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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了午饭,随着安书记打着饱嗝儿带一家人离去,村里人逐渐都知道了兆庆和小芹两家结亲的消息。
特别是那些早上尾随安书记过来的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怒气勃勃登门的安书记一家不但没和允泰家发生任何矛盾,两家人居然还结成了秦晋之好,这自然是大跌眼镜。
而这些人又多数是些好事之徒和爱嚼舌根子的老娘们,于是私下里什么样的议论都有。
有些人说安书记是为了要彩礼,知道允泰家来了京城的亲戚,狮子大开口,用高价儿把小芹卖给兆庆的。
也有人嫉妒兆庆能捞着小芹这么个漂亮媳妇,今后还有大队书记当靠山,心里冒酸水不是滋味的。就说安书记老糊涂了,敢随便和“黑五类”人家联姻,今后肯定受牵连,会倒大霉。
还有些人则反过来觉着兆庆为了娶小芹,宁可不去上大学是纯纯粹粹地犯傻。笑话他本来能做城里人,能找个好工作,却非留下来当农民,娶个乡下姑娘的。
但总之,大多数村民还是厚道的,朴实的。
他们不但为兆庆和小芹,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在情感上,也和允泰家这个半外来户又亲近了许多。
大家都觉得兆庆能留下娶小芹,足以证明他是彻彻底底把龙口村当成自己的家乡了。今后,他就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了。
而恰恰是这种意识上的改变,日后不仅会对兆庆本人,也会对允泰和安书记两家,甚至会对整个龙口村,都产生莫大的好处,使兆庆的人生成就远超过去读什么大学。
只不过这一点,别说此时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提前预知,就连现今的人们,大多数也是想象不到的。
因为说句实在话,简单的惯性思维,从众心理,并不止是这个年代的通病。
下午的安排很简单,大人还有说不完的话,孩子们也就用不讲什么规矩了,谁都成了王爷,我行我素,随心所欲
兆庆自告奋勇提议要带大家去摸鱼。
对洪衍文、寿诤和洪衍茹来说,这是他们从没有经历过的活动项目,都很感兴趣。就连洪钧也闹着要去。
只是安大妮儿担心外头太阳太毒,孩子们中暑。特别是洪衍茹和洪钧,真晒成黑老包就糟了。就不想让他们去。
好在王蕴琳很开明,说“让他们去吧,洪家的孩子可没那么娇贵,就是晒成了红虾米也没什么。谁让他们自己乐意呢。”
就这样,安大妮儿才不反对了。
兆庆的心倒是很细,先把家里两个草帽给洪衍茹和洪钧这两个重点保护对象戴上了。然后才取了墙上的鱼篓子带他们出门。
就这样,六个年轻人一个孩子,后头还跟着一条黄狗,一起走到了村南边的一个水泡子。
水泡子面积很大,清幽幽地水波不兴,还长着大片大片的荷叶,看起来相当美好。可兆庆却说得留神下面的水草,千万别被缠住脚,还说有的地方水很深,这里淹死过人。
这么一听,洪衍茹就害怕起来,死活不让洪钧下水,还不住嘴地问其他人,“你们行吗?你们行吗?”关切、紧张溢于言表,那意思是要不就别下了。
可洪衍武却说,你带着洪钧一边看着,待会儿你就知道我们行不行了。
就这样,他让洪衍茹带着洪钧先去一边避开,他们其余的人就脱得只剩条裤衩,都下了水了。
兆庆非常熟悉情况,指指东边说,那边水浅,太阳光下,水暖,鱼多。
洪衍武和陈力泉相视一笑,就一猛子扎下去了,等再冒头,已经每人手里抓着条小鱼。
岸上的洪衍茹和洪钧一阵雀跃。兆庆拿过鱼篓子放下,也不得不夸。“行,是把好手!”
寿诤和洪衍文一看也来了劲,跟着也都钻下去了。
可这俩大学生看着简单,哪儿知道洪衍武和陈力泉是经过大海练出来的本事呀,几乎可以说是龙王爷的亲儿子?
结果他们真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了,自己费了半天劲,一条鱼没抓着,还都给吓跑了!纯属裹乱!
别说洪衍茹带着洪钧笑话他们,连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知道必须虚心求教,才能掌握摸鱼的窍门。
于是,打这时候起,就由洪衍茹带着洪钧和那条黄狗在岸上看衣服,扑蜻蜓,捉蝴蝶。五个大小伙子则专心在水面上钻上潜下。
在微风吹动中,在草窠里的虫子的吟唱声中,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阳关灿烂,尽享野趣的下午。直到西边天空浮现出一片美丽动人的晚霞,他们才收场回家。
而这时,他们的鱼篓子里已经几乎装满了。都是些“小麦穗儿”,还有不安生的小泥鳅。
晚饭自然因他们的集体出动而解决,那是另一种柴锅才能展现的精彩——贴饼子熬小鱼儿。
大锅、柴火、风箱、小板凳,这次是由允泰亲自在灶下烧火添柴拉风箱,他比累得不想动的洪衍文更有条不紊,不大会儿,就把锅里的水烧开了。
安大妮儿开始把拾掇好了的鱼倒进去,她从小坛儿里舀出一些自家做的大酱,又扔进去两把香葱,丢半头子小蒜,再用大铁勺子慢慢地搅。
兆庆则从旁抓起一把和好的棒子面,使劲地甩在热锅的锅帮上。
在氤氲的蒸汽里,那些黄色面团像一圈头碰头在吃奶的小猪崽儿,可爱极了。
紧接着大锅盖严丝合缝地盖上,允泰抽出了硬柴,灶底的火逐渐变得和顺、柔和,由着小火慢慢地炖。
这一家人配合实在默契,就像共同完成了一场精彩的演出,各司其职,把各自的角色扮演得真好!
晚饭在院子里吃,锅里冒出了喷香的鱼味和贴饼子的香气,撩拨得让人心里发慌。
洪钧这小子大概是饿狠了,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想往锅跟前走,去掀开锅盖瞅瞅,那里边变成了什么。
临到锅熟,安大妮儿又端上桌儿一盆鲜货。有顶花带刺的新择黄瓜,一口就流水的小水萝卜,甜而不辣的羊角葱儿,这些都是蘸酱用的。
酱是纯黄豆酱,已经晒了一整夏,揭开酱缸,“噗噗”地直冒泡,酵发得火候正好。
这晚上,每个人又吃得不少,谁的肚子里都得吃下好几十条“小麦穗儿”和泥鳅。
只是洪钧有点儿挑食。他不敢吃鱼脑袋,非说怕它们进到自己肚子里造反,咬他可怎么抵得住?
饼子上,他也只爱吃上头的焦咯吱儿。那玩意咬起来“嘎嘣嘎嘣”,又香又脆,他连吃几块都丢不开手。
至于被揭了“咯吱儿”的饼子,洪衍茹很主动地接收了,吃不了的还塞给了洪衍武。她这个“姑爸爸”,惯侄子可有点儿没边儿。
唯一委屈的是那条大黄狗,它只能在远处趴着,不时拿眼睛往这边瞅瞅。
洪钧看着黄狗可怜,问他舅奶奶怎不给黄狗吃饭?
安大妮儿却告诉他,乡下的狗从来不喂,它们要靠自己出去找食吃。
洪钧听了,这才明白他这个“新哥们儿”为什么会这么瘦,就又偷偷藏起来半拉饼子。
天渐渐黑下来了,要说龙口村唯一谈得上先进一点的,就是通了电,用上了电灯。
可晚饭后,谁都不愿意进屋,就没开灯。大家收拾完碗筷,只借着微弱的星光,听着秋虫鸣叫在院子里聊天。
这个时候,田野间都是黑洞洞的,有萤火虫在远处扎堆,一闪一闪的,显示着一种神秘的未知。让没见过这种景象的人都很新奇。
头顶上则是满天繁星。那又粗又壮的银河,呈现出恍恍惚惚,密密麻麻,横亘琼宇的精细。这种壮美、浪漫,更是今日灯火通明的科技年代再也难的一见的。
而夜晚也是安大妮儿最能展现自我才华的时候,她可不光会做饭,还会打着扇子讲述许多奇闻轶事。
像什么黄鼠狼拜月,狐狸炼丹,刺猬修炼时候被冲撞了,还得再熬五百年。还有什么“银河调角,棉裤棉袄,银河分叉,单裤单褂”的天时老令儿,一下子把年轻人都吸引过去了。
农村的夜晚,真的也很有意思。
第二日,大家都起了个大早,因为今天允泰要带王蕴琳去母亲的坟上祭拜。
而且由于昨天打过招呼,安书记一大早也赶来了,还特意找村里的车把式赶来辆马车,亲自作陪相送。
到达目的地,让所有人很意外的是,允泰和王蕴琳的祖坟根本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地方了。
他们来到的是村西头九龙山的一处山脚之下,丝毫没有王蕴琳记忆里两边跪着两只石头羊,还有石头的马气派。只能见到一处足足长达数百米的石头墙,上面连绵不绝刷着各种革命口号。
而后,允泰根据标语内容,找到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这一条后。他才有点无奈地告诉王蕴琳,说“民”字后面就埋着他们的母亲。
安书记见众人诧异,赶紧为大家解释。说这还是允泰为龙口村立下的一大功劳呢。
敢情“运动”开始破“四旧”那会儿,村里就接到上级指示要平坟。
这事儿安书记挺为难,他是党员、书记,也是个大孝子。不平坟吧?这属于“四旧”,将来到了地下没脸见马克思。
平了坟吧?上级的任务是完成了,可一耕地再把爹娘和先人们的累累白骨翻出来,赶明儿到了那边儿就更没脸面对爹娘和先人们了。何况村儿里人也不干呢,非得戳他脊梁骨不可,他真为难。
于是他后来就召开村民大会,让大伙儿一起想办法。可遇到这种事儿谁也没辙,最后还是允泰出了个好主意。
他说不行就移厝吧。说白了,这意思就是迁坟。他的主意,是让把村里所有的坟都迁到九龙山脚下一块风水不错的地界去。这样才应付了过去。
可后来又出了一档子事儿,上级又号召“农业学大寨”非要把山平了,改梯田。
这样的话,村里人的祖坟又都保不住了。安书记又不得不求允泰想辙。
允泰最后苦思三天还真琢磨出来了。
那就是先上山开田,然后用山上开出的石头在村里人的坟地外头砌起一道大墙,把坟都围进去。最后在墙上面刷上各色革命标语。这样体现了学大寨,干革命的决心,谁还敢拆?
安书记一听拍案叫绝,马上照办。于是,允泰也就成了村里的大恩人。
都是因为他,所有人家的祖坟才算保住了。这份大功,也让他一家在“运动”中安安乐乐地走了过来。
只是从此,村民们在拜祭的时候,就要麻烦一些了。人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意思意思。各家各户的记号,也都得自己想办法了。
对此,王蕴琳虽然很是遗憾。可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先人们的坟地还能留下已经是万幸了。这还是多亏哥哥机智,村里人照应的结果呢。
自然,她是不会怪罪的,反倒谢了安书记多年来的周全。就默默把家里带来的祭品摆在了墙下。
然后由允泰领头,和洪禄承一起带着自家的几个孩子举行祭礼,撒奠酒,烧纸钱。
跪拜时,心头的一番难言滋味,真的只有王蕴琳自己才能知道。
她想起了母亲坐在椅子上抽着水烟,耐心指点她如何管理家事的样子。
也想起了母亲母亲对允泰的恨铁不成钢,跟她絮絮叨叨诉苦的样子。
更想起来自己嫁人之初,母亲看似绝情说出永不来往的话后,却又侧偏着头,强忍眼泪把翡翠扁方交给她的样子
唉,几十年的工夫便已是沧海桑田,如今人已阴阳两隔。
多年的思念,她虽找到了母亲的坟前,却仍是隔了堵大墙难得相见。而她那身有诰封,帽饰上能戴四颗东珠的母亲,如今却又偏偏埋在了一个“民”字之后。
这一切的一切,真的不能不说是天意如此,命运使然,可又怎能让她内心得以平静?
就在这样复杂难言的心情之下,王蕴琳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又一个头,她忘了时间,忘了计数,最后一个才起身。
这时,大家发现,抹着眼泪的她,虽未放声,身下的土地,却早已经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