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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蔚很快就投入工作。
首先等着他的是一大堆档案。
凌蔚粗略看了下,档案还是很齐全,钱捷和宁贤对工作还是很配合。
宁贤不用说了,人家配合是应该的。他又不是当地人,交接完马上要回京城的。
钱捷这举动,凌蔚就有些意外了。
在他想来,钱捷是当地望族,朝廷这一番作为,肯定会触及到他的利益。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带头抵制才对。
后来几番接触之后,凌蔚才发现,钱捷这么主动的原因。
甘州乱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安定了,皇帝也是好皇帝,晏朝正兴盛着,这甘州肯定是会收入朝廷管辖内的。
挣扎是没有用的,还不如早点投诚。要能给钦差留下好印象,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那比多少田地都强。
在这个时代上进的人,都是挤破头了想去中原。钱捷家族早在晏朝建立的时候就开始观望,确定晏朝能立的稳了,就开始筹划。
和钱琥连宗,送钱琼进京科举并留在户部,这都是棋局的先招。现在朝廷派人来接管甘州了,才是甘州钱家表现的时候。
而且,还有句话是,宁做盛世狗,不做乱世人。即使是望族,在战乱的时候吃的苦头也不少。甚至因为家中有钱,那吃的苦头就更多。
现在甘州安定了,即使稳定交税,那也比乱世好得多。
虽然有人贪心不足,但钱家经历了这么多年没断代,其眼界不是普通望族所能相比。
当然,钱捷拿出这么多档案,除了表示自己对朝廷的忠诚,一定会向着朝廷之外,也是考验凌蔚的能力。
凌蔚的才名虽然已经远播,估计再远的地方也知道这个三元及第的凌瑾堂。但凌蔚毕竟年轻,有句话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钱捷已经决定将钱家彻底绑在朝廷这一艘大船上,但朝廷派来如此年轻的钦差,他心里也在打鼓。
虽然人人都看着黎膺,觉得黎膺才是主事的人。但从京城递过来的消息和钱琼的书信,让他不得不相信,其实户部前来主事的,真的是凌蔚。
黎膺真的只管军政和安定。
凌蔚才是真的要来甘州“抢钱”的人。
凌蔚的能力到底成不成?如果办不好,他不但不能讨好朝廷,估计还会吃个瓜落。
他这种因为是当地望族,投诚及时,临时被提起来当刺史的“外路”官员,心中可是随时都忐忑不安的。
凌蔚倒没有感觉到钱捷“考验”的意思。在他想来,这么快就拿出这么多档案,真是有心。
这抢钱是争分夺秒的事,得快点把事情理顺才成。
凌蔚热火朝天的忙了起来,太子也被抓来打下手。
十岁的孩子啊,跟着凌蔚苦哈哈的看档案整理档案,弄得灰头土脸的,还真是压榨童工。
凌蔚本还以为太子会闹情绪,没想到太子虽然累了点,适应的还不错。
“比在宫里无所事事的呆着来得好。”灰太子道,“我觉得能做事挺好的,我已经烦死了每天除了听歌听政什么事都没得做的日子了。何况呆在宫里,有一群人动不动就指责我,连吃块糖都要被说。”
凌蔚帮太子擦了擦小脸蛋:“太子说的是那几新的东宫辅臣?”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本不想跟瑾堂说这些的。瑾堂宠我,若说了,瑾堂肯定又忍不住跟父皇说。我也长大了,知道之前给瑾堂带来很多麻烦。那些辅臣都是位高权重,他们不会记恨我,但是会记恨瑾堂,父皇虽然之前都保住了瑾堂,但是他们都很厉害,不一定看不出来。”
“我也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但是……”太子低头,“我多吃了块点心,多带了块玉佩就被说过于奢华;读书稍稍倦怠一点就被说惫懒愚钝不堪大用;偶尔心情低落想玩乐一下……就被比作前朝昏君。呵呵,如果哪天脾气暴躁了,就是前朝暴君了。”
“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他们是规劝我规范言行。但是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那么完美,表现得如同他们心目中的圣人。我也有累的时候,懒的时候,想玩的时候。我喜欢美食,喜欢华服。可是这一切,我都没有超出过东宫的开支,也没有逾越过太子的制式……怎么就要被骂做未来的昏君?我脾气偶尔也不好,但是骂就骂了,罚就罚了,却从来没动过私刑。若是我的错迁怒,事后我也会给补偿……我一直乖乖的按照瑾堂的话来做,怎么就是暴君了?”
“长庚一直按照我说的来做,你身边的人服气吗?”凌蔚轻声问道,“被你责骂的宦官在你被辅臣骂的时候如何?”
太子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他好像很难过,父皇说,他还私下找过郑大人,结果郑大人骂他带坏我,是趋炎附势。”
凌蔚叹气。其实太子对待下人,是真的特别好了。这被宠大的孩子,又是太子,肯定脾气都是有的。
别说太子,现代社会那些被宠大的孩子,脾气都是挺大的。
但太子好在从来不动私刑,在他的劝说下,偶尔脾气上来了迁怒,回过头自己想明白了,都会用赏赐来补偿。
虽然这种先责骂再补偿的,在现代社会来说还是不算好。但在封建社会,这已经是非常非常仁慈的上位者了。
在封建社会,凌蔚也不可能把太子改造成民主斗士,提倡人人平等。太子只要作为一个在封建社会的评价中的好太子、好皇帝,就成了。
那些辅臣也不是真的多看重宦官宫女,要为他们说话。他们不过是针对太子行为的本身而已。
凌蔚也知道那几位辅臣有些严厉。但他毕竟没有和那几位辅臣接触,黎隶收到的辅臣的上奏也没给凌蔚看。父子两都对凌蔚好,没想到把凌蔚扯进来,就像当年太傅的事。凌蔚虽然嘴里嚷着不要惹麻烦,但是就是心软,护犊子。真知道了,就算管不了,也会给太子出主意。
到时候泄露出去,说不准就是凌蔚背责了。
不过显然太子已经承受不住了,所以黎隶才会想让太子缓口气。
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太子就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倾倒了出来。
那些辅臣们都是国之栋梁,有才有德之士,不然也不会被黎隶选来辅佐自己的儿子。
可是正如之前的于太傅一样,自己有才有德,却不一定教得好孩子。
凌蔚听着太子所描述的那些人的劝谏,发现这些辅臣的上疏速度简直在互相攀比,比谁的上疏多,比谁的措辞凶狠,比谁的言语锋利。太子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批评”。
而这几位当中,那位郑大人,国子监司业郑博,最是激烈。每当太子有一丝一毫行为不当,立马犯颜直谏。
犯言直谏,那是书面语。大白话就是,当着面骂人。
别说太子才十岁,哪怕是成年人,被天天这么当着面骂,那也受不住。
但没办法,犯言直谏的官才是好官,这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文官的典范。
当然,最后贤臣都是懂得劝诫技巧的,但是犯言直谏的官员都是会在史书留下好名声的。
也有人说过郑博这样天天都要当着太子的面责骂一顿不太好,郑博说,“死而无憾”。
得,对于有风骨的读书人,“死谏死谏”,那就是名留青史,死而无憾。
至于被“死谏”的人听不听得进去……听得进去那是明君,听不进去,那就是昏君。
被死谏的人骂了,再生气也得捏着鼻子认下去。
皇帝都这样被御史拽着鸡毛蒜皮的小事骂着,何况太子?你太子有什么资格生气?
显然黎隶也是这么劝他儿子的。以后当皇帝了,因为小事被群臣“死谏”的时候多了去了。他因为房子漏雨,想要翻新一下宫殿,都被一群文臣“死谏”,跪在那不起来呢,还有要撞柱子的呢。
你说这黎隶自登基以来那是兢兢业业,目前也没有好大喜功的苗头,内库也充足着。他一不是大兴土木重新建宫殿,二也不动用国库的钱而是私库的钱,你们这些臣子闹什么闹?难道你家房子漏雨了,你不会翻修?
老百姓有钱了,还要翻新一下房子呢。
太子被他爹这么说了,也就忍啊忍。但是孩子的忍耐力显然不如饱受摧残的成年人,忍来忍去就忍无可忍了。太子本来脾性就大,又处于快到中二叛逆期的时刻,第一次萌生了,既然这些人要死谏,干脆让他们全都去死的想法。
本来嘛,封建社会的上位者,对人命其实不怎么看重的。太子本来就有处置别人性命的权力,只是从来没用过。这么被一逼迫,简直都要被逼迫的心理变态了。
还好有凌蔚在。
每当接受凌蔚教导的时候,太子觉得,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还没到自暴自弃的程度。
凌蔚忍不住叹息。
这都什么事啊。
走了一个于太傅,又来了一堆辅臣。这能不能来点靠谱的人辅佐太子?
好吧,这些人都是高人,就算不辅佐太子,也会名留青史的高人。比如那郑司业,既然是他老师的下属副官,凌蔚和他也十分熟稔,曾经也像他讨教过学问。
说实话,郑司业是个学识渊博、品德出众、本身性格也和蔼可亲,心胸宽广的人。而且郑司业教导学生也很有一套,算得上是很有亲和力,甚至有时候有些诙谐的老师。
也就是说,郑司业对待其他求学的人,那态度都非常好,绝对能让你感觉到儒学大家那如沐春风的高人风范。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面对太子的时候,就……死谏了。
好像文臣在面对上位者时,都……喜欢死谏。
好像不死谏,言语不犀利,态度不直白,就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忠心和自己那不屈的风骨。
好吧,敢于死谏的文臣确实是好文臣,但是一个好文臣不一定就能发挥好的作用。
凌蔚就不信了,一个孩子被天天责骂,甚至小题大做的责骂,真的能规范行为,成为圣人?
他饱读史书,真没发现一个被死谏规范行为的。
人家唐太宗纵容魏征,还是因为唐太宗本来心智都已经成熟,而且还有长孙皇后劝着。
看看人家李承乾,前期多好的一孩子,即使腿疾和弟弟被偏爱导致叛逆,最开始也没什么过错。结果东宫一群大臣死谏死谏,天天骂,人家李承乾还什么都没做呢,就被比作秦二世。
结果李承乾就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没做什么都是秦二世了,那还不如做了呢。
凌蔚虽然只是幼儿园老师,且幼儿天天被骂着都会出心理问题,更别说青春期的少年们。
有多少青春期的少年,是被严厉的师长毁掉的?
斯内普虽然二次元文学被讲的很萌,但若真的这种老师在现实学校中上课,他教的那个班一定会得到全校倒数第一信不信?
学生也是有人格尊严的,太子更是需要人格尊严。严师出高徒那是教学严谨,而不是教学严厉。
过分严厉只会让人厌学。
凌蔚心疼不已。他都不知道太子受了这么多委屈。
太子贵为一国储君,只要不逾制,穿得漂漂亮亮吃得开开心心有什么错?他自己要是有孩子,也会尽全力给他最好的。要是他自己的孩子带个玉佩,就被人指着骂以后一定是败家子,且不说他儿子怎么想,他这个当老子的肯定都要撸袖子上去揍人。
但是这也确实没有解决方法。黎隶也发现儿子情绪不对,及时把儿子扔出来喘口气。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举。
要么太子自己能够成长到被天天责骂还岿然不动;要么就是那些东宫辅臣自己改变自己的劝诫风格。
两者都很难。
“先别想那么多,你在这里呆的时间还长着呢。”凌蔚只能劝道,“在这里就开开心心的。你要相信陛下,说不准等你回去,陛下就把事情解决了。”
太子叹口气:“就全靠父皇了。”
凌蔚笑道:“好了,聊天时间结束,继续整理档案吧。难得遇到个清醒人,我们可别辜负钱刺史的一番好意。钱刺史这么做,也是顶着很大压力的。”
太子也笑道:“对!整理好之后能写信给父皇吗?我也是很能干的。”
“当然要炫耀一下,不然陛下怎么知道太子已经有多厉害了?”凌蔚心想,只是陛下看见我居然真的把太子当小吏使唤,会不会背地里扎我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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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档案的人,自然不止凌蔚和太子两人。他们只是负责最核心的数据整合。其他誊抄什么的,自然还有其他小吏帮忙。
只五天时间,凌蔚就已经摸清楚甘州土地、税收、人口,甚至望族之间的实力等情况。
当凌蔚去向钱捷“请教”的时候,把钱捷吓了一跳。
在他看来,别说整理数据,就是全部看一遍,都不止三天的时间吧?
他可不知道,太子负责分类,凌蔚负责记数据,然后一群小吏把数据记录在表哥中,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的计算。虽然说得口干舌燥,翻档案翻的灰头土脸,但效率是极快的。
现在连新学算盘的太子,打起算盘来,那手指都跟在飞似的。可见真的是熟能生巧啊。
钱捷听了凌蔚一些疑问之后,不由觉得后生可畏。
那真是可畏啊……他都吓到了。
这凌蔚,可比他堂弟信中写的,还要厉害的多。
凌蔚现在来找钱捷,就是让他召集各地望族,想让他们自己老老实实的吐出占地,并且纳税。
钱捷先是苦笑,觉得这皆无可能。
虽然大家都知道甘州铁定是被朝廷管辖了,也乐意让朝廷维持甘州的安定。但是钱塞在自己包里了,要拿出来,那就是割肉般疼痛。
何况大家都还有一种“法不责众”的心理,总想着大家都消极怠工,朝廷这山高水远的,也拿他们没办法吧?
“怎么会没办法。”凌蔚爽朗笑,“朝廷是山高水远,所以不是把秦|王派来了吗?秦|王离甘州远吗?”
钱捷愣了一下,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凌蔚继续爽朗笑:“有秦|王在,不怕的。”
怕……什么?钱捷心中咯噔一下。
凌蔚收敛笑容,沉声道:“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就大。他们连抢劫的异族落草的流寇都得屈服,秦|王还不如那些被剿灭得匪徒拳头大吗?”
“你这是威胁……”
“没错,我就是威胁。”凌蔚冷哼,“你敢说他们,没做过投敌的事?乱世?呵呵,这晏朝都第二任皇帝了,甘州自晏朝开国起就是晏朝的地盘,毋庸置疑。这算是叛国吧?”
虽然这些豪强大多手中也有护院的武人,但哪比得过彪悍的异族和流寇?甚至先帝初期这里还几番被异族占领。他们的势力能保存到现在,妥协是在所难免的。
就算不帮着人欺压老百姓,那送钱送粮甚至送人的事,总没少做吧?
确实,为了安定民心,法不责众。但是若是说起来,一个个都是叛国,诛九族哦。
“当然,法不责众。”凌蔚见钱捷被自己不按牌理出牌,吓傻了的样子,温和道,“陛下是明君,对于诚心悔过的人,不但不会有惩罚,还会有奖励的。”
钱捷简直不敢置信,凌蔚居然这么简单粗暴。说好的徐徐图之呢?
凌蔚表示,谁要和你徐徐图之?
反正天高皇帝远,御史也管不着。他说那些人私|通异族匪类,还能拿出确凿的证据,朝廷中的大臣知道了,肯定喊打喊杀声比他还大。
别看朝中大臣经常扯皮,但是对于叛国这档子事,那都是深恶痛绝的。何况宁将军在西北剿匪死了不少兵将,异族年年打草也死了不少百姓,大臣们谁敢在这问题上当圣父,就等着史书上遗臭万年吧。
钱捷送走凌蔚之后,那脑袋一直晕乎乎的。
他还是觉得凌蔚这性格突变让他消化不良啊。
说好的文人雅士温文尔雅呢?这怎么比土匪还土匪?直接就喊打喊杀了?
不配合?好。既然你不配合,那你肯定对朝廷心生不满,咱们就来查老账吧。有没有给匪类纳过贡送过人?有没有和异族有私下往来?在异族侵占甘州的时候有没有投靠?
只要符合以上任何一条,你就是叛国没得说了。
当然,你如果现在悔过,表示一颗红心向着朝廷,咱们还是可以好好说。法不责众嘛,对于诚心悔过的人,咱陛下是明君哦,不但不惩罚,还会赏赐哦。
所以,你的心是诚,还是不诚?
黎膺在接管兵营训练兵士扫荡流寇和趁火打劫的散贼,凌蔚就带着太子大宴宾客,那望族是今天来明天来天天来,美酒佳肴高歌曼舞日日不断。
而宴会这么热闹,那些来参加宴会的望族们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
他们有心想找凌蔚“通融”,凌蔚表示,下官忙的很,要根据甘州的具体情况,制定出符合甘州现况的税收细则,然后上表。那些杂事,你们就咨询下官的副手吧。
望族们看着那言笑晏晏的小少年,顿时胸口堵得慌。
这么个小少年能顶什么事?
这可是宗室子弟,皇家血统,你不可能看人家年纪小就轻视人家。怎么,你敢说你轻视“黎”姓的人?
……当然不敢。
然后那些自诩为老狐狸的望族们发现,未及弱冠的凌蔚不好惹,总角之年的黎长庚照旧滑不溜秋。别看黎长庚容貌秀丽气质温和身量尚小,但那都是表相啊表相。流氓起来,那是比凌蔚更犀利。其言辞应对,让他们这些成年人简直难以招架。
这都什么妖孽啊?京城的人就这么可怕吗?
望族们有的还想坚持一下,有的已经开始迟疑了。
这联盟,已经开始从内部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