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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事件发生在南城侯县大学城的暗巷里,时间是夜里九点五十五分。
雨还没停。
杜若予作为凶案现场的发现者,被最先赶来的民警询问许久,随后又被市局刑侦大队的刑警事无巨细筛过一遍,等她精疲力竭回到家,已是当夜十点半过后了。
老脏狗也是疲累不堪,耷头拉耳的,活像一天之内行军八万里。
杜若予的近视墨镜后来被警察找回来了,可惜不知被谁踩碎半边镜片,只余下另一半,形单影只地反射出冷黑的光。
她把坏掉的眼镜扔进垃圾桶,又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副崭新的同款眼镜,摆在玄关鞋柜上相同的位置,就连镜腿角度都与先前一般无二。
做完这些,她缓缓脱下湿透的外套,同时双眼四处谨慎游看,生怕错过房间哪个角落。
确认没见到那东西,她才犹豫不决地洗澡、熄灯睡觉。
这夜已经晚了,她平躺在床上,双眼虽紧闭,耳朵却全神贯注倾听周围一切动静。
除了那条老狗的喘息,以及窗外渐弱的雨声,再没别的声响。
良久失眠后,杜若予长叹,她掀被坐起,双掌用力抹了把脸,惆怅道:“既然总要出现,为什么还要拖着妨碍我睡觉?我如果睡不好,会有更大的麻烦。”
她面前的室内除去往日熟悉的摆设,并无新物。
一室冷寂。
就连角落里的老狗也不喘气了。
杜若予曲起膝盖,左手支撑下颌,右手藏在被窝里挠膝盖,在昏黑悄怆的室内,百无聊赖地等着。
像是过去一个纪元,一只素白纤手从杜若予右边脖子后的黑暗里慢吞吞伸出来,手指甲沿着她的下巴一点点磨蹭。
杜若予低头瞧着这阴森诡异的手,神情漠然。
那手一路磨蹭,最后贴到她的左手手背上,毫无征兆地在她手背上拧了一下。
杜若予吃痛,嘶了一声。
那突如其来的手却仿佛得了巨大的愉悦,往下一摆,猛地用力抱紧杜若予。
杜若予的胸口被勒住,身体无可奈何后仰,靠进了另一具柔软温暖的女性胸怀里。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这个人会是谁,长着怎样一张脸。
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这个人刚刚在她眼皮底下咽气,变成一具不折不扣的死尸。
“你是不是叫杜若予?”背后的女孩往杜若予耳廓里吐了口悠长冰凉的气,从黑暗里探出半张轮廓尚不清晰的脸,却也能瞧出正是今夜死在雨巷里的那个女死者,“我叫卫怀瑾。我跟着你很久了,你为什么能看见我?我现在这算什么?鬼魂吗?我的尸体是不是还在殡仪馆里等待解剖?我爸妈这会儿应该已经去认尸了吧?哎,你那眼镜是怎么回事?你没有近视吧?那你为什么要戴那个眼镜?我刚刚看过,那眼镜得有一千多度了,你就不怕真把自己弄瞎?”
女孩声音虽清脆悦耳,怎奈啰里啰嗦,即便是只出谷的黄鹂,也叫人恨不得拿拖鞋一举打下来,图个清静。
不仅如此,这女孩的两只手非但没有松开杜若予的意思,反而越发使力,像是要把杜若予整个人搂进她的胸膛,合二为一。
杜若予被勒得胸闷气短,眼白上翻,连拍带揍打她的手,干咳道:“在我把自己弄瞎之前,就得先被你弄死了!”
叫做卫怀瑾的女孩噗嗤一笑,松开双臂,只把其中一只手虚虚搭在杜若予的肩膀上,“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我明明死了,你却能看见我?你能通灵吗?还是什么法师道士女巫婆?或者你有特异功能?”
杜若予把她的手从自己肩上挪走,“我不是什么法师道士,我能看见你,只是因为我不幸看见你的尸体了。”
“什么意思?”
杜若予揉揉胸口,下床去摁顶灯,屋内一时大亮,她转过身,直勾勾看向盘腿坐在她床头的年轻女孩。
卫怀瑾的身形还不完全,大半的身体黏连在一团混沌的黑雾里,只有一张渐渐白皙的脸准确无误地盯紧杜若予,脸上还巧笑倩兮,半点不像刚死的鬼。
杜若予哀莫大于心死,“既然你已经出现了,就放我睡一觉,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卫怀瑾瘪瘪嘴,鸠占鹊巢地原地躺下,还顺势把被子一扯,盖到自己脖子以下,嫣然而笑,“你今天不仅目睹了凶杀案,过后还见到了死者的鬼,任何一样都远比你睡觉重要!你还睡什么睡?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发个微博或者朋友圈,再搭配一张你受惊过度却美貌依旧的自拍吗?”
杜若予挠挠自己松软的短发,一时想笑,“你今晚刚刚被杀,现在还自以为是化为厉鬼,你怎么看着还挺惬意。”
卫怀瑾被她的问题怔住,明媚的眼睛无辜眨了几下,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对哦!”
随后,她重新坐起身,酝酿情绪揪了会儿手指,干干抽泣两声。
杜若予说:“……要不你先哭会儿?”
卫怀瑾转过脑袋,硬把惨白的脸皱成绿油油的长苦瓜,“可我哭不出来,死了就死了,我哭哭,就能从鬼变成人嘛?”
“这恐怕不行。”杜若予说,“况且,你也不是鬼。”
“咦?”卫怀瑾歪着脑袋,兴致勃勃地问,“我不是鬼是什么?”
“是幽灵。”
“……鬼和幽灵有区别?”
杜若予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指向桌洞下好整以暇看热闹的老狗,“它是你的同类,你找它去玩吧。”
卫怀瑾瞅上老脏狗一眼,嫌弃地诶了一声,“你才和狗是同类!我可比狗有意思。”
“你未必比狗有意思。”南城的寒冬腊月,既没有暖气,也供不起空调,离了被窝,只穿着薄薄睡衣的杜若予很快冻到打颤,她再懒得和卫怀瑾纠缠,兔子似的跳回床上,咻地钻回被窝。
也不知道这举动挠到卫怀瑾哪处痒,她嘻嘻嘿嘿哈哈一顿笑,最后抹着泪花钻出被窝,“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你下去!”
杜若予打了几个哆嗦,才说:“我也不习惯。”
卫怀瑾理直气壮道:“那你下去。”
话音刚落,杜若予翻了个身,顺脚将这新房客踹下床。
卫怀瑾挟带一团黑风滚落床底,她扶着腰哎哟叫唤,“杜若予!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好歹。
床上杜若予像是已经睡着。
她只得自己爬起来,站到明亮的顶灯下,一副好身躯已经脱离混沌,摇身一变,与活着无异。
室内没有穿衣镜,她踮脚欢快地走进卫生间,出来后换上米白高领毛衣和紧身牛仔裤,化有精致的妆,眉眼之间自在乐观,青春窈窕,美丽灵秀,看起来和今夜惨死黑巷的那个少女堪称云泥。
被子闷头的杜若予抽空盯她一眼,悄悄嘟哝,“尸骨未寒啊……”
魂魄已经又一春的卫怀瑾在狭窄室内转上一圈,疑惑道:“你这屋里有卸妆油和新睡衣吗?我晚上睡哪儿?你总不能叫我和那只狗睡在一起吧?”
杜若予卷着被子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背对卫怀瑾,懒洋洋道:“你是幽灵,天下之大,你爱去哪去哪,反正等我明早醒来,就算隔着天涯海角,你也还会出现在我面前。”
卫怀瑾惊讶道:“为什么?我又不是地缚灵。”
杜若予疲倦地闭上眼,嘴角却有意无意露出抹讥笑,“因为你会发现,天下虽大,能看见你的,始终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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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时,杜若予已经惯性睁开眼。
她没有贪恋被窝的温暖,迅速翻身站起,穿衣洗漱一气呵成,接着她给自己热牛奶烤吐司煎鸡蛋,填饱五脏庙,便机器人般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翻译新接的活。
三小时后,杜若予去了趟阳台,观测到昨夜的积水已退。
她从阳台回来,就见消失一早的卫怀瑾又娉婷地站在客厅里,一只手牵着老脏狗的脏绳索,未语先娇笑,“亲爱的室友,我早上遛狗去了,你有没有想我啊?”
“……”杜若予看着她,宛如看着个智障。
卫智障垮下脸,哼了一声。
杜若予从橱柜里找出一包狗粮,倒进老狗的食盆里。
“这狗叫什么名字?”卫怀瑾挨过来问。
“赫奇帕奇。”
“拗口。”卫怀瑾撇嘴,又问,“你是干什么的?”
“翻译。”
卫怀瑾凑到杜若予近前,才发现自己竟然比她矮上半个头,再看她瘦削的身骨和柔软的短发,笑道:“你穿得像男人,发型也像男人,只有这张脸细皮嫩肉还像个女孩。喂,你几岁了?”
“27。”
“比我大好几岁,我才20。”卫怀瑾说着说着,怅惘道,“可惜我已经死了。”
杜若予置若罔闻,从她身旁路过,要去洗昨夜的衣服。
卫怀瑾迈着小碎步跟上,“喂,你昨晚看见那个凶手了吧?就是最开始从巷子里跑出去的那个男人!”
“警察已经盘问过我了。”杜若予把衣篓里的脏衣服一股脑塞进阳台洗衣机,接着往里倒洗衣液和消毒剂。
卫怀瑾捂住脸,花容失色,“你就这样洗衣服的?内衣和外衣要分开洗才卫生!”
“都一样。”
“不一样!”卫怀瑾急道,“你至少手洗内衣吧?”
“手洗没有机洗干净。”
“那就买两台洗衣机嘛!”
“没钱。”
卫怀瑾目瞪口呆,感觉自己对牛弹琴,无话可说。
杜若予独居惯了,哪怕不慎招惹个猫狗灵魂回来,因为语言障碍,日子勉强也还清静,可如今窄居内同处了位卫怀瑾,简直比十条狗凑在一起还烦人。
这位已故的卫小姐,不仅啰嗦,尤其喜欢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从杜若予的洗衣机挑剔到她的简陋厨具,又从她的生活作息辩证到饮食分量,种种摩擦在傍晚杜若予吃晚餐时达到顶峰。
“你为什么只吃素?吃素并不利于饮食健康!”卫小姐自己吃不下全素菜,终于大发脾气,“我都死了!你就拿这个来招待我?你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杜若予被吵得耳朵疼,“我并不想招待你,是你不请自来。”
“是你看见我的尸体,我才来的,又不是我愿意来的!”卫怀瑾丢下筷子,双手叉腰想做出个气势磅礴的姿态来,“赫奇帕奇全告诉我了,你这个人,只要亲眼看见什么尸体,那尸体就会在你眼前活过来,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所以你平时只敢呆在家里,非要出门,就必须把自己装成半瞎,就连吃饭,也只敢吃素!人家客气的喊你大仙,不客气的骂你是怪胎!”
伸长舌头卷狗粮的老脏狗蓦地被揭穿叛变事实,立即紧张地缩回桌洞,不敢看杜若予。
杜若予给自己夹了粒青豆,懒得搭理这一女一狗。
见她面不改色,卫怀瑾的气焰便跟花火似的,砰砰炸两声便一去不复返。
半晌,她凑低过来,整张脸挡到杜若予眼前,“哎,我是不是在你眼前‘复活’的第一个人类灵魂?”
杜若予撩起眼皮瞅她一眼,淡淡回答:“不是。”
卫怀瑾坐回位置,拿勺子无趣地搅动米粥,“不是第一个啊,那多没意思。”
杜若予趁她安静,赶紧多吃了两口饭。
卫怀瑾自己托腮想了想,用有限的聪明才智想出个未超脱世俗的结论,“我总不可能一直出现在你眼前,那我什么时候会消失?是不是就像小说里写的,等杀我的凶手被抓到,案情真相大白,我怨念消除,才能重新投胎?”
杜若予散漫回她,“不一定。”
卫怀瑾却笃定了自己的答案,霍然拽住杜若予的手,“既然如此,杜若予,你来帮我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