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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城离新野军港有七十里路程,其间多是山林小路。秦慕白一反行军常例,命百骑将士分领步卒向前,穿行在山林之路。一来排查有可能存在的敌军埋伏,二来开路搭桥。又派了薛仁贵统领一路骑兵先锋,他自己,则是与殷扬、宇文洪泰率领中军前行。三千人马,分错成几股层层推进,彼此或为犄角相互响应。
走了个把时辰,前方薛仁贵突然回报说,抓住了几名斥侯,交到了秦慕白的手上。
秦慕白亲自询问,查看军籍文牒,居然是李勣手下的军士。不久后薛仁贵又回报说,薛万彻领兵守住了横亘在必经之路上的一处溪流滩涂,阻碍了大军前进。
秦慕白放了那几个斥侯,亲自领兵上前。
溪流约有十余米宽,水流还挺急。溪上建有一座木桥,可容三骑并肩而过。
这时,对面有一人下了马,走上了桥,身后跟了一名掌旗使,旗上大书一个“薛”字。想必该是薛万均。
秦慕白便也下了马,走到了桥上,和他面对面站在了桥中央。
薛万彻四十余岁,紫膛脸,孔武有力身板结实,一副天生武者凛然威风。他一双威光自泄的虎眼看着秦慕白,沉沉道:“我认识你,也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回去吧,我就当从没见过你。”
薛万均、薛万彻这对兄弟,与秦家也算是世交,只是交情不见得有多深。此前秦叔宝效力于秦王李世民时,薛万彻曾是隐太子李建成的死忠战将。当时,薛万彻就已是车骑将军,地位比秦叔宝高了不少。玄武门一役时,薛万彻率领宫兵来了个“围魏救赵”,力战杀到了秦王府。当时秦叔宝还与他交过手,二人大战数个回合胜负难分。后来,薛万彻看到了李建成的首级,方才退兵逃入终南山,最后李世民派出数道信使招抚劝降,他才归顺。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薛万彻与秦叔宝算是不打不相识,二人惺惺相惜有了一些交情。这些年来,薛氏兄弟凭借着武勇与军功,混得风声水起,又渐渐与秦家淡薄了往来。现在,薛氏兄弟是大唐军中为数不多的少壮派与勇战派代表,深受皇帝信宠饱受恩荣,更是日渐风光。就立场来说兄弟二人却不尽相同,兄长薛万均偏向于太子;眼前这位薛万彻,则是与魏王交从甚密。
在朝廷人眼中,秦慕白是“硕果仅存”的吴王党,又出身于秦家师从于李靖,不管是政治立场还是军伍圈子,都与薛万彻不同路,还有些“对立”。
是敌非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秦慕白看着薛万彻,表情沉寂,抱了一下拳,说道:“薛将军为何要阻拦我军?”
“你逆旨抗命师出无名。我乃军中上将,就有权制约你。”薛万彻说得一板一眼,神色还有些倨傲,乜视秦慕白而道,“若非念在我与你父尚有故交,今日定然不会对你如此客气。速速撤军回江去吧,不要再出现在向城境内!”
秦慕白看了一眼薛万彻身后的大军。一片鹅卵石滩涂上,整齐的排布着四五千轻骑兵,清一色的骏马长枪亮甲披风,军容整肃旌旗翻滚,威势不凡。
这是常年活动在大唐关内的精锐轻骑兵,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越骑。冲锋陷阵如若等闲,战力非比寻常,是拱卫关中的精锐部曲,李世民手中的王牌之师。
他们若是看得起普通农夫组成的府兵娃子,才有鬼了。不说薛万彻,就是那些普通的小卒,看着对岸的府兵也是一副冷笑与调侃的眼神。
“走吧、走吧!”薛万彻摆了摆手,很是不耐烦的急促哼道。
“我要见李勣。”秦慕白直视着薛万彻,说道。
薛万彻先是一怔,随即“嗤”的一笑:“你喝多了?这是什么时候?你当英国公是你隔壁邻居,想见就见?别异想天开了,快回去!我没耐性跟你啰皂,本将负责戒严此境,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还有谁擅留此地者,以叛党论处!”
说罢,薛万彻冷哼了一声,一抖战袍转身大步走去。
秦慕白脸色一沉,转身走回了桥岸。
这边宇文洪泰已经叫了起来:“狗|娘养的,太嚣张了!秦将军,下令吧!俺一个冲过去,撕了那鸟人的破嘴!”
秦慕白摆了一下手:“别吵。薛万彻左右不跟我们对味,我也很想跟他翻脸干一架。但他是李勣的麾下,对面又是大唐正规军,于情于理都不方便撕破脸——我自有办法!”
说罢,秦慕白叫来笔墨纸砚写了一份送给李勣的简短的“陈情书”。
这时,对面的薛万彻已经骑在了马上,冷冷的看着对岸的秦慕白等人,手中的马鞭轻轻敲打着马鞍子。
“将军,他们在干什么?”左右问道。
薛万彻冷笑:“泥鳅打滚翻不起大浪,管他干什么。反正一炷香的时间后,我不想看到对面那群杂鱼!
这时,秦慕白已经写完并站起身来,扬手喝道:“取我弓来!“
“是!”
一名小卒从火云马的马鞍上,取来秦慕白的黄杨铁胎大弓。秦慕白将信绑在箭竿上,拉了个满弦对准了对岸。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是要干什么?
这么远的距离,万一有个失手伤到对面的军兵,那可就真是撕破脸皮,要大干一场了!
对面的薛万彻等人也看到了,不由得轻微骚动了一阵。薛万彻凝眉看着对面搭箭拉弓的秦慕白,倒是不害怕,只是有些恼怒与惊疑:这小子,难道要向我示威?哼!……不自量力!看你手法如何,若是稍有偏差伤到我这里任何一人,今日定不与你善罢甘休!
一念未定,突然听得对岸一声轻喝,一柄箭,如飞花逐月惊光破泓,疾光掠影一般直射过来。
“笃——”
薛万彻只听得耳边一震响,随即身后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回头一看,他不由得顿时瞪大了眼睛——那支箭,居然插在了身后的帅旗之上!
“岂有此理!竟敢伤我将旗!”薛万彻顿时震怒!
这时,对岸却发出了一声喝采。而且,秦慕白又已拉开了弓弦。
薛万彻再不敢大意,急忙勒马后退了数步。
这要是秦慕白真要动手射杀手,绝对轻而易举!
一时间,薛万彻的身上,本能的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居然起了一些寒意!
“臭小子,箭法倒是可以……”薛万彻咬牙暗暗骂道:这小子初生牛犊,看来是吓不回去了。真要动手,他手下那拨杂鱼自然不是我的对手。但那也毕竟是大唐的兵……恼火!打不能打,吓又吓不回去!
这一边,秦慕白看到薛万彻勒兵后退了数步,脸上泛起一丝冷笑,慢慢放下了弓来,大声喊道:“有劳薛将军,派人将末将的陈情书送与英国公一阅。末将约束兵马并不擅闯,如果英国公发话来让末将撤退,末将必无二话。”
“混蛋,竟敢藐视于我?李勣让你撤你就撤,我让你撤,你权当我放屁吗?”薛万彻恨得牙痒痒,真想冲到对岸,一刀将秦慕白给劈了。可思之再三,他还是一扬手:“信,拿来!”
身后小卒早已从将旗的竿上拔下了箭,这时取下信来递与他。
薛万彻冷冷的瞟了秦慕白一眼,摊开信看了看,不由得挑了一下眉头。
“来人,将信送去,交与英国公手上阅览。”
“是!”
他身后的兵将们已是忿忿,有人骂咧道:“将军,为何听了那臭小子的言语,他让送就给送,什么东西!”
“闭嘴,你懂个屁!”薛万彻骂道,“牵涉皇家之事,我们少管一棕算一棕。反正今日这一桩先给那臭小子把帐记上了,他日再跟他算计不迟。一码归一码,两头算。”
这边宇文洪泰大笑起来:“哈哈哈……秦将军,你信上写的啥,他怎么一下像孙子似的这么听话了?”
“闭嘴,不关你事!”秦慕白喝骂了一声,下令道:“全军待命!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是——”
两方军马,隔桥待命。
薛仁贵一双眼睛,打从一开始好像就没有离开过薛万彻,简直像是要把他盯出个洞来。秦慕白仿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对他道:“仁贵,难不成你想和他斗一场?”
“正有此意。”薛仁贵毫不隐晦,爽直的说道,“薛万彻,以武艺精良勇猛过人闻名于世。末将很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厉害!”
“可惜了。他自恃高贵,怎么会跟你打?”秦慕白笑了笑,说道,“你也看到了,别说是薛万彻,就是他身后的随便一个小卒,也没把我们这一群人放在眼里。他们的脸上,都写着不屑与傲慢。”
薛仁贵的表情很沉寂,淡淡道:“那我更想和他打一场了。”
过了一阵子,前方扬起一串尘土,有几骑奔来。薛万彻回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我的个娘亲,大帅怎么亲自来了?”
“恭迎大帅!”
薛万彻与众军士一同下马,抱拳唱诺。
“不必多礼。”李勣骑在马上,看了薛万彻一眼,嗓音平和的道:“怎么会起了冲突?”
“这……”薛万彻仰头看了李勣一眼,低下头抱拳道:“末将苦劝,他不听。”
其实论爵位与身份,薛万彻并不比李勣低。薛万彻,当年以李勣副手的身份击败了薛延陀之后,迎娶了唐高祖的女儿丹阳公主,成了驸马,是李世民的“妹夫”,还官拜右武卫大将军,是高居三品的十二卫大将军之一。
可是,能在军队里与李勣并驾齐驱的,也就只有李靖了。薛万彻的身份再高官阶再大,也改变不了他是李勣的副手这个事实——就好比,庞飞之于秦慕白。
“你苦劝,人家会动弓箭?”李勣冷哼了一声,双腿夹了一下马腹,朝桥边走去。
薛万彻的脸皮狠狠的抽搐了几下,又丝毫不敢发作,只得低着头恨得牙痒痒。
到了桥边,李勣翻身下了马朝这边走过来。秦慕白远远看到,也快步走了上去。
“李世叔!”对着李勣,秦慕白拱手拜了下去。
“军中无父子,你可不能这样称呼我。”李勣话虽这样说,可是脸上却挂着微笑。
“末将知错。”秦慕白道了一声,瞟了一眼李勣身后的薛万彻。只见他脸带绿气,吹着胡子,都不正眼来瞧这边。
李勣轻笑了一声,低骂道:“臭小子,你是叫给薛万彻听的吧?……少套近乎!以前看着挺乖巧的一个后生,现在怎么也如此顽劣调皮了?带着你的一窝兵犊子,这是想干什么?”
“世叔,小侄那信中不是都写清楚了吗?”秦慕白陪着笑,低声说道,“高阳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媳妇有难,做男人的岂能坐视不管?……再者,李佑诬我与之同谋,若非当着众人之面将事实澄清,待城破贼灭之后,单凭小侄一张嘴,如何说得清?小侄无足轻足死不足惜,可是这边不是还有吴王么?而且,高阳、李佑等人的身后,不是还有阴德妃么?”
“一张巧嘴,尽打边鼓光说废话!”李勣没好气的骂了一声,说道,“我问你,你真有那能耐,不战而胜?”
“可以一试。”秦慕白说道。这正是他信中的核心内容。
李勣沉吟了片刻,拧了一下眉头,点点头:“说到底,这其实是皇家内务之事。慕白,你一向聪明,省得审时度势。我希望你想清楚,知道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是,我想得很清楚。”秦慕白说道,“我也不会让世叔为难。事后,无论成败,小侄都会跟世叔一起去长安,面向皇帝陛下请罪!”
“嗯……”李勣凝神看着秦慕白,说道,“就算你不去,我也要把你抓了去。胆子不小嘛,居然敢抗旨起兵!——现在,你跟本帅去向城城下!这大队的人马就不必跟着走了,你带三五随从即可。”
“谢世叔!”秦慕白欣喜的一抱拳,心道——我就知道,李勣是个大大的聪明人!而且,他来之前,皇帝多半对他有所交待。我秦慕白和吴王李恪要洗清嫌疑,不与李佑睹面怎么办到啊!
秦慕白便回了桥这边,将兵符交与庞飞,让他和宇文洪泰带着襄州军府与吴王府的人马,先回岸边驻扎。自己则是带着薛仁贵、殷扬和两名掌旗使,过了桥。
李勣在这边等着他,说道:“本帅先行一步,前去安排一下。你与薛万彻同行,随后跟来。”
“是。”秦慕白抱拳应了诺。
李勣颇含警告意味的看了薛万彻几眼,然后扬了扬鞭,策马而去。
薛万彻颇不服气的乜视了秦慕白几眼,翻身上马,也不与他搭话,将手一挥:“撤!”
众军调头,跟随李勣前去的方向撤走。秦慕白与薛仁贵等人拍马跟走在薛万彻的身边,也不多言。给秦慕白掌旗的卒子倒也有趣,非和走得和薛万彻的掌旗驶马头一样齐,彼此瞪视,各自冷笑。
秦慕白心中暗道:很早就听说过传言,说薛万彻,武艺精良做战英勇无比,就是有个坏毛病,脾气暴躁而且气量狭小不能容人。此番,他怕是给我记上仇了——管他的!得罪了便得罪了,他又能奈我何?
薛万彻心里堵了气左右不能消散,转眼瞅一眼秦慕白,见他神情自若,心中越发气闷,于是冷冷的哼了一声,碎碎的骂咧道:“黄口孺子,乳臭小儿!”
秦慕白却是一笑:“薛将军是德高望重战功勋赫的军中老宿,怎能与小子一般见识?”
一句话,差点把薛万彻噎得讲不出话来。他恼火瞪了秦慕白一眼,说道:“小子还与李大帅有交情?”
“一般,一般。”秦慕白微笑答道。
“本将早该想到了,李大帅当年,曾与你父亲同处瓦岗。”薛万彻似嘲似讽的道,“出生将门哪,了不起,了不起!果然是惹不得!”
秦慕白不以为意的笑道:“本小子,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儿呢?”
薛万彻冷哼一声:“今日本将以军务大局为重,不与你计较。他日|你若再敢对本将如此无礼,定然叫你好看!本将,才不管你是皇帝的女婿,还是什么上柱国的儿子。班门弄斧,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就你那点武艺,怕是给我提鞋也不配,就敢在本将面前卖弄箭术!”
一句话说完,心中只念着向城的秦慕白没被激怒,反倒将一旁薛仁贵的斗志与火气给惹了上来。他抱着方天画戟,突然对薛万彻一抱拳:“薛大将军!末将乃是秦将军麾下一员牵马坠镫的禆将,从不敢奢望给秦将军提鞋。但听闻薛大将军一语,却斗胆,很想知道薛大将军的鞋,有多难提?”
“放肆!”薛万彻的火气顿时被引爆了,扬鞭指着薛仁贵,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何来你说话的份!”
“末将,龙门薛仁贵。官职微末不值一提。”薛仁贵面色沉寂,嘴角轻然上扬略露出一丝挑衅的意味,冷冷道:“末将就想知道,名扬天下的薛大将军,除了心眼小脾气躁,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本事?”
“岂有此理!”
不止薛万彻,连他身后的副将禆将们,都怒了,好些人都拔了刀出来。
一时,剑拔弩张!
秦慕白淡定如初,斜斜的瞟了薛万彻等人一眼,撇了撇嘴瓮声道:“怎么,想以众欺寡?”
“退下!——”薛万彻恼羞成怒的大喝一声,“众军退开一箭之地!待本将,亲自教训一下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能胜过末将,方有资格与秦将军对决。”薛仁贵将手中的方天画戟缓缓的缓展开来,一双眼睛,已是战意熊熊,直视着薛万彻,说道,“某若败,生死听由薛大将军处置,无怨无怼,众人皆是见证;某若侥幸得胜,就请薛大将军,留下一双鞋,做个纪念如何?”
“本将,会留下你的人头做纪念。”一柄马槊,槊尖直指着薛仁贵。
秦慕白清楚的看到,薛万彻的眼中,燃烧而起的不再是怒气,而是——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