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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后,倓宁和雍炎一同下山,以病原地为目标出发,沿路救助病人。
两个月后,他们到达了兽疫最开始流行的地方,青墨东部的一座城池。
倓宁骑在齐青身上,与雍炎站在能俯视全城的山上。这里是青墨的第三大城,作为进入浊立的交通枢纽,平日里,这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而如今,除了风中飘着的尸腐腥味,也就再没有其他的事物了。
“死城……”她不禁感叹。
他从包里拿出一卷羊皮,铺在地上。
“这是?”
“我之前画的地形图,现在这里已经被全面封锁,全城一万百姓,一夜之间几乎全数患病,第二天,几百人病逝。城尉见情况不对,下令封城,任何人不得进出,十天后,只剩下不到几百个活人。由于这种病的后期,人们丧失理智,会攻击其他人,像猛兽一样啃咬活人,甚至把人活活咬死。”
“还会把人的尸体吃掉……”她从齐青身上跃下,轻抚着它,问:“我们俩并不会被传染,那么齐青呢?”
“它并非凡兽,放心。”
“那我们走吧,到里面看看,说不定会有些消息。”
“好。”
两人步行来到了城中,眼前的惨景有如炼狱。空气中浓重的尸体腐坏的味道,加上并不新鲜的血腥味让她几欲呕吐。雍炎见她脸色不好,取下脖子上的长巾为她披上。
“嗯?”
“捂住口鼻,会好受一些。”
“谢谢……”
两人默默地走在遍地横尸的大街上,这里靠近城门,残缺腐烂的尸体无数,基本都已经不见人型了,外露的白骨提醒着他们这曾经是条鲜活的生命。
雍炎边走着边对她说:“我做的药只不过能压住身体里毒素的蔓延,并没有办法完全去除,这个城规模不小,兽疫到底是如何做到一夜间感染所有人的……”
“一夜之间……”
“更奇怪的是。明明只有两天就封城了,为什么还会这么大规模地蔓延到浊立和其他地方?”
倓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雍炎,你刚刚那个地图再让我看一下。”
“好。”
两人找到一处勉强干净的地方,铺开了地图。
“雍炎,你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但是,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奇怪?”
“总觉得,这种病不只是人会传染给人。”
“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
“你也?”
他点点头,用手指在城外南部画了个圈:“这里的几个村子也没人了。”
“再往南呢?”
“南?”
她在地图外的地方画了个圈,说:“你没有画出来的这里。”
“那里是山区,几乎没有居民。”
“可是,这座城里流过一条大河吧?”
“……”
雍炎皱起了眉头,从包里翻出了万亭地图,铺展开来。倓宁看了一眼,笑了。
“你还说我笨。”她在地图上以她们所在的地方,顺着这条河流画着曲线,“之前我们走过的那些地方,几乎都可以看到这条河流,这条河的所到之处皆是重病区。”
“的确!”雍炎兴奋得拍了下手掌,像个孩子一样跳了起来,“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有发现!”
“我们到浊立去,把这个发现告诉王室。”
“没有用的,我们也只是猜测,还没有证据。”他收起两张地图,转身看着南面渐高的地势,说,“我们顺着河水向上走,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嗯。”
他带着她向南走了一段距离,无意间发现她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小心地避过地上腐烂的尸体尸块的脚步,他停了下来。
“倓宁。”
“嗯?”
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跃至齐青身上。
“你……”
他微笑着,摸了摸齐青的头,说:“拜托你了,齐青。”它吼了一声,按着雍炎刚刚所说的方向而去。他把她抱在怀里,把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她红着脸,想躲开他的怀抱,不想他却是又把她的头按回了自己的胸口。
“不要看。”他有些严肃,却又温柔地命令着。
“……”
他身上淡淡的香味,此时却是盖过了空气中浓重的尸臭,她不再那么害怕了,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而另外一边,国王启轩得到汇报,民间有个名叫阿查尔的白发女人为灾民发放神药,药效奇佳,启轩王十分高兴,命人务必找到这个女人,并命人上交阿查尔所留下的药方,大量制药。
倓宁和雍炎一路向南,走了半天时间,来到一处山涧。
“吼!”
齐青神兽大吼一声,忽然开始狂奔起来。雍炎扶住她,神情紧张了起来。
“不对……”
“怎么了?”
“倓宁,准备好武器。”
“……好。”
齐青停下了奔跑,怒吼了一声,它的四周,几十只浑身冒着黑油的怪物把他们围了起来。
两人从齐青身上跳下,雍炎幻出了长剑,倓宁幻出了灵杖,两人背对背,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轻笑一声,说:“看来,人间遭受灾难,就是你们的问题了。”
“吼!”齐青大吼一声,化作一阵青云消失了。
那些怪物龇牙咧嘴,黏稠的黄色口水滴答滴答流着,混着身上密布的大孔冒出黑油,令人作呕。
“倓宁,小心点。”
“嗯”
两人默契地向面前的怪物攻去,那些修炼不到家的小杂兵根本就不是两人的对手,只是这些怪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数量却是越来越多。雍炎看起来是被它们弄烦了,“切”了一声,忽然把倓宁拉至身后,幻出一圈熊熊燃烧的烈火,急速向四周的怪涌去。
只是一瞬间,那些还来不及逃跑的小怪物尽数化为了一堆黑炭。
“烦死。”
倓宁收起法器,忍不住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他注意到了她并不明显的神情,骄傲地笑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回过神来,吞吞吐吐地自言自语道:“有什么好骄傲的,我也可以。”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这些并不是它们的所有,我们再往前走,估计就可以看到它们的巢穴了。”
“那走吧,这次轮到我了!”
他笑了笑,走到了她的前头,水蓝色的长发偶尔轻轻飞起,她跟在他的身后,呆呆地看着他偶尔飞起的发丝,还有他线条明晰的白皙脸庞。
“雍炎。”
“嗯?”
“你……看起来只有十七岁呢。”
“是么?我还以为你会说只有十五岁。”
“没那么稚气。”
“那你呢?”
“我?什么?”
“你觉得,你像几岁?”
“这个……”她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
看到她这般可爱的样子,他停下了脚步,嘴角淡淡地勾起,凑近了她的脸,带着温柔的笑意看着她。
被他这么盯着,她红着脸避开了他的眼神,那双灰眸太美,看久了恐怕会中了他的魔咒。他看着她脸上泛起的红潮,淡淡一笑,趁她不备,在她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捂着嘴连退了好几步。
“你干什么!”
“啊?”他故作无辜地笑着,“因为你就像个少女一样,很可爱。”
她又气又羞,不知要怎么回嘴,只好咽下这口气,扯下他围在她身上的长巾丢给他,微微嘟着嘴先走了。他看她这样,笑得直不起腰,捂着肚子跟上了她的脚步。
两人就这么保持着距离走了一段,倓宁停下了脚步。
“怎么?”
“血的味道。”
眼前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面不时传来令人胆寒地叫声,雍炎凝起眉头,把倓宁拉到了身后,说:“你在这里等着。”
“喂!别瞧不起女人!”
“听话!”
她愣住了,平时嬉笑轻松的他,突然变得这么严肃。他转过身,挥手幻出了净水凝成的坚固水链,捆住了倓宁的四肢。
“喂!”
他没有理会她的挣扎,默念咒语,唤来了齐青,轻抚着它的头,对它说:“倓宁就拜托你了。”
“吼!”
“雍炎!”倓宁努力驱动灵力想破解他的灵术,无奈那水链竟是丝毫没有变化,“那个怪物不简单,对不!?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背对着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抚着齐青,对它点点头,驱动风灵离开了。
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个背影,子诺从她面前离去的背影,此刻却是那么的相似。她越发害怕了起来,颤抖着,歇斯底里的喊着他的名字:“雍炎!”
雍炎来到那个洞口,一阵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连他都忍不出反胃起来。脚边的草木皆已枯死,从洞里流出溪水般黏稠的液体,没有血的颜色,却有着血的味道。他拿出倓宁刚刚丢给他的长巾绑在在脸上,勉强能够正常呼吸后,他幻出长剑,小心地进入洞中。
越往里走越黑暗,一个拐角后,洞里基本上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幻出火光,这才看清洞里的情况。这里比洞口处大了许多,山洞的趋势是越来越大,走到这里光已经照不到洞顶了,血腥味越来越浓,隔着布还是令人作呕。走到一处,他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蹲下一看,竟是个蠕动着的卵,与刚刚遇到的怪物一样的大小。他站起身,加大了火光,原来,洞里的地上分散着许多这样的卵,顺着向外流动的黏稠液体一点一点移动着。
“果不出我所料。”
与他之前猜测的一致,这里的确藏着这些怪物的母体,那个叫声,估计也是母体那边传来的。他扬起嘴角,幻出琴后悬于空中,弹奏寥寥几音,从琴弦中射出的刀光准确地打中那些卵。
就这样一边清除那些还未出生的怪物,一点点地往洞里前进。卵的分布越来越密集,终于,他看到了眼前那个巨大的黑影。他挥起双手,在洞壁上燃起火焰,整个山洞都被照亮了。他看着那个比他大上百倍、浑身上下满是冒着油的黑色疙瘩、一个大口不断地涌出卵和血味黏稠液体的母体。他立琴于一石块上,拨动琴弦弹奏出刀光,但并不能给那个母体带来什么伤害,沉睡着却时而发出尖叫声的母体依旧没有一点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把火灵术与音刀相合,点燃了它身上冒出的黑油,终于是把它弄醒了。它身下的大口突然紧闭,转过身来,睁开了它足足有两人高的大眼,咕噜咕噜地转着。
“起床了?”
他笑着问候完对手,又弹出了几十道带着火的音刀。它明显是被弄痛了,张开嘴,愤怒地大叫着,伸出巨大的前爪朝他攻去,他收起琴,及时地躲开了,跳起后又再次幻出琴,在空中继续朝它进攻,火光越烧越大,它的半个身体已经被点燃。它完全愤怒了,伸出后腿,直立着站了起来。
“居然可以用两只爪子……”他皱起了眉头。
母体怒吼着,双爪意外的很是灵活,不断地朝他攻去。他明显感觉到了艰难,几次差点被击中,背部还被它爪上的尖刺弄伤,身上的白衣被血染红了。更糟糕的是,由于必须尽全力才能躲过怪物母体的攻击,他的风灵就要用尽了,那个怪物,却是一点要败退的迹象都没有。若是失去风灵的支持,他根本毫无胜算。
他耗尽最后一丝风灵跃至洞壁一处突出的岩石上,眼看那怪物的两只大爪就要把他拍扁了,他立琴,用尽全身的力量唤来了火灵凤凰,带着一大波炽热的烈焰迅速朝那怪物的两只大眼飞去,撞在它的双目之间,瞬间,烈焰点燃了怪物满是黑油的双眼。千钧一发,就在它的双爪差一点打到他的时候,它惊叫着收回双爪,想扑灭眼上的火,然而双爪却也染上了火焰。火凤凰之火并非凡火,眨眼功夫,那怪物已经是一团烈焰,他松了一口气,唤出一把巨剑,刺入了怪物的“心脏”处,那种黄色的粘稠液体喷涌而出,无数的卵从母体的身体中飞出,堆成了一座小山。
“怎么会?!”他愣住了,没想到这怪物竟然没有内脏,只有一身的卵。
不一会儿功夫,洞里只剩下一具被烧焦的母体皮囊和一地蠕动着的卵。
他无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五灵力中,最强为火,其次为风,这些在刚才对战母体时已经耗尽,更何况,他也已经没有体力操纵金石之力,这里又是洞内,无法操纵雷灵之力,至于水,对它们又无法造成伤害。
“啧……”
他喘着粗气,站起身,不料脚边的石块却突然脱落,已经没有风灵力的他只能是随着石块掉落在地。本来以为这样已经够糟了,没想到,那些卵居然开始剧烈的蠕动,怪物纷纷从卵里钻出,无数的怪物围住摔倒在地的他。
无奈,他再次幻出琴,闭眼默念唤咒,齐青赶在那些怪物攻击他之前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唤来齐青,耗尽了他最后的力量,他无力地倒下了,把一切都交给了齐青。
齐青怒吼一声,身上的寒气变得极重,靠近它的怪物们瞬间被冰封住,并迅速蔓延开来,眨眼功夫,这个巨大的山洞变成了极寒的冰窟,那些出生的,还未出生的怪物皆定格住,不再动弹。
洞外的倓宁焦急不堪,他进去那么久,她一刻都没能把心放下,齐青忽然消失时她几乎快无法呼吸,她害怕地挣扎着,却怎么都挣不开束缚来。忽然,那些水链自己碎开了,她的心一下子落入了谷底,她朝着山洞口狂奔而去,在洞口,她终于看到了他。
“雍炎!!”
他趴在齐青身上,双目紧闭,白衣染血,面无血色。看到这样的他,她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齐青找了个干净的地方趴下,倓宁颤抖着把他扶了下来,急切地喊着他的名字:“雍炎!雍炎!”
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胸口都毫无起伏。她害怕得喊不出声了,颤抖着把手伸到他的鼻前,忽然一只白皙的手握住了她,她吓了一跳,看着他勉强睁开的灰眸,哭了出来。
“好累……”
“闭嘴!你吓死我了!”
看她哭得像个孩子,他微微笑着,努力地伸出手,轻抚着她的白发,用微弱的声音哄着她:“乖,别哭了……”
话毕,他放心地闭上了双眼。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一块简单挂起的布,不远处,倓宁围在火前,不知道在烧着些什么。
“倓宁?”
他坐起身,看着用布条把自己的长发扎起的倓宁。稚嫩的侧脸,随着些许飞扬的发丝,显得认真、可爱。他笑着,嘴角弯起了好看的弧度。从包里翻出替换的衣服,迅速换好来,抬头,却与她羞涩的双眼对上了。
“……还以为你并不会那么快转过来。”
“……怎么不避一下。”
他扑哧一声笑了,站起身系好腰带,到她的身边,问:“我睡了多久?”
“有三天了。”
“是么?”
“嗯……背上的伤那么重,可把我给吓死了,幸好你也是个怪物,居然可以马上完全复原,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雨湘姬怎么会舍得我留下疤痕。”
“雨湘姬这么疼你?你真幸福……”
他只是淡淡一笑,转移话题问:“齐青呢?”
“它不知道去哪了,这几天都是这样,到处乱跑,咬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要我熬成汤药给你喝。”
“你可以和它交流?”
“嗯,怎么了?”
“没……我以为只有我可以。”
她笑了笑,一边把炉里的药水倒入碗中,一边说:“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
“什……什么。”
“呐。”她递给他药碗,“喝下去吧,挺苦的就是。”
他接过碗,一口喝光,末了还故作帅气地抹了抹嘴角,说:“你说谁像小孩?”
她愣了一下,反而笑得更大声了。转身正要灭掉火堆,她看到树丛中一队移动的人影。
“有人来了。”
“嗯?”
从树丛中走来十几个身着统一军衣的军人,带头的那个走到倓宁面前,看到她的样子有些吃惊,不敢置信地问:“你就是那个送信给我们的人?”
“是的,一路辛苦了,大人。恶兽已经被我的朋友解决,善后工作就交给你们了,山洞中已经被冰封,兽疫不会再出现危害人间。”
“这……那么你的朋友呢?”
“在……”她转身,却发现雍炎已经不见了踪迹,“刚刚还在,奇怪……”
这时,队里的一个小兵恍然大悟的说:“小姑娘,其实是你杀了那妖兽并冰封的吧?你太谦虚了!”
“啊?不是!我……”
“原来如此!”带头的军人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敬佩之情都写在脸上了。带着小兵们跪了下来,“看你的白发!你一定是天上的女神!女神!谢谢您来人间解救我们!”
她用余光看了看树下,雍炎的行李已经不见了,看来他和之前一样,并不想揽下这档子事。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小小恩惠,不必挂齿。”
“敢问女神名为?”
“阿查尔。”
军士大惊,几乎是大叫着说:“原来您就是阿查尔神姬!神姬!请务必跟小的们回到矢雨城!”
“神?!姬?!”
她还搞不清楚情况如何,就被那些热情的军士带下了山,送上马车,启程前往浊立。
一路上,因为她和雍炎的救助好转的民众纷纷上街,跪地振臂,高呼着“阿查尔神姬”。她坐在马车上,礼貌地一一回应,不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了。
瘫坐在马车上,她想起雍炎说的话,她……是半神。
“神,是什么?”她问自己。
神是供人瞻仰的精神寄托,还是为与自己不同种类的世间万物造福?那那些怪物呢?他们也是生灵,也有生存的权利。
或许,因为自己是半人半神,所以会认为,帮人们除去伤害他们的怪物是一件对的事?那么到头来,她不过是与神沾上一些边的人罢了。
“怎么担当得起,神姬二字呢。”她靠着头,轻叹一声。
三天过后,她终于到达了矢雨城。这座大门她只见过一次,却是终身难忘。
“诺哥哥……我回来了。”
叶归殿上,国王诺嘉启轩看到从殿外走来的她,被她的容貌震惊了,他走下王座,走到她的面前,向她行了个礼。已经六十岁的启轩王,沧桑的脸上掩不住激动:“神姬!感谢您到人间救助世间百姓!”
她扶起他,看到他的白发,思绪又落在了子诺的身上。
国王把她留了下来,她要求住在原来住过的寝宫,国王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那里已经被封锁两百多年,祖训中的不可靠近之地,但既然她是神姬,要住在这里必然有她的道理,祖训在此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寝宫的大门早已经被风雨侵蚀得不成形了,连铁铸的门环装饰也锈在地上,没有人拾起,破碎不堪,静静地躺在那里。她轻轻碰了下那扇门,木门应声倒地。
一声巨响,她回到了这里,打破了两百年的沉寂。
她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被灌了铅,一步也无法移动,她愣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飘摇风中的布帘早已残破不堪,被风霜雨雪洗成了旧色;放灯烛的灯罩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支架;挂在门边的福钟上满是铜绿,可能早已不再那么洪亮。偏偏是初冬,偏偏是阵阵寒风。偏偏,她却感觉不到那种寒冻。
若是可以,她多希望风能触碰到她的知觉,或许那种刺痛,会让她好过一些。
“诺哥哥……”
当她自然而然的念出那三个字,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她反问自己,心中的那种感觉,只是因为子诺吗?只是因为后悔吗?只是因为思念吗……
她突然明白了,她,害怕,她终于明白,时光的残酷。
几日后
那些清晰如昨日的回忆,在两百年后的矢雨城却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倓宁”二字,在矢雨城没有一丝痕迹。她觉得她像时间的囚犯,被关在不知几千层深的牢狱中,永世不得翻身。“神”这个字,对她而言是那么的讽刺。
那一天,她再一次离开了矢雨城,这一次是她自己的决定。本想去找雍炎,没想到当她从矢雨城离开时,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了。
她愣愣地看着月光下的他,而他却是笑着:“想回去了?”她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走近她,牵过她的手,看着她温柔地笑着:“走,我送你回家。”
“家?”
“夕华。”
“……”
“倓宁,如果时间残忍,如果不愿意成为它的奴隶,那就去战胜它。”
她很惊讶:“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嗯?”他眯起眼笑了,“我也不知道。”
环顾四周,她问:”齐青呢?”
“在前面等我们。”
“那……你呢?你要去哪?”
“送你回家。”
“我是说,送我回家之后呢?”
“和你生活。”
“你不回去吗?”
“回去哪?”
“你的家。”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灰色的深眸不露声色,让她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她问:“那个女神呢?雨湘姬,你不回到她那里去吗?”他的神情终于有些波动,移开看着她的视线,小声地应了句:“到时候再说。”
“她会来把你带回去吧?”
“……”
“她派你来找我,只是为了一起解决兽疫的事情,对不?”
“……你都知道了?”
“我猜的,不过的确如此,不是吗?”
他背过身去,久久不言语。
风很静,地上枯黄的杂草挂着霜花,半轮明月,几处散星,微弱的光照在他精致的脸上。
“倓宁……”
“在。”
“送你回去后,我得回到雨湘姬那里去,虽然……我好想和你一起生活,对不起。又要再一次让你孤独一个人了。”
“一定要回到她那里,对吗?”
“嗯。”
“为什么?”
“没什么。”他只是转过身看着她,淡淡笑着。
之后的故事,平淡如一池净水。那一天,他把她送回与他相遇的地方,留下齐青,留下一个微笑,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到了雨湘姬的身边。
他们约好了,不做时间的奴隶,约好一起逃脱时间的囚禁。
雍炎回到了雨湘姬创造他和倓宁并关押他们的地方——一处极高之山上的密宫。
他站在门前,犹豫着推开了门,眼前的景象是他意料之中的。雨湘姬绝美艳丽的脸庞妩媚地笑着,从雍炎的床上坐起,婀娜摇曳地走到他的面前,轻挑起他的下巴,欣赏他的面容。
“啧啧啧,不愧是我雨湘姬的作品,才离开这么几个月,可把我给想死了。”
“我回来了。”
“还顺利么?”
“一切都解决了。”
“不是几天前就解决了吗?”
“……”
他半眯起眼睛,手指顺着雍炎脸的轮廓滑至他的嘴唇上,轻轻挑着他的唇瓣。
“别以为能瞒得过我雨湘姬,让你去解决兽疫之事,你却瞒着我去找阿查尔。既然你不信守承诺,那也就别怪我了。”
雍炎大惊,跪在地上,央求道:“雨湘姬,吉尔萨知错了,要罚请您罚我!阿查尔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偏要罚她,既然你用你的时间和肉体换来她与我再无干系,那么我何必心疼她呢?她不再是我的东西,我没有理由在意她,我要让她更像个人,会痛,会受伤,会死。”
“雨湘姬……拜托你……吉尔萨真的知错了。”
他狡黠一笑,伸出玉足,挑下雍炎宽松的上衣,露出了他无瑕白皙的胴体。
“哼,真是个保护妹妹的好哥哥呢。用你的所有换她的自由,这又是何必呢。如果你再犯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轻饶她。”
“吉尔萨不会忘记约定。”
“你想犯也没机会犯了,还有四百年,你的债才能还清,接下来不管是什么灾难,我也再不会放你出去,这四百年,你别想再离开我一步!”
“……是。”
他的喘息在雍炎的耳边回荡着,什么时候被丢在床上,什么时候被他褪下衣裳,什么时候被他的吻包围,什么时候被刀子割伤,被烈火灼伤,被绳链捆绑得不为人样,雍炎全都忘了。他后悔自己没能忍住对她的思念,差点害倓宁失去生命。
人类并不知道,他们崇拜的女神,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神界没有女性,又以女性的外貌为美,许多神把自己的身份变为女神,名为”姬”。雨湘姬就是如此。
因为无聊,他瞒着其他神创造了雍炎,十二年后,他创造了倓宁,然而,当雍炎二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被自己视为母亲的雨湘姬侵犯,第一次知道了雨湘姬身为男人的事实,第一次知道了他和倓宁被创造出来的目的。他害怕自己的妹妹倓宁也受到这样的对待,与雨湘姬签下七百年的约定,他会一心服侍雨湘姬,以此交换倓宁的自由。雨湘姬本就不喜倓宁作为真正女人的身份,反而对长相更为绝美的雍炎感兴趣,便答应了他的要求。
雨湘姬洗去倓宁的一切思想和记忆,把她作为一个新生命丢弃在夕华的野外。
从那之后,倓宁自由了,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而雍炎却继续被关押在寒宫之中,一心一意服侍雨湘姬,任他玩弄,任他伤害。
当雍炎回过神来,雨湘姬已经在他的身边熟睡了,他起身收拾好凌乱的房间,看着自己身上一道一道鲜红刺眼的伤口慢慢愈合得毫无痕迹,熟练地翻出干净的白布,沾水擦去身上的血,换下染着血的白衣,为雨湘姬盖上锦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重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可以让一切痛苦变成快乐,也可以让一切快乐变为痛苦。日月相接,每一日都是如此,即使有晴雨风雪之差,重复再重复,也会变得毫无惊喜。
这一年,她已是七百四十岁,自与雍炎分离,她一直深居山中,一心修炼灵力,努力地让自己变强大——这就是她与时间反抗的方式。
晨,春雨迷蒙,她浮于一池碧水之上,足尖轻点水面,泛起涟漪,静水缓动,偶有鱼儿跃起的响动,白发垂至脚踝,微风些许,抚起她轻盈的长发。她的面容终于有了些变化,又或许只是因为心的沧桑,她看起来不再像少女,而像一个三十岁来岁的女人。
已经四百年了,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习惯了寂寞后便再也不那么痛苦。因为她并不是毫无目的的活着,她与她的族人约好,一起战胜时间,一起抵抗,不做时间的奴仆。
极高之山上的寒宫,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天未亮,他坐在崖上,望着天边的微光渐渐熄灭空中的银河。今天,他没有换下身上染血的白衣,也没有清洗染血的肌肤,因为自己不再需要取悦雨湘姬,也不再是他的所有物。只不过他真的累了,累得不想动,累得对马上要离开密宫这件事毫无感觉。
天亮了,雨湘姬站在他的身后,浅笑着看着他的背影。
“您来了。”
雨湘姬只是继续淡淡地笑着,幻出一把剪刀,走到他的身后,轻轻环住他的美颈。
“好美……”
“……”
“占有你那么久都不腻呢,可惜啊可惜,你就要离开我了。”
雨湘姬用那把剪刀轻轻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伤口,鲜红的血从伤口里流出,滴在他的白衣上。雨湘姬的剪刀滑到了他那飘逸的水蓝色长发,“咔嚓”一声,剪下了他的长发。他感到自己的头一下轻了许多,转过身,略微惊讶地看着雨湘姬。
雨湘姬只是笑,紧紧握住剪下的长发,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把他推下了悬崖。
“永别了,雍炎。”
雨湘姬从来只唤他吉尔萨,而他分明在坠落的时候听到了雨湘姬叫了他的名字,属于他自己的名字。
下落了一会儿,风灵们从崖上飞下,护在他的身后,缓缓下落。
他静静地躺在云般的风灵上,身边是广阔无垠的蓝天,身下是初春之景的夕华……他闭上眼睛,任风儿吹起他自由的短发。
碧水之上,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她睁开眼,只见空中降下一朵柔软的云,缓缓落在水面上散开了去。
她疑惑地收起正在修炼的灵术,轻点水面走到了那个浮在水面上的人的面前。
“……”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陌生阴天,她看着眼神空洞的他,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倓宁……”
“雍炎……”他愣住了,转过头,眼前那个人竟然是倓宁。
他坐起身,却因情绪的变化打破了灵术的运转,他身上的风之结界散开了,一下子坠入了这池碧水中,倓宁吓了一跳,收起结界随着他落入水中。
天空中密布的云被撕开一个空洞,透出的微光照入水中,照在她的身上。他清楚地看到,眼前那个人,那个神情紧张地朝他伸出手的人,就是他的倓宁。
不知有几百年了,他心跳终于不再是那个单调的节奏。
他停止坠落,抓住她的手,把她揽入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