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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公主与褚遂良一行,从长安出发,往兰州而去了。
临行时,高阳公主都没有去向李世民辞行。虽然她心中对自己这位父亲也是十分不舍的,但不知为何,却又有一丝恨意挥之不去。
虽然李世民晕厥的那段时间,她也曾忧心忡忡伤心难过,他苏醒时说过的那番肺腑之言,也让高阳公主感动得痛哭流涕。但是,前事种种,李世民在她的心目中早已不是早年的那个对她百般骄宠的慈父。尤其是这一次他对待秦慕白的态度,间接的“逼迫”秦慕白辞官而去,就像是在高阳公主种下了一根刺,怎么也拔不去。
“父皇,我知道你既想当一位名垂千古的好皇帝,也想做一位让子女敬爱的好父亲。可是当二者发生冲突时,你总是选择顾全你的霸业,而割舍你的亲情。”高阳公主心中叹道,“作为帝王,你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你注定名垂青史为后世所称赞;可是作为父亲,你太令人失望!……相比之下,我比我哥哥、太子和魏王甚至包括吴王他们,都要幸运!也幸亏我没有生为男儿身,否则,我的命运肯定比他们更加悲惨!所以,身为大唐的臣民,是幸运且幸福的;但作为你的儿女,却是悲哀和不幸的!”
车马逐渐西行,高阳公主的心中百感夹杂,无可陈述。一来,她舍不得母亲与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故乡,二来,她又期待与秦慕白的重逢与厮守。
“为什么二者就不能同时顾全呢?”高阳公主闷闷不乐,“至今我仍未想明白,慕白为何辞官?难道我父皇真的准备对他下手?……等见了面,我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数日后,高阳公主与褚遂良一行终于抵达兰州。可是秦慕白已走多日,琼玉山庄人去楼空。
高阳公主气煞,褚遂良也惊愕不已。找来刺史肖亮问话,方才知道秦慕白早已举家北上,前往北方草原,说是要与阿史那公主举行婚礼!
“贼军校,臭男人,居然不等我!”高阳公主气急之下跺脚直骂,当下决定——“我要去草原寻他!”
褚遂良等人可就犯难了。他们奉皇命而来赐婚,同时带来了皇帝陛下对秦慕白的封赐,意欲双管齐下,劝秦慕白回朝。
可是现在人音杳无,如何是好?难不成和高阳公主一起,北上寻找?万一到时候又错过了怎么办?北上行程数千里,往来数月,朝廷那边还等着回音呢!
正当众人犹豫不决时,有人来求见高阳公主。原来是武氏商号曾经的商舍掌柜之一,现今仍然留守兰州。他带了秦慕白留下的两封书信。
其中一封,是秦慕白留给高阳公主的;而另一封,则是出自秦霜儿的手笔,转呈吴王。
高阳公主急急的拆信而观,信中写道,秦慕白让高阳公主来到兰州之后,不必北上草原,直接向西而行,相约在高昌汇合。同时跟高阳公主说,如果李恪前来求亲秦霜儿,就让她将霜儿留下的信转交李恪,他自然会明白。
“这家伙,料定我会回来还不等我?真是可恶!”高阳公主看了信,心里塌实了许多。嘴上虽然是依旧在碎碎念的骂咧,但她也照秦慕白说的做了,将秦霜儿的信交给了褚遂良,让他带回长安交差。
褚遂良拿着信可就为难了,人没找到皇差没办成,却只带回去一封信,如何是好?
这次的赐婚,明眼人都清楚,可不仅仅是一桩儿女婚事那么简单。在当前局势下,可以说是一桩牵动全局的政治联姻。皇帝的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让秦慕白成为军方领袖,站在李恪的身后全力支持他坐稳东宫,并在将来接掌大唐的江山。
褚遂良心忖,以秦慕白的智慧,不难联想到这一层。可是他偏偏在皇帝封赏与赐婚之前就开溜了,显然是心中另有想法的在逃避。
皇帝与秦慕白在博弈,他二人心中有何想法,身为棋子的众人哪里猜得透彻、想得明白?如果自作主张坏了棋局,那是谁也担待不起的。
无奈之下,褚遂良只好拿着这一纸书信,即刻返回长安向皇帝交差。
高阳公主可就乐坏了——终于彻底的自由了!
她也不再做片刻停留,催促自己的护卫车仗,即刻西行,出玉门关,前往高昌与秦慕白汇合。虽然高阳公主身边,一直带着早年皇帝赐予她的一支百骑卫队,可是刺史肖亮不敢有半分怠慢,仍派了关西兵马千余人沿途开道护送。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的向西行进。
与此同时,秦慕白一行沿黄河北上、循贺兰山脉、过黄河、跨阴山,已经抵达漠北草原,来到了昔日阿史那族的栖息地,于都今山脚下。
沿路行程甚远,所幸是与家人一道出行,全当是旅游观光了。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倒是没有半点累乏,反而十分开怀轻松。
自从李勣统率大军平定薛延陀之乱后,就在原来突厥牙帐的旧地于都今山,建立了新的单于建都督府,开衙驻兵,治理大草原。协助叛乱有功的回纥部归附大唐,大唐在他们的领地也开置了瀚海都督府,隶属于单于大都督府治下。原来的回纥部大首领,也就是阿史那雪莲的舅舅吐迷度,被大唐赐封为第一任瀚海都督,成为大唐的封疆大吏。
秦慕白等人抵达于都今山时,早有人通报给李勣知道。李勣亲自带兵前来相迎,将秦慕白一行接到了单于大都督府。听闻秦慕白的来意之后,李勣当下就爽快的答应,要一力承办秦慕白与雪莲的婚礼,并派人去了瀚海,将雪莲的舅舅吐迷度与妹子夕言,一并接到于都今山来。
“慕白,我虽是远在漠北,但是听闻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李勣对秦慕白道,“我思来想去,皇帝陛下与大唐朝廷,并没有对你做出十分过分的事情来,你因何就要辞官远遁呢?”
“世叔,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秦慕白说道,“陛下与朝廷一向待我不薄,这我知道。虽然此前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那些并非是我辞官的所有原因。我秦某人的心胸,不至于如此狭窄。”
“那你因何辞官?就因为担心自己功高震主,要避祸远走独善其身?”李勣道,“如果是这样,那你真是想多了。我等老臣追随陛下许多年,哪一个不是有功在身?却未曾像你怕成这样!”
“不是。”秦慕白淡然微笑,说道,“我知道皇帝陛下并无害我之心,多番试探,也只是想在将来对我委以重任。我若归朝,必定出将入相,辅佐新太子入主东宫。”
“这不是很好吗?”李勣迷惑不解的道,“你我这些军旅之人,拼死厮杀这么多年,还不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未曾见得。”秦慕白摇了摇头,说道,“以前,是文强武弱,长孙无忌等人执掌朝堂权柄。可是如今,只要我率领关西军回朝,以我与吴王的交情关系,以及此前立下的战功和麾下众多将军们的支持,我势必平步青去,早晚凌驾于长孙无忌之上。这样一来,朝堂平衡再度被打破,变成武强文弱。这时候,皇帝陛下会怎么做?”
李勣顿时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却未将话说破,只是道:“原来你心系大局……没错,灭吐蕃、平西域,你功高寰宇;关西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声势浩大,良将辈出猛者如云。这些将士们归朝之后,也一定会受功封赏。到时候,你可就门生故吏遍天下,声望权势无人可及。说要超越长孙无忌……的确是不难!”
“可是大唐不需要权臣。”秦慕白微然的笑了一笑,说道,“而且我秦某人很有自知之明,要说治国安邦,我远不如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房玄龄这些人。今后的几十年,大唐必须偃武修文,我不想回到朝堂执掌权柄却尸位素餐,成为长孙无忌等人的阻滞,成为大唐文治的绊脚石,从而引发许多不必要的争斗与内耗。而且,凡事物及必反。今日,我秦某人早早的位极人臣,如同已经攀上了顶巅,只等下落。常言道爬得越高摔得越惨,与其这样,我还不如急流勇退,将权力与责任都一同让给后来者,让他们也为大唐建功立业。”
李勣这才欣慰并认可的点了点头,说道:“慕白,难得你能如此明悟。但凡身陷名利场中的人,都只想削尖了脑袋往上爬,你却能够头脑清楚的认清大局与处境,做出这样的决定,非大智慧不可为。”
“哈哈,世叔过奖了。”秦慕白笑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只是这官,做得腻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大唐不缺人才。少了我秦慕白,还会有张慕白、李慕白,层出不穷。因此,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没有人能做完所有的事情!——当我认清了这一点,我就释然了!”
李勣微笑的点了点头:“没有人是不可或缺的,没有人能做完所有的事情——说得不错!你很难得,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觉悟,尤其是一些执掌了权柄的人。每当人的手中有了权力,私欲、野心就都会膨胀,最终却成为名利的奴隶,迷失甚至断送自己。”
“是啊!”秦慕白笑道,“我就是怕我回朝之后忘乎所以飘飘然,于是早一步主动退下来了。”
李勣笑道:“我看你不会。你都已经看穿了名利富贵也厌倦了权谋争斗,不管你辞官还是回朝,我想你都能游刃有余。”
秦慕白笑了一笑,“怎么世叔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游说小侄?”
“哈哈!”李勣拍腿而笑,“实话实说,我也是不想你就此一走了之的。大唐好不容易才出了一个秦慕白。别的不说,只要有你在,今后的几十年里至少无人敢兵犯大唐。我们这一辈人,老的老死的死,还能扑腾几天?迟早,还是得由你们来辅佐大唐啊!”
“世叔,我刚说过,大唐最不缺的就是人才。”秦慕白笑道,“我今次北上,一个原因是要兑现承诺与雪莲完婚。另一个动机嘛,是想把一个人,亲手托负于你。”
“谁?”
“薛仁贵!”
李勣先是一惊,随即大喜:“所言当真?”
秦慕白笑道:“人各有志,秦某人虽是淡泊名利厌倦官场了,总不至于让手下的兄弟也都追随我而去吧?仁贵是个人才,而且才德兼备。有一句话说得好,是金子总会要发光的,仁贵这样的人,无论身处哪朝哪代、无论在任何的环境之中,都能发挥极其巨大的价值。此前他虽然也立下不少功劳,但始终屈身在我之下。以他的能耐与德行,万万不止这一点成就。因此我想将他托负给世叔,让他在世叔的提拔之下,建功立业!”
“好啊,好!”李勣欢喜又欣慰的抚髯而笑,点头道,“实不瞒你,老夫垂涎薛仁贵好久了,哈哈!——他这样的良臣猛将,真是百年难见哪!你放心,老夫一定着重栽培他!”
秦慕白笑了一笑,说道:“关西军众将中,薛仁贵的本事最大,但为人德性却是最为谦和。他这样的人与我不同,我太过轻浮与张狂,难免让君王忌惮。但是,假使某天仁贵坐到了我的位置,却依旧能让君王放心。因此,我也才放心大胆的将他交负于世叔,让他追随世叔,去斩立不世之功勋!”
“听你这话,我仿佛有点明白你为何辞官了。”李勣说道,“你这一走,关西军群龙无首,朝廷也就不必担心军方势力过分膨胀打破平衡,从而又要转手来打压军方了。你一方面是为了照顾朝廷的大局稳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全关西军的功臣良将们,对吗?”
“知我者,世叔也!”秦慕白长吁了一口气,微笑道,“其实,男儿志四方,当立不世勋。谁又真的愿意庸庸碌碌,死于无名呢?出生入死拼搏了这么年,到手的成就说扔就扔,要说没有一点不舍,那是骗人的鬼话。只是,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我见过太多的生死,也就更加的珍惜生命。但凡我今天有半点的成就,那也是万人白骨堆彻而成;今后,我不想再用他人的血,来染红我的官袍衣带,尤其是……曾经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我听得出来,这是你的肺腑之言。”李勣叹息了一声,说道,“慕白,自古忠义难两全,你能做到今天这样,殊属不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虽然我很想你留下来,继续与我并肩作战为大唐建功立业,但你说的也有道理。换作我是你,也许也会那么做。但世事无常,如果哪天环境改变了,大唐真的需要你,你……还会愿意回来,继续为大唐效力么?”
秦慕白笑而答道:“我已看透名利厌倦官场,要我再回来做官,这个可能性不大。但就算我归隐西域后,也一样可以为大唐谋福,不是么?别忘了,大唐西域初定,还有个重要的邻邦,昭武国。”
“没错。看来你选择归隐西域,也不全是为了自己。有你在,西域就乱不了;大食,也就不敢轻易进犯;昭武国,就一直会是大唐的友好邻邦!”李勣点头赞许,然后叹息了一声,“慕白,你用心良苦。这些话,将来我一定转达给陛下与吴王知晓。”
“不必了。”秦慕白微微一笑,说道:“只请世叔向陛下与吴王转达一句话就行——秦某,生是唐人,死是唐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