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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小了,淅沥之中,她在沿着城墙的马路上急行。寒风凄雨天,城墙边的僻路几乎没有行人。两个在菜场看戏时就打她主意的流氓,跟踪而来,抢先从小街奔到她前面的道上,拦住去路。
首先他们抢了她衣袋里的钱,然后把她逼进墙角。她抓流氓的眼睛,被流氓猛抽了两耳光,衣服被撕破。另一个流氓本来负责把哨,说好轮流的,这时看周围无人,忍不住也跑了过来。她被两个男人压倒在肮脏的雨地上。
无法对抗两个男人,她只得盯着石墙上的青苔,任他们占便宜。
但是这两个男人不久就互相闹起来,争着解裤带,还要紧张地看周围的街,她趁机猛地跳起来,一头撞开两人,其中一人没有防备,竟然被冲倒在地上。
她头发披散,顺着老城墙往北拼命地跑。一个男人已经气喘吁吁地放弃了,那个跌倒在地上的男人,恼羞成怒,手里拔出了尖刀紧追不舍。
前面是墙,没有地方可逃跑躲藏,她发现自己跑进一条死弄堂。
男人得意地大笑,端着刀直逼过来。
突然她站定,回过身来,发狠地狂叫,脸形像一头狼。已经追上来的男人看着她,停住了脚,觉得这个女人可能是个疯子。这个地方也快接近闹市区,对一个大喊大叫的女人,好像讨不到什么便宜。男人懊丧地走开了。
瘫坐在地上,她精疲力竭,喘着粗气,过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
她扶着墙拼命站起来,走出弄堂,雨也停了。
她突然认出了这条街,这里离荟玉坊就隔着一条弄堂。她不知不觉竟跑到老地方来了。雨水积了弄堂一地。
没有必要找路,几分钟后她就走到了荟玉坊。那里昨夜点起的彩灯到这时还亮着,上面写着姑娘的名字。她没有敲门,只是往门缝里看,里面一切依旧,二层楼三厢房的石库房,倚窗而立的那个女子是个新面孔。里面有人拨弄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苏州评弹,间或有个男人在笑着插嘴。
书寓招待客人的规矩:一打茶围,二听曲,三摆酒。这三步到家后,才谈得上碰和。她的确只是个太起码的丫头料子,这三步都不会。
新黛玉本就不想留她,她们中间没了常爷,更是不喜允她在眼前晃来晃去。
她站立在荟玉坊门前,望着那些灯笼,苦涩的记忆重新卷来。
常爷死后,她只能悄悄掉泪,医生例行检查,她伤口痊愈得不错,同时发现她还有其他麻烦,不过这次新黛玉对她还算过得去,没马上扫地出门,她被安置在一个简陋的房间,供给食物,与外界隔离,甚至从前的丫头秀芳和娘姨李玉都不让接触。待所有跟常爷相关的问题解决后,新黛玉迫使小月桂面对现实,要她回到川沙乡下嫁一个种田人。小月桂却不听从。她不愿像所有书寓被弃的女子,比如像余其扬的母亲和其他的命运一样被赶走。那天新黛玉拿走她的衣物、所有她喜爱的东西,苛刻地说:女人应有的快乐,一个家,做母亲,都不适合像你这种不吉利的人,接受天命,不要抱任何幻想了。
她跪下求新黛玉,叩头,再叩头,都叩出血来,新黛玉还是抱着她的东西,冷冷地看着她,毅然转身离去。她当即昏了过去。过了好久,她醒过来,想去找新黛玉,可是门被反锁了,她撞门,大叫:“还给我呀,还给我呀!”没人回应,她的生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之后不久,新黛玉安排好一切,把她介绍给幺二堂子荟玉坊的鸨母。鸨母看她那鲜亮的模样,面孔挺动人的,就不顾她的大脚,从新黛玉手里买下了她,改名荷珠。
身价一跌,什么都跌。上海市面幺二的码洋:陪客喝茶一元,侑酒二元,留宿三元。她自知不如别的姑娘色艺双全,无奈,只得减半。
但是鸨母不同意,说:“幺二,虽然比不了长三,也是有面子的,不能坏了规矩。”
她没办法,好不容易等到有个客人,就使出浑身解数尽快地让这男人明白头上尽量包涵一些,最后会尽量服务。她没有任何挑拣的权利。再没有生意,没有交足钱给鸨母,可能真要流落街头,租个破烂亭子间做最下等的野鸡拉客皮肉生意。她离穷途末路只有半步之遥。
如果她不认这命,就只有退出上海。她绝不想离开上海。不是说回乡种田是下地狱,下田插秧累断腰也不见得送命,她根本没家可回。
唯一的办法是下功夫做。
荟玉坊有个新来的大脚荷珠姑娘,虽然货色粗一点,床上功夫却是一等。这口碑传开,客人渐渐不缺,有回头客,旧人也带新人来。
她也学会了妓女与嫖客划拳行令的特殊语言:一对鸳鸯,满堂红,两枝春,五点梅。上床的男人,没有一个给她任何好感。她也曾想或许会遇到一个像一点常力雄的人,可是没有,甚至没有一人有任何一点像常力雄。
到这时,对常力雄的想念便不同以前。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幅图景,散落的点点滴滴聚集起来。重新回忆,重新进入一个鲜活的生命。她曾经一点一滴地从生命里割舍掉那些记忆,现在又聚回起来。
常力雄最后看着她的神色,越来越切心割肺的真切。他死时连眼睛都未闭,这一点,让她非常不安。他死得太冤,她很想知道谁是杀他的真正凶手。
不管到什么地步,她都不愿打出她曾是洪帮老大的相好的名声。
她知道,只要她说出这个身份来,她的日子会好过得多。
可是她没有,她卖自己的肉体,不卖她的心。在与新黛玉斗气的时候,她曾经威胁要这样做。现在她明白,她再沦落,心里最珍贵的东西,也不能受半点玷污。没有这点东西,她的生活只是行尸走肉。
这一天,她被叫出局,坐轿子到局票指定的青苑阁。楼下是烟茶馆,楼上就是妓院,这儿是有名的野鸡窝。为什么还要远远叫她出局呢?
原来是个苏北客商赚了一点钱,听说她的艳名,同时又叫来楼上四个咸水妹,同席摆阔充贾宝玉。
按妓界的资格惯例,她作为幺二,不该与野鸡同席,但她觉得这种所谓的资格太无聊。只要这个商人出了叫局的钱,她就装聋作哑,含笑坐在席边。那几个野鸡,个个小脚扎得金莲窈窕,能唱能弹,还能唱几段京调,居然有板有眼上腔上调。
她看了,心里实在害怕,她靠的是一点鲜活劲。要不了五年,可能只要三年,她的青春风貌,就会消失殆尽,手中这碗饭就端不成了。
那一晚上吃饭,她担心商人有了对比,会看她不起,便竭力讨他欢心,仿佛对他一见钟情似的。最后席散后,商人叫了马车当护花使者。到了荟玉坊,她殷勤地端来香片茶,又烫暖了小酒,重新换一套漂亮的衣服出来。
终于,这个苏北商人向鸨母提出要留宿。鸨母趁机加价,最后是三十元一夜谈妥。结果那一夜他被她伺候得高兴,出手大方,赏给她一张十元的银票小费。
商人对她恋恋不舍,连着住了一周,要给她赎身,但是要到扬州办完事才能回上海,带她回家,让她安心等他。鸨母收了好几天银票,一看有了更高的收益,便来恭喜她,“做小也是有了个好归宿。”
她只等了三天,便有个预感:这只是男人一时兴来,他不会来给她赎身。原因倒也简单:扬州商人一样不能娶个大脚婆做偏房,那会在地方上丢尽面子。
等了半年,那商人也没影,她彻底死了心。她不是对未来没有算计的人,这种拼耗青春的职业,绝对不能再蹉跎下去。
除了身体之外,别的本事她一点也没有,别人会唱的,她全没有学过。哪怕一时学起来,也抵不上野鸡的水平。
她明白,第一紧要事:必须先赎身。不管往后是死路还是活路,先离开这里再说。
既然没男人来赎,她自己又没这笔钱,就只得装作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整日里病病怏怏,全身酸痛。像是学演戏,一做上,就成了真的,而且浑身发烧,高烧不退。
鸨母无奈,只得赶她走。她走不动,鸨母也不让她留,把她所有的衣物都扔在地上,说她有恶疾,会传染。
草草提了几件杂物,离开荟玉坊。那一夜,她歪歪倒倒找到附近一家最便宜的新源客栈。向店小二讨了一碗稀粥,夜里又发起高烧,衣服浸透汗水,贴着皮肤。
我就要死了,死得这么窝囊败落!她的手指绝望地抠着木床的档头。她不怕死,但死得比乞丐还不如,让她吞不下这口气。
下半夜她睡着了,梦见常力雄。他把她抱在怀里,说不该丢下她,让她受苦,起码也该说做就做,娶了她,让她有个名分他再走不迟。
说着说着他哭了。她从来没见过常爷掉眼泪,也许常爷一直没有机会对她垂泪,她也没有机会向他哭诉,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无声无息涌来,这是常爷遭难后她头一回哭。她脱去他的衣服,发现他站在水塘边,就拉他上岸来。就在池塘边上两人水淋淋的身体交合在一起,她不让他松开她,她喊:“我又飞起来了!”这次他带着她一块儿飞起来,腾云驾雾几千里几万里,几个时辰都没有落下来。
她大叫着醒来,枕头全湿了。这几年里,她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真切的梦,至多只是看见常力雄的脸,望见他背影快跑如飞,就像那天夜里矫健地一步跃下楼。很奇怪,烧退了,头也不疼痛,病说好就好了。
老人说,阴阳相冲!与死人交,会得不治重症!为什么她与常力雄交合了,反而病愈了呢?别人为禁事,她却能解通:常爷在冥界一直看顾她,见她临近绝境,就与她重温旧好来度她。
此刻,命运让她站在荟玉坊门前,惊得她一身冷汗,这种生活比被男人追着强奸还让她害怕。她下了狠心:不管多高的代价,她也得借到钱,把戏班子弄进剧场,为了在上海站住脚,她什么都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