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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大朝会。
冬日清晨的天空,一碧如洗。
百官列阵,羽林军陈设卤簿仪仗,教坊司陈列大乐,礼仪司陈列诸国文书、贺表、贡物。
真个井然有序、气象繁华。
永嗔穿着皇子典礼服,只觉浑身发重,屋子里的香炉似乎太热了一些。
他按照年龄位次列在众皇子末尾,与坐在左列首位的太子哥哥遥遥相望。
察觉到太子哥哥偶尔划过的担忧眼神,永嗔趁隙冲他做个鬼脸。
一旁十五皇子瞧见了,立时就要笑出声来,忙假做咳嗽掩过去了。
太子永湛见状也只能无奈抿唇笑。
须臾,景隆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礼毕百官群呼万岁、万万岁。
仪式走过了,便有几位首领大臣,把这近一年来的朝政要事做了个总结,又展望了一下来年。
这就到了太监喊“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时候了。
一道略显单薄的中年男子声音响起,“臣,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张衍庆,有本启奏!”
只见一个身着大红官服的瘦削男子匆匆入殿。
按官职排序,他原本都站到殿外的月台上去了。
景隆帝端坐在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摆摆手示意张衍庆奏本。
当下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来,但众人的目光却心照不宣地冲永嗔而去。
这纷纷扰扰、闹了数月的十七皇子与户部主事“迷案”,就在今日见真章了!
虽然被喷了无数次,但永嗔还是第一次见喷子——哦,不,是御史张衍庆本人。
这张衍庆就跪在他左前方三步远的地方,原来是个矮小单薄的骨架,嗓门偏高却不够厚重——说话快了听起来声音就有点刺耳。
张衍庆已经噼里啪啦列到十七皇子“三十条大罪之第十七条,纵容近侍,与民争利”。
永嗔掩住嘴巴悄悄打了个呵欠——看这人写出来的东西,比听他说有趣多了。
景隆帝先还瞪了永嗔一眼,等张衍庆念到第二十七条“无端苛责母婢”之时,他自己也忍不住打呵欠了。
好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抬头直视天颜的。
“臣请宣户部掌印主事李尚德、羽林军首领姜华进殿,当面剖白。”张衍庆最后声音发干,躬身上前,双手捧着奏本轻轻放在太监托过来的银盘里。
景隆帝只微微颔首。
皇帝也是人,他穿了三公斤重的礼服,心情很糟糕。
对于让他不得不穿礼服的始作俑者,一个李尚德,一个永嗔,景隆帝这会儿都没什么好脸色。
若论哪个更可恶?
自然该是李尚德。
毕竟此事是从李尚德处闹起来,以至于满朝议论,难以止住。
推波助澜的张衍庆也可恶!
景隆帝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做一个暴君,不能阻断言路,不能……
李尚德仍是一个黑胖子,不同的是,他如今是一个被打得连他妈都不认出来的黑胖子。
饶是永嗔胆大,一眼瞧见李尚德的脸,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黑胖子对自己下手可真够狠的!
“皇上明鉴!臣这身上的伤,乃是五日前下值被人套麻袋打的。臣从那伙人中为首一人身上揪下此物……”李尚德因为脸上的伤,说话都有点口齿不清,他说着把袖中物小心放入太监捧来的银盘里,“臣不敢妄断,一切全凭皇上圣断。”
景隆帝瞄了一眼,不等那太监呈上来,就直接示意给羽林军首领姜华。
姜华忐忑地看了半响,又在手里颠来倒去摸了半天,才犹犹豫豫道:“回皇上,这、似乎、仿佛、可能、大概、好像……”他的声音低了八度,“是羽林军的腰牌。”
腰牌背面有名字的。
镀金铜牌,正面四个篆文,左“守卫”、右“随驾”,确系羽林卫的腰牌。
李尚德这会儿只捂着脸老老实实跪着,一副受害人姿态。
姜华左右为难。
张衍庆膝行上前一步,尖声道:“是与不是,皇上召这个羽林卫来一问便知!”
景隆帝又一点头,脸上毫无表情。
便有小太监快步退出,飞马宣见。
这是做好了套子的陷害。
既然凭空能安排一个打人的羽林卫出来,那日永嗔带去查检李尚德家的“假”羽林卫,自然也不难做成“真”羽林卫。
也许连永嗔字迹的调兵符都备好了呢。
自古与兵权有关的事情,就好比鱼腥味,沾上了一点就一辈子脱不掉。
只要帝王对臣下起了疑心。
哪怕只那么头发丝一般细微的一点疑心,就已经足够此人家破人亡。
景隆帝对众儿子,向来是比大臣还要严苛几分的。
能在大朝会上站到殿内的大臣权贵,十之*不是凡辈。
这会儿都已心中有谱,只怕十七皇子这次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永嗔本人满不在乎,太子永湛却难免为幼弟担心。
因是大朝会,从天不亮便起,到如今日已正午,众人都是粒米未进。
太子永湛原有虚风之症,平素虽然劳累但饮食不缺,因此不大显出来。
这会儿大半日不曾进食,又兼担忧关切,他坐在太师椅上,只觉心跳渐快、似有发慌之态。
虽然事前听永嗔计划的也算周密,事到临头,太子永湛难免关心则乱。
偏偏他不能开口——一旦他开口,事情便将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坠去。
永嗔原本好整以暇瞅着李尚德那张猪头脸发笑,视线掠过太子哥哥过分白皙的脸,不禁微微顿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上头景隆帝问道:“永嗔,平日数你话最多,今儿怎么老实了?”
永嗔笑道:“孔融尚知让梨,儿子今日让一让张御史与李主事又何妨?看李主事这满脸伤,也是可怜……”
李尚德自导自演弄出这一身伤的时候没觉得如何,他本就是个寡廉鲜耻之人,这会儿被永嗔一奚落却血涌上脸——好在他肤色黑,旁人倒也瞧不出来。
景隆帝在上头动弹了一下,这会儿才有点活泛,哼了一声道:“你这边就没人为你说话不成?”颇有点“平时机灵,关键时刻怂包”的不满。
永嗔不争这个先,要等李尚德那边大戏唱完他再登台,才要笑着拒绝,却听殿外脚步声匆匆,有人无召擅入。
“臣,翰林院修撰苏子默,有事启奏。”
永嗔微微一愣,旋即沉默,静等下文。
那日苏子默表态,愿意揭发李尚德等人的恶事,却始终不肯将内情告之于他。
他便静观其变。
景隆帝也有点意外,“哦——你有何事要奏?”
“臣要检举户部掌印主事李尚德、户部主事陈佳并所司小吏,朝政日,公然于户部大堂内饮酒作乐,此举非一朝一夕,尔来已有十余年之久。遍户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至户部尚书袁可立,下至洒扫庭除之仆,皇上一问便知!”
景隆帝微有撼动,“哦?”他这才正眼看向苏子默,却见阶下的青年漂亮得未免太过分了些。
“然而如何十年之间,无人敢奏报于皇上?”苏子默冷笑道:“据臣所知,户部的账目里大有文章,其中详细,深为遮掩,臣势单力薄,难以查证——望皇上钦点御史,纠察内情!”
太子永湛不由得也看向苏子默,目光幽深。
他也是今日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苏翰林。
满殿寂然,张衍庆忽然叫道:“苏子默你是什么东西?也好意思站到这金砖之上,辱没……”
“不劳尊口,我亲自告诉大家我苏子默是个什么东西!”
“你……”
“我愧为读书人,曾窃取过宫中书画。”苏子默孤身孑立于七层高台之下,“所窃书画,还是为列位大人所不齿的唐寅《风流畅快图》。”
众皆骇然。
一个翰林,在满朝文武、天地君亲面前,直承偷窃之事,羞也羞煞!
苏子默僵硬着身体,定定望着眼前虚空,青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声调不变,“这是我自误之处。户部主事陈佳便是拿住我这个错处,协同掌印主事李尚德,意欲逼我做尽不堪之事。”
众皆悚然。
放在戏子优伶身上,了不起是个风流罪过;放在一名翰林身上,那真是开国以来的大丑闻。
苏子默亢声道:“世人误会了唐寅的诗画。”他忽然环顾左右,视线撞上永嗔微微一顿,旋即又如常挪开,笑道:“好在我不曾被误会。”
他笑道:“唐寅那《风流畅快图》上,有一首词,我极喜欢,今日献与诸君。”就听他曼声吟道:“一时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千万莫忘情。舌来守口要如瓶,莫与外人闻。”
声音琅琅,明明极为优曼,竟隐然有金石之音。
众人已是听愣了,一时竟顾不上想这苏翰林天子面前如此放诞是意欲何为!
苏子默闭目昂首,将那一句“霎时散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又吟了一遍,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猛地一低头,冲殿内泼红描金的大理石明柱上撞去!
景隆帝惊得立起身来,众大臣也低喊出声。
太子永湛原本就犯了虚风,这会儿发急,只觉眼前发黑,额上出了一阵急汗。
那苏子默自从决心袒露一切,就已萌生死志!
这一下撞去,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再无偷生之念。
谁知合身扑出,头顶所触却不是冰冷坚硬的石柱,而是一贴温暖而韧的肉垫。
永嗔疼得一张脸都变了形,吸着气把右手从苏子默的头和殿内明柱间抽出来,用力甩了两下,笑道:“人说‘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我这阵子的八极拳还真没白练。”
苏子默还懵在当地。
不但是他这个事主,便是满殿的人都被这几下兔起鹘落的变故弄懵了。
永嗔不去看他。
一个人不管死志多么坚决,才死过一遭,绝不会立刻尝试第二次的。
永嗔心念如电转,面上仍是笑嘻嘻的,往御座前走着,道:“苏翰林当初的情况,我略知一二。苏家当初也是两淮的大户,买几幅书画原不是什么大问题的……只不过……”他走到左列首位之前,把太子永湛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太子永湛自不会恼他,正歪靠在椅背上,强撑听着。
忽见挡在身前的幼弟向他悄悄伸出右拳来。
太子永湛心头一跳,定神看去。
却见那拳头小心翼翼地摊开来,少年初显修长的手心里托着满满一把牛乳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