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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庆宫中,永嗔抓着一本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账目册子,心不在焉地计算着,时不时溜一眼侧前方端坐书桌前的太子哥哥。
西洋进贡的自鸣钟咔哒咔哒走着。
这声响实在令人心浮气躁。
叹了三回气,永嗔硬着头皮把那账目算完,也不管对错,往书桌上一放,口中说着,“太子哥哥,我今儿的差事完了……”就想退下。
太子永湛批示着内阁奏章,并不抬头,只伸出左手两指,轻轻按住了那册子一角,“且慢。”
永嗔心里晃了一下,老老实实站定了。
太子永湛就取了朱笔,在他交来的册子上圈点起来。
永嗔如今年逾十二,身量蹿高,这会儿站在书桌旁,低着头把那红圈圈一个个看得分外清楚。
红圈原本是习字之时,被师傅用来标记写得好的字。若有不好的,师傅向来是一道大叉过去,让看的人触目惊心。
太子哥哥给他批改,从来不用红叉,若有好的地方,便当面夸赞于他;不好的地方,才用红圈圈出来,也并不责问他,只细细讲过令他修改。
此刻见太子哥哥沉默无话,永嗔觉得脸颊有点热。
按说永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在景隆帝跟前都敢作妖翻跟头,拿礼佛之事戏耍皇太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怕”这位太子哥哥。
倒不是怕太子哥哥罚他,而是怕令太子哥哥失望。
太子永湛将幼弟错处一一圈出来,并不说他,只俊雅的眉头极为浅淡地拢了一下。
永嗔看在眼里,只觉懊恼自责。他是急着出宫去见黛玉,这跟前儿的差事难免敷衍不耐。
“去吧,回来记得改过。”太子永湛温和道,将那册子推到书桌一角,示意永嗔的伴读取走收好。
永嗔应了一声,快步往外走了两步,又觉得心里对不住,掉转过头来,笑嘻嘻道:“太子哥哥,其实这些算数我都会的。”
太子永湛暂放下手中羊毫,凝目看他。
永嗔趴到书桌上,仍是笑嘻嘻的,“不过这种账目自有底下的人去算,也不用我亲自来算的。父皇就是要安排事儿给我……”
太子永湛提起墨笔,在永嗔张合个不停的嘴巴两边各添了一笔,边画边慢悠悠道:“虽是有底下的人替你去算,不用你每次都亲力亲为,但这账目你却是需学好的。不然底下的人哄你,你又怎么分辨得出来?”
永嗔眼看着太子哥哥提笔画来,惊讶之下竟然忘了躲闪,只觉上唇左右两侧先后一凉,继而湿漉漉起来。他听着太子的话,下意识伸手一擦,却见一手乌黑——全是墨香。
太子难得见幼弟露出这样呆愣的模样,忍笑道:“上好的松烟徽墨,便宜了你这小老鼠。”不等他跳起来,又道:“孤知道你今日急着出宫——”说着便命人,“苏淡墨,送你十七爷一程。把去年父皇赏我的那柄玉如意取来,送到贾府,就说孤问老太君好。”
苏淡墨是毓庆宫总管太监,闻言恭敬应了,便笑着引十七皇子出去。
永嗔知道,向来苏公公传的旨意,那与太子哥哥亲临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笑嘻嘻冲永湛做了个揖,“多谢太子哥哥。”
永湛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凉的十指拢在银手炉上。
他含笑看着幼弟蹦蹦跳跳出了毓庆宫,视线落在未批完的奏章上。
永嗔一走,毓庆宫立显冷清,太子嘴角的笑容渐渐落寞下去。
那边永嗔出了殿门,真恨不能插翅飞出毓庆宫去,立时就赶到宫外见一见小女神。
伴读祥宇牵着马过来,抬眼一看自家殿下,登时就低下头去。
永嗔还没察觉异样,正志得意满地上马;另一边莲溪跟上来一抬眼,立时就喷笑出来。
“你笑什么?”永嗔被伴读笑得莫名其妙。
莲溪一面笑得打跌,一面从荷包里捡出干净帕子递过去,“殿下,您擦擦嘴上的墨……奴才怕您吓着林家小姐……”
永嗔这才想起自己嘴唇上还挂着太子哥哥的杰作,被俩伴读笑得老脸一红,扯过莲溪递来的帕子,边擦边笑骂道:“你们俩只管笑,等回头爷派人给你们脸上画俩绿头乌龟,看你们还笑不笑……”
莲溪并不怕他,笑道:“殿下,您这两撇胡子生的真是别致。”
祥宇听了,低着头笑得浑身乱颤,死憋着不好出声。
永嗔这里整理停当,待出宫迎上去接的人,黛玉那一行人已走到半途。
那为首的宝顶马车,任来人如何劝说,王嬷嬷与雪雁都不敢坐,只好让黛玉独自进了车厢,王嬷嬷和雪雁挤在一处、坐在车辕上,守着车帘。
贾府来的人也是惶惑无主,无论如何不敢跟十七皇子争人,只好跟在马车队后,抬着空轿子,早有人往府里传报此间事情。
小黛玉独自坐在宽广的车厢里,乍然离了乳母与丫鬟,初时还有些惊慌;待走了一程,耳听着车轮转过青石板的碌碌声,还有马蹄钉一踏一踏的铿锵声,倒是心定下来。只是猜想呆会儿进了贾府,要如何与诸人相见,小小年纪,孤身飘零,对未知的事情难免惶惑。
又很难不想到那位十七皇子身上去。
虽说临行前父亲交代过,却也不过是说逢年过节,那十七皇子兴致一来,若是去了贾府要如何如何;再想不到,这位皇子竟亲自派了人来接她——论起来,父亲也不过教了他一年书,竟能如此回报,倒真是个尊师重教的人物。
虽还未曾谋面,但依小黛玉想来,那十七皇子多半是个端方君子、文质彬彬。
小黛玉才想到此处,就听前方马蹄声大作,倒似是有一队骑兵在赶赴敌营一般。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揪着身下簇新的红缎弹花坐褥,绷直了脊背。
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高声问道:“可接到林家姑娘了?”
林家姑娘?来人问的是她?小黛玉竖起耳朵。
赶车的车夫恭敬答道:“回殿下话,林家姑娘已在车上。”
就听那少年高声大笑起来,显是极为快活。
原来这问话的少年就是十七皇子!
小黛玉这念头才一转,就觉马蹄声愈近,紧跟着左侧大亮——原是有人从外面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漾着笑容的少年面孔来。
“林家妹妹,我是你永嗔哥哥!”少年的眼睛明亮又温暖。
小黛玉手足无措。她倒是学过礼仪,临行前父亲也再三教过,只是那都是正常场面下的礼仪。这位殿下出场毫无预兆,说话行事又不符规矩,头一句话就自认做了哥哥——这礼要怎么行?
小黛玉稍一犹豫,才说了“民女”二字,就被永嗔打断了。
“林家妹妹,我到马车里跟你说话,行不行?外面贼冷,这一趟出来的急,没穿大毛衣裳——冻死我了。”
俩人一个十二,一个五岁,倒没什么好避讳的。
小黛玉忙点头,怕冻坏了这位尊贵的主儿,心里暗暗觉得这位皇子殿下虽有点冒冒失失的——却不是心机深沉之人,观之可亲。
就觉马车渐渐停了,有人跃上车辕。
只听那人在外面笑骂道:“你俩是伺候林姑娘的么?这么冷的天,不进去伺候着,在外面苦哈哈喝西北风作甚?进去进去!”
王嬷嬷和雪雁就骨溜溜翻了进来,一左一右斜签着身子要坐又不敢坐。
永嗔在后面弯腰进来,大马金刀往黛玉旁边一坐,坐定了又看过来,笑嘻嘻问道:“林家妹妹,我坐这儿行么?”
小黛玉低头小声道:“马车都是殿下的,殿下坐哪里都使得。”想着应该谢过这位十七皇子亲自来接的礼遇,这氛围与对白却很难插&进“谢恩”的话去。
却听永嗔哈哈笑道:“这马车可不是我的,是我从毓庆宫里歪缠来的——这人这马,如今我可还养不起。”
毓庆宫?太子所居。
小黛玉心里微惊,然而她到底年纪小,对皇权的敬畏只是从大人只言片语的话里留了个浅浅的影子,更多的还是孩童赤子之心。她因见永嗔说的有趣,不禁抿嘴一笑。
永嗔笑嘻嘻道:“我虽然养不起这样的马车,好赖年前太子哥哥借我银子开了几间铺子,如今也赚了一点儿,刚好够给你买几样玩意儿。”
小黛玉便歪头看来,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含笑问道:“什么玩意儿?”
永嗔见她笑得好看,更加欢喜,道:“回头都拿给你看。”又摸摸她手里捧着的铜手炉,“还算暖和,都中不比两淮,年节下最冷不过了。你来了这边,冬天可不许淘气,像我方才那样不穿大毛衣裳就到处跑,可是不行的……”
小黛玉抿嘴笑,觉得有趣,这殿下拿着他自己做坏例子。
摸完了小妹妹的铜手炉,视线又落在小妹妹手腕上,永嗔笑道:“这银镯子你倒真戴着了——从前我小时候戴过,请大师开过光的东西,虽说我不信这个,也难保就灵验了呢?给你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闭着眼睛只会睡觉。”
小黛玉脸上微红,看着镯子又想起母亲来,眼眶也红起来。
永嗔立时察觉,却不提这一茬,仍是笑道:“我喊你林家妹妹,你喊我倒是一口一个殿下,这样生分——叫我好生伤心……”
小黛玉听他这样说,哪里顾得及想亡母,忙道:“民女不敢……”
永嗔抱她往坐褥更里面去,自己蜷着腿歪在车板上,刚好跟小黛玉目光平齐。
他笑嘻嘻望着小黛玉道:“这里又没外人,有什么不敢的。我叫你妹妹,那你叫我什么?”
说着,永嗔一手撑在小黛玉身下的座位边沿,身子滑低几分,从下往上瞅着她,逗着小女神,一声声只是问道:“林家妹妹,你该叫我什么?我从前跟着你父亲读书,人家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要是喊林大人父亲,你得喊我什么?”
一旁王嬷嬷听着这些话早惊得一脸煞白,连尚且一团孩子气的雪雁也是惶惑不安。
只黛玉毕竟才五岁,虽觉得这些话里的道理很有些不妥,却也并不很怕,况且这会儿永嗔坐到车板上仰头望着她,显得一点压迫感与危险感都没有,她便歪头寻思着,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意。被这么歪缠着,她连等会儿到了外祖母家要如何应付的担忧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永嗔笑嘻嘻道:“林家妹妹,我教给你。我喊你妹妹,那你自然是喊我哥哥,对不对?”
小黛玉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瞅着他,觉得这称呼似乎是对的,又颇有些不妥当。
永嗔不管王嬷嬷一副被雷劈了的模样,只是盯着小女神,笑问道:“你肯不肯喊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