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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这趟火车没把雪兰折腾死。
这是旧式的铁皮火车,跑起来特别慢,还每个车站都停一停,从通阳到北平这一段路,如果是在现代社会,坐着高铁,撑死走五个小时。
可在这里,她们坐了两天两夜都没到站,有时候火车干脆在半路停下,几个小时不动弹,简直急死人了。
雪兰实在撑不住了,还想干脆半路下车算了。
李氏却觉得花钱买了票,半路下车折本,说什么也不肯。
“你过来躺我和你姐姐腿上睡,别和个猴似的到处折腾了。”李氏嫌她事多,把她搂在怀里抱着,“咱们出门在外,你要听话,时刻跟着娘,万一叫人拐走了,娘上哪儿找你去?”
虽然是抱怨,声音却柔软,好似春天的柳絮,透着一股黏糊的甜味。一路上她都在跟姐俩商量,到了北平该怎么过日子。她说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永远都说不够。
“咱们先租个小房子,然后我去找帮佣和洗衣裳的活。”她小声说,“咱们的钱省着用,也能用不少时日呢。”
“我也出门试试,上了这么多年学,就不信找不到工作。”三姐说。
李氏和三姐自从成功离开了刘家,仿佛都变了个人,对前方的道路充满了期待。
雪兰摸摸鼻子,不太看好她们。
李氏当了这么多年姨太太,养尊处优的,还帮佣、洗衣裳?她厨房都多少年没下过了,至于三姐,才十五岁的小姑娘,能干啥?
终于,随着喇叭里广播员温柔的声音,火车停在了北平火车站。
走下火车,雪兰觉得自己快虚脱了。李氏和三姐看上去也很累,尤其是李氏,她几乎没合过眼,一直盯着自己的俩闺女。
火车站非常热闹,到底是过去的皇城,简直是旧时代和新时代更迭的特殊坐标。
你会看到洋气和高楼和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错落交织,会看到留着长辫子带瓜皮帽的人与提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人走上同一趟电车。就像一张古旧的老照片,定格在了一个特殊的时期。
“咱们去租房子吧?”李氏提议道,她紧紧地拉着两个女儿,生怕弄丢了谁,可是站在人群里,她却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迈步,于是随意拦住了一个过路的妇女,问她:“大姐,我们想在附近落脚,你知道哪里能租房子吗?”
雪兰简直有捂脸的冲动。
果然,人家笑着摆摆手:“我也不熟,你们去问别人吧。”
李氏又要去问别人的时候,雪兰赶紧拉住了她,说道:“你快别问了,跟我走吧。”
“你去哪儿?”李氏惊奇地看着她。
雪兰带着她们来到了一个报摊前,对摆摊子的人说:“给我一份有租赁房子的报纸。”
摊贩随意翻了翻,递给雪兰两份报纸道:“一分钱。”
雪兰接过报纸,然后和三姐一起看起来。
报纸上租赁的信息很多,三姐看了,却一头雾水,她对北平的地名很陌生。
“要不咱们先去住旅馆?”三姐提议道,她望望火车站附近的一间旅馆,露出了向往之情。
“在旅馆住一夜,去租房子能住半个月了。”雪兰摇摇头,然后点了点报纸上的一条信息说,“咱们就去这里。”
她率先向一个公交车站走去。
李氏焦急地喊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雪兰说:“你们跟着我就对了,保证走不丢。”
这时候已经有公交车了,雪兰对着站牌看了半天,然后带二人上了车。车票7分钱一张,有点贵,坐了很久的车,又走了很远的路,她们终于来到了一个盖满破烂小楼的地方,房子一排排的,巷子里又脏又乱。
在这里随便一问,就找到了赁房子的人。
雪兰说:“我看到报纸了,你们这里租赁20平米的单人间是吗?”
房东见是个小女孩跟他打交道,也不在意,点点头说:“一个月四块银元,不包括水电,租吗?”
“四块?这么贵!”李氏插嘴道。
“四块算便宜了。”房东也不多废话,来这儿租房子的都是穷鬼,爱租不租。
“租。”小女孩说,“有床吗?”
“有一张双人床,竹子的,有一个小壁橱,别的没有。”房东领她们走上了黑漆漆的楼道,楼道里一股尿骚味,他打开二楼的一个房间说,“就是这儿。”
这是个单人间,普通卧室大小,一张床就占据了半间屋子。有一个小窗户,窗户上没有玻璃,冷风‘飕飕’地吹进来。
尽管如此,她们也找到了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觉了。
这时候已经傍晚了,雪兰本想出去买点吃的,李氏却不肯。
“天黑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咱们就别出门了,饿一晚上死不了人。”
雪兰简直无语了,小女孩抓了抓头皮,已经一星期没洗头了,痒痒的受不了。
这天晚上,三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身边的李氏睡得很死,鼾声震天。
第二天天亮了,李氏才敢带两个女儿出门。
她现在有什么都先问问小女儿的意见,不光是因为这一路上小女儿领着她们,更因为她表现出了一种万事有数的态度。
李氏并不觉得女儿奇怪,她心里还挺自豪的,觉得小女儿聪明,能识字看报,比她这个当娘的强一万倍。
三姐却是惊奇,自己的小妹妹还挺大胆的,领头在陌生城市行走,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想到过去刘老爷经常夸赞五姐聪明,这一路上还真多亏她了。
这附近有不少杂货店,都是小买卖,东西很便宜,三个女人买了一路。
两包棉花4元1角,六米棉布6元8角,她们准备回去做棉被。又买了煤油灯、煤炭、盆子、锅碗等,还买了两块木板,几个钉子,最后她们花五角钱,买了五个茶叶蛋和十个白馒头。这年头吃的东西其实不贵,不过大部分穷人也是拿不出这五角钱的。雪兰她们看似节省,实则浪费,可谁叫她们都没出过门呢。
回到家后,李氏喜滋滋地坐在床上缝棉被。
雪兰踮着脚,用从房东那里借来的锤子,往窗户上钉木板。
三姐在数钱,她数了两遍,细眉轻蹙:“娘,咱们只有十五块钱了。”
“别担心。”李氏说,“我这里还有两根银簪子,还有……”
她压低声音道:“还有一对金坠子,这是早年生你的时候,老爷赏给我的。”
说到刘老爷,李氏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三姐却说:“以后甭提那个老不死的,养了闺女就祸害,也不怕遭报应。”
三姐和李氏一起做针线活,不到晚上就做出了两条厚被子。一条垫在下面,一条三个人一起盖。
这天晚上,三人吃得饱饱的,盖着干净温暖的棉被,也没有冷风吹进屋里。第二天睁眼的时候,都已经快晌午了。也许是终于松下了多日来绷紧的弦,三人都睡得特别踏实。
日子安顿下来后,天气就越来越冷了,屋里生起了火炉,她们扛回家一袋玉米面,花了两块钱。这一袋玉米面是通货四十四斤,可以烙玉米饼子配咸菜吃。
这玉米饼子跟现代的可不一样,非常粗,吃下去,能磨破喉咙,当然这是比较夸张的说法,不过在雪兰看来就是如此的,她一个在物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的姑娘,觉得自己都快得厌食症了。李氏和三姐也没好到哪儿去,只是硬着头皮吃而已。
这年头普通老百姓都吃这玩意,因为是地里的高产粮食,只有工薪上班族才能吃白面肉菜。何况现在是冬天,北方原本就没有任何新鲜蔬菜,就是地主家里,也只吃咸菜、白菜、白豆腐。
后来,李氏出门买了一袋子红薯回家,这吃得雪兰热泪盈眶。
她一个小女孩,蹲在炉子边,眼巴巴烤着红薯,烤熟后剥了皮一咬,真是又甜又软又热,心都要化了。
李氏坐在她一边笑了,忽然说:“幸好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