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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夫人会派人送佛经过来,实在是有些出乎太平的意料之外。
她本以为自从上次梅林一别后,她同崔夫人便再没有什么纠葛;就算是有,也是许多年之后,因为琅琊王妃而起的纠葛。但崔夫人似乎并不这样想。她送来的那些佛经,字字饱满清晰,而且从字迹上看,完全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半点不似作假。
太平指尖摩挲着那一摞佛经,心中暗想,或许她应该去拜会崔夫人一回。
她将那些佛经收好放到匣子里,再抬眼时,便看见薛绍在翻阅着一册名录。
那册名录看上去有些崭新,而且封皮上加盖了大鸿胪寺的印,不像是凡品。薛绍一页一页地翻阅着,神情很是专注,像是在看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她凝神看了他片刻,便低头合上匣子,起身预备将它放回到箱子里去。忽然之间,薛绍在身后唤她:“公主。”
他执起那册名录,来到太平跟前,指着其中一行字对她说道:“这是两月以来,在长安城中逗留的异邦之人的名字。而这一个人……”
他的指尖滑过书页,在一个人名上停顿了一下:“他姓阿史那。”
阿史那,是突厥王族贵戚的姓氏。
长安城中姓阿史那的人不少,甚至还有几位姓阿史那的将军,无一不是忠勇之辈。但此时被薛绍指出来的那个名字,却显得有些特殊。他不但姓阿史那,而且旁边并列着的那几个名字,全都是突厥贵族才有的姓氏。而且他们的名字,个个都显得有些古怪。
他指着那一列古怪的姓名,对太平说道:“这几个,似乎是突厥的贵族。”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道:“确是突厥贵族不假……只是,他们有可能会用假名么?”
薛绍合上名录,正色道:“若是公主同太子一起去突厥面见汗王,会使用假名么?”
太平微怔,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是我多虑。”
眼下突厥虽然屡屡犯边,但在名义上,他们仍旧是大唐的臣属。
她目光逐一扫过那些名字,忽然感觉到有些眼熟。前些日子她命右威卫去找寻的那些人里,似乎也有这么几个突厥贵族。可是当时,她吩咐他们去找寻的,是“早先参与西州、于阗之战,此时又身在长安”的人啊……
阿史那?
太平指尖慢慢划过那些名字,将它们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如果她料想得不错,这些人也同样恨不得生啖了她的肉。因为西州之战同瓦罕走廊一样,自从她插手之后,一切事情都变了。如果说她重生之后,曾经狠狠地得罪过什么人,那么也就只有这些突厥和吐蕃的王族了。
毕竟没有谁会心甘情愿地败落在唐军手中。
她沉吟片刻,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来。
那张帖子看上去价值不菲,上面用烟墨端端正正地写了她的名字,说是要邀请她到府中赏雪。
薛绍目光落在了那张帖子上,又落在了落款处的“崔”字上,有些讶异地问道;“崔家?”
太平微微点头,将那张帖子重新收拢到袖中,轻声说道:“它是随着那摞佛经一起送过来的,就压在佛经底下。若不是我一页页地翻阅过那些佛经,还真发现不了它。”
她慢慢地捏着那张帖子,又低声说道:“崔夫人邀我到府中赏雪。”
这年月夫人娘子们聚会,大多是为了赏花游湖,极少是为了赏雪的。毕竟外间风雪飘摇,又刮着凛冽的寒风,没有人会乐意去遭这一份罪。这所谓的赏雪,多半是一个借口。
崔夫人想要见她。
薛绍微微皱起了眉头,问道:“帖上可还邀请了旁人?”
太平摇头说道:“不曾邀请过旁人。”在那上头,只写了她一个人的名字。
薛绍闻言一僵,目光也微微沉了下来。他试图说服太平不要独身出府,但太平似乎是心意已决,又踮脚在他耳旁说了好些话。薛绍听罢那些话后,有些犹豫,最终却还是摇头说道:“不妥。”
太平低咳一声:“只这一回。我想快些将事情办妥,免得夜长梦多。”
薛绍终究还是没有能拗过太平。
当天下午,太平的车马便隆隆地出了府门,直往崔府上而去。
长安城中的崔府少说也有十几处,而崔姓的朝中官员,则更是多得数不胜数。太平公主的车马驶过崇化坊时,丝毫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毕竟崔府上一贯都是宾客如云。只在太平公主进府的时候,府前的小厮微抬了一下头,然后迅速地回去禀报家主。
太平公主能来,崔夫人也感到相当意外。
她一面请太平进了阁楼,一面又低声唤过一位小厮,让他去请琅琊王妃。太平听见琅琊二字,心中已经猜到了一些,只是面上却丝毫不显。她慢慢把玩着面前的白瓷茶杯,等婢女煮好一壶茶后,又慢慢地抿着,等那一丝苦咸慢慢地在舌尖化开,许久都没有说话。
崔夫人笑问道:“公主可喜欢这茶?”
太平搁下茶杯,缓声说道:“夫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便是。您费心邀我进府,又费心煮了一壶苦茶,不止是为了同我品茶叙话罢?”况且她们并不算太熟。
崔夫人掩口笑道:“公主果然性情直爽,不喜欢绕弯子。”
太平微微颔首,道:“确是如此。”
崔夫人放下衣袖,神情收敛了一些,垂首说道:“今日邀公主前来,一是为了给公主赔罪,二是为了时下长安城中的一些谣言,三则是……想要请公主帮一个忙。”
她一番话说得温温婉婉,让人生不起半点拒绝的念头。
太平略微抬手,柔声说道:“夫人但说无妨。”
崔夫人慢慢捻着腕上的佛珠,又长长叹息一声,才说道:“这些日子长安城中流言飞起,皆是议论您和临川公主的,实在是令人可畏可恨。这些日子我在各处巡查铺子时,无意中抓到了几个散播谣言的市井无赖,如今就关在府中。”
太平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静候她的下文。
崔夫人有些讶异地望着太平,似乎是没想到太平这样沉得住气。她思忖片刻,又慢慢地说道:“若是公主想要将这些人带回府去处罚,又或是送官,臣妇定当全数奉上,不敢扣押一人。”
太平指尖慢慢摩挲着杯沿,道:“放了罢。”
崔夫人闻言一惊:“放、放了?”
太平侧身望着崔夫人,那双漂亮的凤眼里,隐然透出一点笑意来:“放了。”
崔夫人眼中满是震惊,口齿也有些不清晰起来:“为、为何?”
太平搁下茶盏,宽大的衣袖慢慢拂过案沿,柔声说道:“因为我不介意这些流言。”
崔夫人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眼中看来,长安城中的这些流言蜚语,字字句句都是软刀子,能杀人不见血,也能背地里捅得人直不起腰来。前些日子流言兴起的时候,她还在暗中推了一把,为的就是将事情闹大,好在来日让太平公主承她一份情。
但眼下太平公主似乎不想承她这份情。
而且更令人讶异的是,太平公主不但不想承她这份情,她还丝毫不介意那些流言蜚语。
崔夫人心中瞬间转了十七八个弯,却委实摸不透太平公主心中所想。她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是,却预备再同公主好好说清楚这些流言的害处,让她接受自己的一番好意。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言说,外间便有小厮来报,说是小郎君同几位堂兄弟进学归来,想要找阿娘说话。
崔夫人还没来得及阻止,便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少年从外间跑了进来。
“阿娘。”
“婶娘。”
“婶娘……”
那些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同崔夫人见礼。在见到太平公主之后,他们都有些惊讶和好奇,却也都乖乖地上前执礼,口称公主万安。这些少年们果然是一族的堂兄弟,面容都颇为相似,乍一眼看去,竟有些分不清谁是谁。
太平微微抬手,含笑道:“不必多礼。”
她目光在那些少年当中逐一扫去,最终停留在最右边的那位少年身上。他约莫只有十一二岁年纪,面容清俊,身形修长,已经隐隐带了一点日后的高傲和冷枭。太平目光扫去时,他正微微垂着头,镇定且从容地向她行礼,无论仪态还是动作,都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这些大族少年们,从小便会刻苦训练这些礼仪,以预备日后出将入相之用。
太平凝神看了片刻,心中渐渐地有些感慨。崔夫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指着少年笑道:“那是崔尚书府上的长子崔湜。公主可是瞧着有些眼熟?”
太平低声叹道:“确是眼熟。”
崔湜,户部尚书崔挹长子,出身博陵崔氏,年少时便中了进士,可以说是天纵英才。
但这位天纵的英才,却卷进了她最后的那桩案子里,连性命都搭了进去。
太平想起前世的那桩祸事,又遥遥望着崔湜,心中一时间百味杂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才好。上辈子随她谋反的官员不少,从左羽林大将军到雍州刺史,又到他这位西台右相,几乎朝中大半的人都被她笼络到了麾下。但崔湜……
她在那些唐书中看到过,崔湜是下场最为凄惨的一个。
崔夫人见太平良久不语,以为她是嫌这些孩子烦,便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那些少年们又逐一向太平执礼告退,从神态到动作全都一丝不苟,仪态优雅且从容。崔夫人等那些少年们尽数退开之后,便又转头看向太平,眼中隐有忧色:“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手中把玩着那只白瓷杯盏,道:“夫人有话不妨直言。”
崔夫人劝慰道:“如今长安城中流言四起,就算公主心中不甚在意,也万万不能小觑了去。臣妇以为,还是应当及时刹住这股流言,莫要让它们愈演愈烈为好。”
她一番说说得情真意切,又字字句句都为太平考虑,似乎很有道理。
太平莞尔一笑,搁下杯盏,神情渐渐温和了些:“夫人言重了。我自然知道这些流言蜚语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也知道夫人是为了我好。但是夫人,眼下我已经有了对策,而且也已经十拿九稳。夫人的心意太平领了,只是这些市井无赖们,还请夫人放了罢。”
崔夫人闻言一怔,然后微微牵了一下嘴角:“原来公主早已有了对策。”
她笑得有些勉强,亦不十分畅快。
太平转头望她,语气愈发地温和:“夫人秉性聪颖,早在数日前便已经猜到长安城中将会流言四起,又怎会猜想不到,那些流言的源头,就和那张焦尾琴一样,本就是冲着我而来的?”
她站起身来,遥遥望着阁楼外纷飞的大雪,声音异常地平静:“既然本就是冲着我来的,那我就算是将长安城中的市井儿们一并下狱,恐怕也无济于事。”
她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嘴角,又问道:“夫人以为呢?”
崔夫人心中一凛,又微微垂下头去,道:“公主所言甚是。”
她早知道太平公主不简单,却想不到公主的洞察力竟会这样强。只是如果公主不承她的情,那件事情恐怕有些难办……崔夫人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间有小厮来报,说是琅琊王妃到了。
崔夫人望了太平一眼,吩咐道:“请王妃进来。”
不多时,琅琊王妃便被小厮引了进来。
琅琊王妃今日仍是一身的朝服,挽着高髻,面上也涂抹着极盛的容妆,似乎是刚刚见过什么贵人。她进到阁楼里之后,先是对太平执了半礼,然后转头望着崔夫人,面容微微有些愁苦。
崔夫人冲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垂首唤道:“公主。”
太平转过身来,微微笑道:“看来此事,是同嫂嫂有关了。”
她面上虽然是在笑着的,但袖中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掰住了阁楼的扶栏,指尖微微泛白。
崔夫人垂首说道:“公主聪慧。眼下确实是有一件事情,想要借公主的手去办成。今年圣人身边的二十四位千牛备身,统共就只剩下了十个名额。琅琊王府上的小郎,还有臣妇府上的三郎,一并都在今年的待选之列。只是……”
她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咬牙说道:“此事太悬。臣妇同王妃商议过后,便想着……想着若是能走公主的门路,便会多上几分胜算。公主素来得圣人和天后宠爱,若是得幸献言,当是……幸甚。”
太平微微颔首,眼中透着一抹幽深:“原来如此。”
原来是为了顺利选上千牛备身,才不辞辛苦地将她请了过来。又这般千方百计地,要替她消弭流言。崔夫人想要她承她的情,想必也是为了多几分胜算罢……
崔夫人咬一咬牙,又上前半步,垂首说道:“若是承蒙公主照拂,将此事顺利办成,臣妇同王妃定当谨记公主大恩,不敢或忘。”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而且字字诚恳,倒不像是作伪。
太平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道:“此事我记下了。”
崔夫人神色一松,又同琅琊王妃一道,向太平深深施礼:“多谢公主。”
崔夫人了却一桩心事之后,言语间便松快了许多,非但要留着太平在府中用膳,还唤了几个府中少年过来,说是要请公主指点诗文。太平持着那些崔府少年郎们的功课,睁眼看了许久,才苦笑道:“夫人难为我了。这些小郎君们的才情,每一个都远胜于我。我实在是指点不来。”
她搁下那些诗文,又说道:“不过,若是我的驸马在此,或许尚能够指点一二。”
太平话音方落,便有一位崔府少年走上前来,恭谨地执礼问道:“听闻薛附马才情颇高,素有蓝田公子盛名,就算是在长安城中,亦不曾落过下风。我等仰慕驸马已久,却一直无缘得见。却不知今日,驸马可来了府中?”
太平微微摇头,道:“驸马不曾与我同来。”
崔府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又恭谨地向太平执了礼,然后退开半步,垂首不言。
崔夫人出来打了个圆场:“臣妇这就派人往公主府中送拜帖,将驸马请过来。”
崔府上的人动作极快,不多时便将薛绍请到了崔府。
薛绍来时太平正在同崔夫人品茗,又谈论了一番煮茶时是否应该添加胡椒。崔府上的几位少年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手中持着今日的功课,预备聆听垂训。而琅琊王妃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已经告辞离去了。太平遥遥指着那些崔府少年郎,对薛绍笑道:“今日怕是你要受累。”
薛绍在途中便已经听说了事情的缘由,此时听见太平这样说,不免有些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又向崔夫人遥遥拱手,言道:“府上郎君无一不是天姿纵横之辈,族学渊博,又兼才高八斗。故而指点之说,绍着实不敢当。但既然夫人有命,绍亦不敢辞,便同府上郎君们切磋一二罢。”
他一番话说完,又朝太平长长一揖,道:“公主亦言重了。”
太平持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僵。
她正待同薛绍说些什么,忽然望见旁边一位崔府少年走上前来,朝薛绍遥遥执礼,姿态亦很是恭谨:“还请驸马赐教。”
那位少年约莫有十一二岁,目光中隐然带着几分高傲,正是崔湜无疑。
太平慢慢地搁下茶盏,凝神望着薛绍,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