽停在白姬等人身前,俯视众人。它看见鹤仙,奇道:“鹤仙,你已经回天上了吗?这些是什么人?”
鹤仙道:“今晚刚回来。这是一些朋友。他们来白玉京找人。”
吉光兽道:“找人?白玉京可不是能够随意进出找人的地方。哦,难不成你们是来找那个偷吃天虚丹被东皇太一惩罚的光头?”
狻猊一听,十分着急,道:“国师怎么了?他没事吧?”
吉光兽道:“他被东皇太一惩罚种药,每天轮流在火焰之渊中种智果,千年冰洞中种冰玉芽,血虫壤中种虫葵……受尽了苦楚,以一介凡人之躯,他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狻猊一听,十分着急,嚎道:“嗷呜,苦命的国师!”
白姬道:“小吼,你冷静一些。”
白姬对吉光兽笑道:“仙君可否通融一下,让我们去白玉京见一见光臧国师?我们千里迢迢从人间而来,实在不容易。”
吉光兽半睨着琥珀色的眼眸,冷傲地道:“不行。白玉京是东皇太一的神府。除了东皇太一邀请的客人,谁都不可以擅入。”
吉光兽望了一眼元曜,神色更倨傲了,道:“怎么还混入了一个卑微的凡人……”
元曜有些害怕吉光兽,不敢还口。
离奴不高兴了,它倏地跳到吉光兽的身上,拔了一把吉光兽的毛,塞进它的嘴里,道:“凡人怎么啦?不要以为你是神仙,就可以瞧不起书呆子!”
吉光痛得流泪,十分狼狈。
“哈哈。”鹤仙大笑。
“嘻嘻。”白姬掩唇诡笑。
元曜哭笑不得。不过,他很感激离奴为他说话。
一名广袖舒袍的清雅男子从白玉京出来,乘云而至,喝道:“何人在白玉京外吵闹放肆?”
看见这位神仙,元曜不禁眼前一亮,但见他青发雪颜,气度不凡,随风翻飞的衣袂飘逸如云。
吉光兽看见神仙,如同看见了救命的稻草,道:“云中君!这些人太放肆太无礼了——”
原来,是云中君。
元曜痴痴地看着云中君,十分仰慕他的风姿。
云中君淡淡地扫了一众不速之客一眼,他的目光停在了白姬身上。
“白玉京一向没有不邀之客,今天倒是很意外,连天龙之王都来了。”
天龙之王?白姬是天龙部族的王?元曜吃惊。
白姬笑道:“早就不是王了。现在,只是一个在人间收集因果的商人。”
白姬以前还真是天龙之王?怎么没听她提起过?这条狡诈、贪财、吝啬、又恶趣味的龙妖怎么可能是一个部族的王?!元曜吃惊地张大了嘴,不可置信。
云中君也笑道:“龙王收了几千年的因果,还没有成佛吗?”
白姬苦笑摇头,道:“前路还很漫长,看不到尽头的佛光。”
云中君淡淡一笑,道:“不如,放弃成佛,继续回龙族做龙王?”
“回不去了。”白姬笑道,她的笑容十分空洞。
云中君话锋一转,道:“龙王今天怎么有空来白玉京?”
白姬笑道:“不瞒云中君,我是为了光臧国师而来。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东皇太一要将他扣留在白玉京中?”
云中君望着白姬,嘴角浮起一抹笑,似乎在不动声色地盘算着什么。
一会儿之后,云中君才开口,但却没有回答白姬的问题:“今天破例一次,让你们进入白玉京。”
云中君对着星空拂手,五彩祥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形成了一座弓形云桥。云桥从白姬等人的脚下延伸开去,一直通向白玉京。
白姬从仙鹤背上下来,踏上云桥。
离奴、狻猊也依次踏上云桥。
元曜见了,也从鹤仙背上下来,踏上云桥。谁知,元曜的脚落地时,却倏地穿透云桥,整个人从云中掉了下去。
白姬眼疾手快,拉住了元曜的手。
元曜悬吊在半空中,冷汗如雨,牙齿打颤。
鹤仙俯冲而下,又将小书生驮在背上,来到了云中君面前。
“原来,还有一个凡人。”云中君笑了笑,他伸手抚摸元曜的头顶。
一缕五色祥云从元曜的头顶没入了他的身体,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身轻如燕。
“好了。你现在可以乘云了。”云中君对元曜道。
元曜小心翼翼地从鹤仙背上下来,踏上云桥。
这一次,小书生走在云桥上,如履平地。
元曜十分高兴,对云中君作了一揖,道:“多谢云中君。”
白姬不高兴地道:“轩之只谢他,不谢我吗?刚才,如果不是我拉住轩之,轩之早就摔下去了。”
元曜又向白姬作了一揖:“也多谢白姬。”
白姬笑眯眯地道:“轩之不必客气。救你一命的报酬,我会从你的工钱里扣。”
元曜嘴角抽搐。
白姬、元曜、离奴、狻猊跟着云中君进入白玉京,鹤仙和仙鹤们在云海中飞舞徘徊。
白玉京一共有五城十二楼,宫殿楼阁气势恢宏,巍峨华美,一眼望不到尽头。
仙山中的泉水汇聚成一片湖泊,匹练飞光,倒泻一百零八轮明月。这一百零八轮明月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水中。淡蓝色的水光中有月华绽放,美如梦幻。
元曜走过浮桥时,惊叹不已。
离奴趁云中君不注意,迅速地从水中捞起一轮明月,哧溜一声吸入嘴里,吞下了肚子。
元曜张大了嘴,这水中的月亮能捞起来?还能吃?!
离奴还想捞第二个月亮吃时,白姬轻轻地敲了一下它的头,以眼神示意它不要贪吃,再偷吃一个月亮,恐怕就会被云中君察觉了。
云中君回头对白姬道:“龙王上次来白玉京做客,是六千年前吧?”
白姬笑道:“好像是。六千年的岁月,足以让沧海变桑田,但白玉京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和以前一样。”
云中君笑道:“对神祇来说,岁月是静止的,不知道该觉得幸运,还是悲哀。”
元曜觉得白姬和云中君的对话很深奥,也很令人怅然。
白姬问云中君道:“您是带我们去拜见东皇太一吗?”
云中君道:“东皇太一心情不好,在静坐冥想,不见外人。你们是为了光臧而来,我就先带你们去见光臧。”
“也好。”白姬道。
白姬问云中君道:“东皇太一为什么心情不佳?光臧国师又为什么会被留在白玉京?”
云中君叹了一口气,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东皇太一诞辰那一天,他和云中君一起巡视人间,见光臧正诚心祭拜他,一时兴起,派云中君邀请光臧夜游白玉京。光臧受宠若惊,跟随仙人来到了白玉京。
光臧并非凡俗之辈,只是对长生的事情太过贪执,他在宴会中请求东皇太一传授他长生之术,东皇太一看出光臧和长生没有机缘,婉拒了他。
光臧不死心,以醉酒为借口离席,潜入东皇太一收藏丹药的天一阁,准备偷取长生之药。东皇太一和云中君察觉不对劲,赶到天一阁时,光臧已经吃下了三枚天虚丹。天虚丹是东皇太一为太上老君准备的贺寿之礼,炼制得非常辛苦,而且只有三枚。
东皇太一勃然大怒,把光臧扣留在白玉京,不许他回人间。
白姬、元曜、离奴、狻猊冷汗,这光臧实在太糊涂和大胆了,竟然在神仙面前做出偷药这么无礼的事情。
白姬转身:“回去吧。光臧国师被困在白玉京也是自作自受,没必要管他了。”
离奴也转身:“牛鼻子的行为太丢人了,爷不屑管他。”
元曜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好。
狻猊见状,张口咬住白姬的裙裾,耷拉着耳朵,道:“国师一定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姑姑,都走到这里来了,您不能不管他啊!”
云中君露出狡黠的神色,也笑着劝白姬:“正如狻猊所言,都走到这里了,去见一见也无妨。”
狻猊可怜兮兮地望着白姬,恳求道:“姑姑,去见一见国师吧。”
白姬不为所动,道:“小吼,你撒娇也没有用。”
元曜不动声色地道:“白姬,八卦楼下,光臧国师最珍贵的宝物。”
狻猊承诺过,白姬帮它找回光臧,他就把光臧埋在八卦楼下的最珍贵的宝物挖出来做报酬。
贪财的龙妖听见宝物,眼中精光一闪,又转过了身,跟上云中君的步伐:“去见一见国师也无妨。”
元曜笑了。他实在是太了解这条龙妖贪财的心性了。
云中君领众人来到一片云雾缭绕的花圃中,光臧正精赤着上身用花锄翻赤色的土壤。他形销骨立,精神萎靡,浑身都是火烧的伤痕,双手和双脚还戴着铁镣。他已经不再是白玉京的客人,而变成了白玉京的囚徒。
狻猊看见光臧凄惨的模样,眼泪如雨,它哽咽地呼唤道:“国师……”
光臧闻唤,猛然回头,他浑浊而绝望的双眸在看清狻猊、白姬、元曜、离奴的刹那,焕发出了希望的光彩,涌出了热泪。
血红色的土壤根本不是土壤,而是许多细小的虫子。光臧奔向狻猊时,他赤着双脚疾走,惊扰了虫群,虫子纷纷噬咬他的脚。
光臧的双脚血肉模糊,几乎可以看见白骨。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冷汗滑落苍白而消瘦的脸庞。
元曜倒抽一口凉气,不寒而栗。
狻猊哽咽,与光臧抱头痛哭。
“国师,你受苦了……”
光臧流泪:“这虫壤还算好的。在火焰之渊中种智果,炽热难忍,血肉都会烧焦。在千年冰洞中种冰玉芽,冷得人实在受不了。”
狻猊哭道:“可怜的国师……”
元曜心中涌起一阵怜悯之情。看来,光臧在白玉京吃了不少苦头。
云中君冷冷地望了光臧一眼,道:“眼看太上老君诞辰临近,天虚丹却没有了,东皇太一非常焦虑,愁眉不展。再炼三枚天虚丹不是难事,只是天虚丹中有几味药材十分珍奇,白玉京中没有了。光臧吃掉了天虚丹,只有让他种了。什么时候种出药材来,什么时候让他回人间。”
白姬挑眉,道:“那他恐怕永远也回不了人间了。”
云中君笑了:“这就是我请龙王进入白玉京的原因了。”
“什么意思?”白姬睨目望着云中君。
云中君道:“白玉京中缺少的几味药材,别的神仙应该有。龙王神通广大,你去找齐几味药材,光臧就可以回人间去。”
白姬皱眉,道:“您和东皇太一为什么不自己去?”
云中君叹了一口气,道:“东皇太一是远古的神祇,心性淡泊,喜爱幽静,很少和别的神仙来往。”
白姬不答应:“我也不认识各路神仙。”
光臧流泪道:“龙妖,你不能见死不救……”
白姬冷笑道:“国师唯一自救的方法,就是把三枚天虚丹吐出来。”
光臧悔恨地道:“吃下去的东西哪里还吐得出来?本国师真是悔不当初!”
元曜觉得光臧是真心在悔恨,心中不忍,劝白姬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光臧国师已经知错了,你要是有办法帮他,就尽量帮帮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光臧抹泪,道:“龙妖,你我一直是敌人,本国师以前还试图封印你,如今也没有颜面要求你必须帮本国师。只是,本国师曾经封印了一些危害人间的邪恶妖怪,如果本国师长久不回去,封印会松动。这些戾妖邪鬼十分可怕,一旦冲破封印,长安必有祸乱,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和非人遭殃。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缥缈阁也必定会受到牵连。看在长安城的安宁的份上,请你帮本国师一把,让本国师离开白玉京,回人间去。”
狻猊也道:“姑姑,你就帮一帮国师吧。”
白姬望着光臧,明白他所言非假。但是,她还是没有表示要帮他。
云中君见了,笑道:“如果龙王找齐了药材,东皇太一会有谢礼相赠。”
“什么谢礼?”白姬望向云中君。
“一瓶春、色。”云中君道。
白姬想了想,道:“再加十个水月之精。”
“五个。”云中君笑道。
“九个。”白姬笑道。
“六个。”云中君道。
“八个。”白姬道。
“七个。”云中君道。
“成交。”白姬笑咪咪地道。
见白姬答应去找药材,光臧如释重负,热泪长流。
白姬对光臧道:“国师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能不能找齐药材,还得靠运气。”
光臧道:“本国师相信你。”
“事不宜迟,我和轩之、离奴去找药材。小吼,你留在白玉京。”
狻猊道:“侄儿也要跟姑姑一起去。”
白姬道:“人多反而碍事,你还是留下来替国师翻土吧。”
“好吧。”狻猊道。
云中君将炼制天虚丹所缺的药材告诉了白姬,道:“一共缺四味药材:智果,虫葵,冰玉芽,凤凰羽。祝你们好运。”
注释:(1)叶子戏:一种古代的纸牌游戏,有四十张牌,分为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后来演变为麻将。据说,发明叶子戏的是唐代著名天文学家僧一行。
(2)吉光:古代神话中的神兽,它的毛皮做成的裘衣,入水数日不沉,入火不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