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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悦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态度温和禅定,不像是在指责,可细究内容,这一次远比在病房里的那次指控性更强。林嘉悦没有再拐弯抹角地责怨她身为助理的不作为,而是直截了当告诉了她,就是因为你,破坏了一段本应美好的爱情。
打从小顾初就不是个包子,无拘无束的童年造就了无畏无惧的处事风格,但一场家变可以在瞬间收敛了她的华彩,让她变得只图安全就好。所以,如果换做是以前的顾初,她一定会笑着回林嘉悦一句:如果他爱你,别人又怎么能插的进来?你要知道,爱情是最有排他性的玩意儿。
但搁在现在,这句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从她嘴里冒出来的。
她现在不说,不代表她的怯弱。
而是,她真正能从林嘉悦的眼睛里看到恐惧,虽然林嘉悦掩饰地很好,但那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迷茫和害怕失去已经蔓延,这是再精致的妆容都无法遮挡的。
顾初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在面对别人的痛苦时还可以幸灾乐祸,几年的变化沧桑已经收敛了她的口不择言,她选择了沉默,不管林嘉悦是否冤枉了她。
“难道,你一点都不想解释?”她的淡定引了林嘉悦的质疑,微微挑眉时,目光里有一点点的受伤。
顾初放下银制的小勺子,将双腿轻轻收拢在宽大的椅子上,环抱时小心避让了腿上的伤口位置,轻叹了一声,“我真的不知道该跟你解释什么。”
“看来你很自信。”林嘉悦盯着她。
顾初轻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实际上,也许是你想错了。”
“那你认为我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离职的事,紧跟着陆教授来了厦门,你会认为,这不过是我使了个手段。”顾初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皮没抬,目光只是落在咖啡杯沿上,有一层浅浅的咖啡沫,在空气中悄然爆裂,细细的,如不起眼的人生。
像她的人生。
如咖啡香醇浓烈的开始,又如冷却的咖啡沫似的挂在杯壁上无声消散。
“你没有吗?”林嘉悦的声音听上去始终温柔如水,不知是她真的耗尽了体力还是说她在储备着令彼此都崩溃的力量。
“我没有。”顾初对视了林嘉悦的目光,磊然而坦荡。
她只想离开,就这么简单。
人生那么多的兜兜转转,纵使她如何规避,有时候也避不开一些命运上的安排。自以为是地挣扎或逃脱,大有鱼死网破架势的争斗和不甘,原以为是改变了一些人或事,但后来才发现,其实这一切都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
所以,在她歇斯底里地消费了青春的余温后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不争不夺,不哭不闹,只想着可以活着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才能更好地死去。
“其实我很想交你这个朋友。”顾初开口,“直到我发现我们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时,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林嘉悦微微挑眉看着她,“你觉得我对你一直虚情假意?”
“你一向很聪明,就算虚情假意也会做得滴水不漏。”顾初轻叹,“可是你忘了一点,太想攥紧手中的沙子反而流失得更快。”
“你什么意思?”
顾初喝了一口咖啡,又轻轻放下,语气跟动作一样轻柔,“我医院的工作不就是因为你而丢的吗?”
林嘉悦的身子怔了一下。
她这才抬眼,看着林嘉悦淡淡笑了下,“是你跑到院方投诉了我,对吧。”
“我……”
“女人都有直觉,聪明的女人直觉更高。”顾初没有谩骂,像是在讲别人的事似的语气无波无澜,“那晚在大排档,你对我已经有了疑心。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做,陆教授当时不过就是帮了我一把而已。”
无端的失去工作,她自然做不到风轻云淡,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是凌双干的事,采访陆北辰不成,反咬一口她的医德有问题,这绝对是凌双的做事风格,打击报复睚眦必报,直到在上海时遇见了凌双。
她也不是没怀疑过陆北辰,他怎么就在她失业后毅然决然地给了她份助理合同,可后来又一想,这种做法连她都会觉得幼稚,更别提是生性骄傲讨厌浪费时间的他了。
至于后来终于将目标定在了林嘉悦身上,也缘于她对陆北辰的爱意,再联想到她曾经发给陆北辰的那条短信内容,就觉得*不离十,今天她直截了当将这个问题甩出来,林嘉悦愕然而又略有躲闪的眼神告诉了她,她的判断没错。
人生总会有些事情要扼腕叹息,也许林嘉悦没想到的是,她用了点手段逼得她失了业,却间接地将她推到了陆北辰身边。聪明人往往也会坏事,做得太多错得也太多。
“你恨我吧。”林嘉悦终究还是收敛了情绪,这种不愠不火再加上半晌叹出的这句话,已经是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我知道你成了北辰助理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
顾初轻轻摇头,“我不想恨你,因为这件事还不足以让我恨你。”
“那是因为你得到了。”林嘉悦悄然攥紧了拳头,“如果是失去,你就会痛恨我。”
“就像你现在对我心存芥蒂一样?”顾初反问。
林嘉悦盯着她,眼波微颤。
“我失去过。”顾初轻描淡写地说,“在还应该肆无忌惮享受人生的时候我失去了一切,我的父母,我的家族荣耀,我的亲朋好友,我最爱的男孩儿,我的骄傲,甚至是我生活下去的勇气。不过还好,我仅存的那么一点悲悯又不起眼的尊严挽救了我,让那么一个一无所有的我能活到现在,所以,林嘉悦,你还认为我会因为一份工作的失去而去怨恨谁吗?不,我只想顺其自然地活着,就这么简单。”
也许是她的态度太过坚定,林嘉悦眼睛里出现了愕然,她没有说话,顾初也没再开口。
有吉他声取代了非洲鼓,在燃了沙滩的热闹后又添了轻悠。有人在唱歌,醇厚的嗓音,在吉他声的陪衬下愈发引得注意。
一首略微伤感的歌,顾初听在耳朵里,回头张望。
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
那是从来就没有见过的霓虹
我打开离别时你送我的信件
忽然感到无比的思念
看不见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
我听见有人欢呼,有人在哭泣
早习惯穿梭充满*的黑夜
但却无法忘记你的脸
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爱你
有没有人曾在你日记里哭泣
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在意
在意这座城市的距离
是刚刚拍非洲鼓的那个男孩子,他坐在刚刚拍打的非洲鼓上,怀里抱着把吉他,自顾自地弹唱,年轻阳光的脸和沉醉的嗓音引了不少人纷纷上前围观,渐渐地,遮挡了顾初的视线。
她便转过头来,只用耳朵来享受不符合沙滩阳光味道的这首歌。
男孩子的情绪染了些沧桑,她听着,心里也渐渐勒出了痕迹。
“北辰也唱过这首歌。”突然,林嘉悦开了口。
顾初一怔。
林嘉悦端了咖啡杯,目光投向被围观的方向,轻轻笑着,“虽然当时他不大情愿,但我觉得他唱得比这个男孩子好听。”
男孩子已经唱到副歌部分,情感厚重。
顾初耳朵里塞着的全都是林嘉悦的话。
林嘉悦没喝咖啡,杯子端起了半天又放下,沉吟了片刻,轻声说,“还是半年前的事,北辰在美国破了个连环杀人案后朋友们为他开的庆祝派对上,那天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所有人都想嚷着让他唱歌。如果换做平常,没人敢那么坚持,但北辰最后竟顺从了大家的意思。当时他唱得就是这首歌,我很少听中文歌,因为是北辰唱的,我就记住了这首歌,尤其是副歌部分。”
会有一幅画面在顾初的脑里留下印记,可那是北深的,在那年的军营晚会上,她弹着吉他,与北深合唱了那首《偏偏喜欢你》,那晚的月色很美,他的声音很温柔,低低的,好听。
可,不属于北辰。
沙滩上小伙子的歌声萦绕了几许伤感,原本就是首苍凉的歌,顾初不清楚,陆北辰为什么会在庆功派对上唱了这首歌。
“派对上好多人都不懂中文,不知道北辰在唱什么,可是,我知道。”林嘉悦徐徐地回忆那一幕,眼里也多少染了恰似这首歌的温凉,“就像是离别一样。”
顾初不解地看着她。
离别?
“是离别。”林嘉悦强调,眼底淡淡惆怅,“那一天他边弹吉他边唱着这首歌,我看着他,突然就觉得他很远了,像是随时都要离开我的生命似的。他眼睛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就在安静地唱这首歌,可我能感觉到他是对着另一个人来唱这首歌,而那个人,不是我。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他心里装了谁?又或者,以后的他能爱上谁?我,其实有点嫉妒。”
顾初心中五味杂陈,林嘉悦口述的画面似乎很美,因她的苍凉染上了无尽的美,可也告诉了顾初一件事,陆北辰会弹吉他。北深很讨厌摆弄乐器,当然,他也不爱唱歌,那一年他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已开了嗓,等她跟他好上的时候就不厌其烦地让他学吉他,他每次都很不耐烦。
相比之下,陆北辰比北深会做很多的事,那些多出来的部分,就是不同于北深的部分。
“你们两个不是已经订婚了吗。”顾初不清楚林嘉悦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件事,想到陆北辰在上海见了林家父母,想到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心尖有点疼,这两人都已成定局,林嘉悦又何必跑来质问?
就算陆北辰来了厦门又如何?
林嘉悦没接她的话,就是在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有点后背发凉。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良久后,她才说。
顾初见她这个神情,心“咯噔”一声,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在滋生蔓延。
“罗池给北辰送信那天我在。”林嘉悦看着她,缓缓道出这句话。
指尖的末梢神经刺痛了一下,是杯中的微凉扎了她的手指,顾初没说话,呼吸略有急促。
“你走了,北辰醒了之后接到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你留的那封信。”林嘉悦拿起勺子搅动了咖啡,许是心乱了,干脆将勺子放到了精致的白瓷盘中,清脆的声响像碎了谁的心。“他拿着信避开了罗池去了花园,当然,他不知道我怕他身体吃不消在后面跟着。顾初,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他看信时的样子。没拆开信的时候他含着笑,可看完了信他整个人都不好了。什么表情都没有,就静静地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他还发着烧,就一直坐在那儿,直到下雨了他还在那坐着。你知道我有多少次很想冲上去看看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你到底说了什么让他那么绝望?”
顾初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下似的,剧痛要命。
她不能心疼啊。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那封信就是你留的,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肯定。”林嘉悦寂寥地说,“顾初,你太残忍了,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换做其他女人哪会这么舍得让他难过?”
心疼蜿蜒入掌,手心又连着手指头在疼。
她不知道他会那样,就像,她不知道当年与北深的离别竟成了永远一样。
“没错,是我害的你失去了工作,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会觉得自己是疯了。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内疚,因为你把北辰的心给抢走了又伤害了他。”林嘉悦说到这儿,声音有点哽咽。
顾初无力争辩,“我没有……”
“你想知道北辰跟我父亲说了什么吗?”林嘉悦眼神变得犀利。
她不想知道。
可为什么,心里还有点期待?
“那天是我父亲的生日,一直以来我父亲都知道我喜欢北辰,这么多年我只想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我的父亲,作为女方的长辈,为了我不惜拉下颜面提出让北辰跟我订婚的请求,结果,他拒绝了我父亲,当着我还有我母亲的面,说他一直视我为妹妹。”林嘉悦的情绪变得激动了,“多少年了,我一直都在他身边等着他候着他,可是他,只当我是妹妹。”
顾初从她眼里看到了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前外界有那么多关于我和他的传言他从不解释,我以为是他已经默认了我们的关系,我以为当我父亲提出要我们订婚这个要求后他会答应,没想到他拒绝地那么干脆。”林嘉悦一手将杯子攥得紧紧的,“我是林蒋的女儿,我母亲又是赫赫有名的珠宝师,我们林家哪有配不上陆门的道理?多少名流公子哥都在追求我,我应该骄傲地活出我林家大小姐的尊严,可在北辰面前我什么都没了,变得什么都不是,我只想爱他一个人,哪怕是卑微地爱着。”
深爱一个人,最后就会成了卑微。
顾初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你知道北辰一旦不娶我意味着什么吗。”
顾初不经意打了个冷颤,抬眼盯着林嘉悦。
“别管我是不是爱北辰,只要我们俩结合,更多的是利益上的合作权衡。同样的道理,如果他拒绝了林家,他也同样会损失严重。”林嘉悦咬咬牙,“我想你听说过北辰基金吧,当年陆叔叔作为原始股东转让给北辰,其实说白了就是送了份礼物给北辰,这几年基金发展越来越庞大,那是因为吸纳了不少商贾利润股份,其中就包括我父亲林蒋,占了不小的份额。北辰跟我们林家闹掰,也意味着基金将会失去我父亲的支持,不单单是我父亲,还有跟我父亲关系较近的叔叔伯伯,他们都会拿走自己的股份抛弃北辰基金。”
顾初觉得后背有条虫子在怕,软体虫,凉凉的。她明白林嘉悦的意思,不经意想起那天北辰似乎一直在接电话,她还以为是什么案子绊住了他,现在想来,应该是基金出了问题。
“我想,你们已经下手了。”她喃喃说了句。
林嘉悦看着她,“是,因为当晚我父亲又打了电话问他的意思,他意思很明确,就算是动了北辰基金他也不会改了主意。”说到这儿她苦笑,“我到现在才知道,其实在北辰心里我一点分量都没有,赫赫有名的北辰基金,他宁可毁了北辰基金也不娶我。”
那晚陆北辰对她说,如果我娶了林嘉悦,你是不是也这么风轻云淡。
那晚陆北辰还对她说,为了你这颗眼泪,我做什么都值得了。
那晚陆北辰更是对她说,顾初,给我点时间。
那晚……
她抛弃了对于那晚的记忆,一心想着来到厦门登上鼓浪屿结束这一切。所以她强迫着自己不要过多回忆那晚他说过的话,不要过多去分析他那晚倦怠背后的真相。
“别以为这件事跟你无关。”林嘉悦目光咄咄,“一个明知道吃了柳橙就会高烧不退的男人,为了你可以去吃柳橙;一个对应聘助理过分挑剔的男人,对你开了绿灯;一个人人都捧着奉着生性骄傲的男人,因为你的一封信能在雨里坐那么久;一个明知道自己是当了替身的男人,因为你的离开他能顶着高烧追过来。顾初,你凭什么让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这么对你?”
顾初的手指头僵了一下,“你口中的替身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在大学的时候跟他弟弟谈过恋爱。”林嘉悦直截了当说,“那次你问我陆北深的事我就留心了,查了很久才知道你过去的事。”
她就知道,有些事有些情一旦拉扯,曾经的伤口就会一点点暴露出来。林嘉悦向来不是省油的灯,她有着富家女的骄傲但同时,也有着她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如果林嘉悦有心要查,曾经A大的风云人物陆北深与她恋爱的事不会藏得太深。
“北辰从来都不提他弟弟的事,所以当我提起的时候,我知道是犯了北辰的大忌。”林嘉悦继续说,“可是我就很想知道,明知道是自己弟弟的女朋友他还动了心,这道德吗?”
顾初的喉咙如同堵住。
“他却告诉我,他有资格这么做。”林嘉悦苦涩摇头。
呼吸就变得急促了。
陆北辰的这句“有资格这么做”是什么?
她不敢深想。
“我问他,如果在她心里你只是北深的替身,你还要这么坚持?”林嘉悦嗓音干涩,抬眼看着顾初,“这一次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说,他认了。”
顾初震惊。
林嘉悦的目光死死揪住了她,一字一句,“因为是你,他认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有多骄傲?你知道有多少人想看着他低头认输?他却因为你说出了‘他认了’这三个字!”
有巨浪翻过,席卷了她的心。顾初觉得,当“他认了”这三个字从林嘉悦口中蹦出的那一刻,她就无法再平静了。什么道德感,什么要安全地退缩到壳里,什么小心翼翼地活着全都不重要了。她看不到陆北辰在说这三个字时的样子,但这句话的沉重感她感受到了。
北辰……
她在心里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却发现,这个名字早就烙在心底最深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