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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靠近南城门的地方有一条大街,街上有一间硕大的米行。
时值盛世渐至,江南物价稳定,农户丰收,米行的作用也渐渐突显出来。
南北稻米大麦调动,互通往来,这间靠近秦淮河的米行便发挥了它巨大的作用。
这间米行名曰“泰丰米行”,它在两个月前换了新掌柜,新掌柜姓陈。
这位陈掌柜是京师商界的一个传奇人物,因为她是个女子,而这个女子不是一般的女子,半年以前,她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浦县以强硬的姿态进驻京师,短短半年之内,像一匹横空杀出的黑马,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横扫京师商界,她经商的手段狠厉果决,行事干脆利落,京师商界须眉竟无一人敢小觑这位女掌柜,对她可谓又敬又怕。
米行是她最近新盘下来的,这个靠近城南秦淮河的米行被她一眼看到了其中的商机。
南米北调,北麦南运,南北一来一回之间,将会产生多少利+ 润?
黄金码头,黄金地段,如此赚钱的生意,哪怕花天价把它盘下来,也能很快收回成本,产生效益,何乐而不为?
泰丰米行分两层,一楼是囤积粮米的货仓,二楼却是一层精致素雅的私人住地。
陈莺儿站在二楼的窗口,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盏儿,眼睛呆呆的望着窗外秦淮河上来来往往穿梭不停的粮船货舸,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之色,她的神情木然,仿佛河道上的熙熙攘攘与她完全无关,她如一尊冷漠的神灵,用出尘脱世的目光,静静注视着那片不属于她的繁华。
萧凡和江都郡主的绯闻早已闹得京师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江都郡主被天子禁足皇宫。
而萧凡……却因此而入狱,听说天子有意杀之。其原因却是因为那个傻瓜不愿为娶郡主而休原配。
陈莺儿俏脸浮上一抹酸楚的笑,凄绝而落寞。
事到如今,她输了。
原以为萧凡可以为了那个小乞女而拒绝陈家的亲事,却不敢为了小乞女拒绝郡主,拒绝当今皇帝。
事实证明她错了,错得离谱。
那个曾经的未婚夫,他那温文儒雅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执拗的心,为了小乞女,他可以无视世间一切强权,一切逼迫,一切阻挠他与小乞女相爱的压力,哪怕冒犯龙颜,哪怕刀剑加颈,亦不改其衷……
这个呆子……他就那么爱那个小乞女么?我陈莺儿哪点比不上她?当初你收留小乞女,是因为她衣食无着,是因为她楚楚可怜,而我陈莺儿生在富人家也不是我的错呀!为何我就偏偏得不到你丝毫的怜悯?你可知,我也是个乞丐,卑微屈膝的向你乞讨一丝丝怜爱,我也需要可怜啊……
想着想着,一股刺骨的疼痛在陈莺儿体内反复翻腾,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怨恨,后悔,爱恋,释然,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却痛得如此清晰,如此刻骨。
如今萧凡入狱,命在旦夕,郡主被禁,不见天日,此时此刻,陈莺儿心中却毫无大仇得报的快慰,反而心中涌上无限的幽怨和忧虑。
是对他的依恋让她不快乐,还是仇恨本身就不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
道是无晴却有晴。
陈莺儿迷茫了,同时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悔意。
当初若不怂恿江都郡主主动向萧凡示爱,二人今日也不必受此劫难吧?这一切皆因自己而起,如今眼看已闹到萧凡即将上法场,江都郡主名节尽毁,这样的结果,却不是陈莺儿愿意看到的……
可是……事已至此,她只是一介商女,有什么办法化解这场牵动朝堂社稷的死局呢?
“掌柜的,……小的有一件小事禀报……”米行一个名叫王贵的中年管事站在一楼的楼梯扶手处,小心翼翼的道。
陈莺儿飞快擦干了俏脸上的泪水,转过头时已恢复了女强人的精练果决。
“粮船为何还没启航?有何事禀报?”
王贵哈着腰陪笑道:“本来粮船是要启航的,可是从城南养虎仓装好了粮食准备启运时,出了一点点小意外,原本也不该惊动掌柜的,但这事也许跟官府有关,小的不敢擅自……”
话未说完,陈莺儿已不耐烦的轻蹙秀眉,打断道:“说简单点,到底怎么回事?”
“是,是,粮食装满了船准备运往北方时,突然上来了几个生人,为首的人出手很大方,给了船老大一百两银子,要船老大将他们带出京师,他们只要求出了秦淮河,到达长江北岸时便将他们放到岸上,小的在一旁看着,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所以……”
陈莺儿秀眉越蹙越深,冷声斥道:“王贵,你知道我的性子,做一件事就把它做好,我不希望中间横生出什么枝节,既是运粮,就不要带什么来路不明的客人,省得给我们自己找麻烦,这些还需要我教你么?”
王贵被训得冷汗潸潸,忙不迭解释道:“掌柜的说得对,小的这就把他们赶下船,说来是小的想多了,就是觉得他们行踪有些鬼鬼祟祟,不由多留意了一下,发现其中一人乔装成客商,后来江风吹掉了他的帽子,露出了光头,小的觉得隐隐有些面熟,跟前些日子官府到处画榜缉拿的那个和尚有点相像……小的多事了,这就把他们赶走……”
王贵一边说一边躬着身子往后退去。
陈莺儿淡淡嗯了一声,扭过头再也不看他,目光又迷离的望向窗外。
紧接着,陈莺儿脑中灵光一现,飞快的回头冷喝道:“王贵,回来!”
已退到一楼门口的王贵闻言急忙又走到楼梯下。
“你刚刚说,他们其中一人像官府通缉的犯人?而且还是个和尚?”
“是的,掌柜的。”
“什么和尚?”
“听说是锦衣卫萧同知签发的通缉榜,那和尚叫道衍,是四皇子燕王身边的幕僚,是个好男风的花和尚,市井传言,这和尚跟萧同知有过节……”
陈莺儿俏目一亮:“跟萧同知有过节?”
王贵陪笑道:“这是外面那些无赖泼皮们闲谈时说的,锦衣卫同知,燕王,那都是顶了天的大人物,我们寻常百姓也就说个乐儿罢了,谁知是真是假……”
陈莺儿想了想,道:“不管怎样,想办法先把他们几个人制住,若他们是朝廷钦犯,把他们带出了京师,我们是要吃官司的。”
王贵一凛,急忙道:“掌柜的放心,咱们米行里卖苦力的伙计不少,听说有几个还练过几天腿脚,身手很是不错,咱们趁这几人不备,下猛手制服他们,倒是不难。”
陈莺儿点点头:“去吧。做事小心一点,利落一点。”
“掌柜的您就等信儿吧!”
未过多久,只听得米行下面忽然安静了一下,接着传来一阵拳脚声和打骂声,喧闹过后又恢复了平静。
王贵的声音远远从楼下传来:“掌柜的,都办妥了。”
陈莺儿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又飞快消逝。起身袅袅下楼,却见米行正中绑着几个人,皆朝她怒目而视,其中一人的帽子已被打掉,一个圆溜溜的光头突显出来,特别亮眼,他穿着一身灰色短袍,脚下打着绑腿,地上还掉落着几缕假胡须和一个布袋子,正是一副行商的打扮。
陈莺儿目光清冷的打量着他,半晌,她嘴角一勾,冷声道:“你是道衍?”
被绑的和尚正是道衍,闻言大吃一惊。
他本在京师南郊的聚宝山上养伤,朱棣特别关照,还派了几个人随身侍侯,按他们商定的计划,本来是打算待朱棣出京赴北平时半路接上道衍一起走的,奈何兵部调三省之兵驰援北平,这番动作太大,没个十来天根本无法准备妥当,朱棣等兵部下文迟迟不至,最近几日又因萧凡下狱,朱棣有心多留京师几日,将萧凡这个心腹大患解决了再走,又心忧道衍在山洞那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养伤不利,于是朱棣密信吩咐道衍带着随从乔装从水路先回北平,而他则将事情办完后再走。
可惜京师这个地方对命运坎坷的道衍和尚来说,风水实在太差,道衍带着随从乔装过后,刚下了聚宝山,随便找了一艘运粮往北而去的粮船,结果刚上船,还在等着船舸装粮食呢,谁料到米行里的伙计说翻脸就翻脸,趁他们不备,三两下就把他们放倒了。
道衍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他们了,更不明白眼前这位孤傲冷酷的女子为何会认识他,不过人家既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如今天下的官府都画着他的相貌,否认也没用了,道衍闻言长叹道:“你怎么认识我?”
陈莺儿见他自己承认了,不由冷冷一笑:“大师的名头如今天下皆知,小女子怎敢不识?”
道衍老脸渐渐浮上绝望之色:“你待如何处置我?”
陈莺儿身在市井,自是不知萧凡,燕王,道衍这些朝堂亲王大臣们的种种复杂恩怨。闻言秀眉紧蹙,是啊,该如何处置他呢?虽知他与萧凡有仇怨,可如今萧凡关在牢里,危在旦夕,我帮他抓了一个仇人又能怎样?能救萧凡出来吗?
陈莺儿苦笑,她觉得自己好象做了一件很没意义的事情。
罢了,你入狱皆因我而起,若你被杀头,我陈莺儿这条命赔给你便是,再加上你仇人的一条命,算是给你付了利息。——无罪无业,两两相抵。
陈莺儿苦叹数声,意兴索然的挥了挥手,对米行的伙计们吩咐道:“把这和尚送去锦衣卫镇抚司衙门,记住,亲手交给他们衙门的千户曹毅曹大人。”
“是!”
萧凡,曹毅费尽心机心血,苦心想抓捕却一直无果的道衍和尚,就这样被一群粗鄙的市井苦力汉子五花大绑,像绑一条死狗似的,姿势非常窝囊的被抬出了米行大门。
道衍被兴高采烈的米行众伙计高高抬着,一群人招摇过市的往镇抚司衙门走去。
道衍睁开眼,眼中满是苦涩和辛酸,最近他的运气……实在很不好形容。茫然而绝望的望着阴沉的天空,道衍心中一阵悲怆,喃喃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老子去他娘的!我不入地狱,谁爱入谁他娘的入!操!放我下来!我给你们银子!一万两,不!十万两!”
锦衣卫镇抚司衙门内,正为救萧凡之事一筹莫展的曹毅忽闻有人将道衍和尚扭送上门,曹毅当时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惊呆,那种感觉就好象老天爷大发善心,将一堆面饼子砸给了一个快饿死的穷人。
满怀惊喜的几步冲出去,上上下下将五花大绑的道衍和尚摸了个遍,终于验明了正身,确定了老天爷砸下来的不是石头,确实是面饼子。
大喜过望的曹毅还来不及仔细询问道衍被抓的经过,衙门外有身着百姓服饰的锦衣密探匆忙奔来,凑在曹毅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
密探刚说完,曹毅脸色大变,急忙大吼道:“叫上人,跟老子去燕王别院!快!迟了就出人命了!……还有,把这和尚也一块带去!”
燕王别院内堂。
匕首的雪亮光芒离朱棣的胸膛越来越近,萧画眉目露凶光,紧绷的俏脸全无父女亲情,只有一片杀机盎然。
相公若活不了,大家都别活!
这就是小小年纪的画眉心中唯一所想,很单纯,很傻。
画眉只想做个单纯的傻姑娘,做个全心全意扑在相公身上的傻妻子。
为了萧凡,她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大逆不道的弑父。
锐利的匕首离朱棣的胸膛仅数寸之遥,画眉干脆闭上了眼,去势更快了几分。
尖刃堪堪触到朱棣的胸膛时,画眉忽然感觉自己握着匕首的手被一股大力狠狠箍住,睁眼一看,朱棣的一双大手如两道铁钳一般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脸色变得铁青,目光中露出冷酷凶戾的光芒,一如当年他看着画眉的母亲痛苦哀嚎却无动于衷的绝情模样。
画眉心中一凉,顿时感到一阵凄怆。——她再凶狠,毕竟只是个弱女子,怎敌得过沙场征战多年的燕王?
“你……真要杀我?”朱棣声音嘶哑,虬髯大脸不住的抽搐。
画眉仍紧紧握着匕首,很认真的点头,俏眼里流露出一股桀骜执拗的神色。
看着曾经腻在他怀里咯咯娇笑,乖巧柔顺的女儿,如今竟为了另一个男人向父亲捅刀子,朱棣心中一痛,一种久抑的悲愤情绪充斥胸腔,继而化作无尽的杀意。
朱棣低头,望着这个已经完全陌生的女儿,咬着牙道:“……你既已做出弑父的大逆之举,我何必再念父女之情?常宁,你的命是我给的,今日我便再收回去,权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
说完朱棣抓着画眉的手腕,将她手中紧握的匕首很轻松的掰开,夺到自己手中,他目露森森凶光,一手抓着画眉的手腕,一手便待拿匕首朝她胸膛刺去。
画眉奋力挣扎了几下,却仍挣不脱朱棣紧紧扣着她的大手,眼见匕首缓缓刺来,离她的胸膛越来越近,画眉情急之下,忽然伸出右腿,然后猛力往朱棣胯下一踹……
朱棣胜券在握,根本不曾防备画眉这一腿,只觉得下身要害处一麻,接着一股巨大的疼痛传来,朱棣瞋目裂眦,倒抽一口凉气,两手一松,匕首掉落地上,接着像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鸡似的,捂着下身凄厉尖叫:“啊——”
画眉得了自由,娇小的身躯顿时机灵的往后急退几步,远远望着朱棣痛苦的模样,画眉的嘴角露出几分得意。
撩阴腿。
相公教的东西果然有用。
画眉得意没多久,朱棣捂着下身暴怒大喝:“来人!侍卫!”
内堂外数声轰应,十数名手执腰刀的燕王侍卫飞快入内。
朱棣眼睛布满血丝,指着画眉咬牙切齿道:“杀了她!给本王杀了她!”
侍卫们毫不犹豫的抽刀,便待向画眉头顶劈落。
画眉凄然一笑,将匕首懒懒的扔到地上,然后闭上了眼睛,等待香消玉殒的那一刻。
正在万分危急之时,一名侍卫忽然从外面匆匆跑进来,大叫道:“且慢动手!”
众侍卫一楞,钢刀离画眉头顶数寸之遥便下意识的停住了。
跑进来的侍卫神色慌张,朝朱棣抱拳道:“殿下,且……且慢动手!别院外面……又被锦衣卫给围了!”
朱棣闻言又惊又怒,仰天悲愤道:“第几次了?这是第几次了?本王堂堂皇子之尊,如今虎落平阳,别院三番五次被人包围,本王驰骋疆场多年,麾下十万精兵纵横天下,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众侍卫面带愧色擦汗……
朱棣眼珠子已变得通红,怒目圆睁,嘶声道:“锦衣卫又如何?锦衣卫就敢不把我这王爷放在眼里了吗?召集侍卫,跟他们拼了!今日拼着父皇怪罪,本王也要争回这口气!”
跑进来报信的侍卫为难道:“王爷,那些锦衣卫还押了一个人过来……”
朱棣一呆:“押了什么人?”
话音刚落,便见别院门口一阵金铁碰击声,由于燕王别院多次被锦衣卫包围和冲击,燕王的侍卫们都犯了锦衣卫恐惧症,这回交手没有撑住一柱香的时间便恢复了平静。
触目望去,曹毅领着一大群锦衣卫校尉匆忙闯入别院内堂。
惊慌失措的曹毅见萧画眉完好无损的站在里面,顿时大大松了口气,神色也变得轻松起来。
朱棣怒极大喝:“曹毅,你敢指使属下硬闯本王府邸,谁给你的胆子?”
话音刚落,朱棣目光一瞥,便看见了被众锦衣校尉绑得跟粽子似的道衍和尚。
朱棣倒抽一口凉气:“先生!你……你怎么被他们……”
道衍神色灰败,垂头丧气的道:“殿下……贫僧,唉!佛祖不佑啊……”
朱棣转过头,神色愈发惊怒:“曹毅,你……你们怎么抓到先生的,这……不可能!”
曹毅闻言呵呵一笑,一双眼睛眯成了两道细缝,很憨厚的搓着手,如同汇报喜讯般欣慰的笑道:“缘分呐,殿下,这都是缘分呐!”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