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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是我的六姑娘回来了。快,乖女儿,快坐到妈妈身边来。”
我手上的行李哐当一声落地,走过去,看着母亲,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现在这儿没有母亲。
我把藤椅上的东西移到衣柜里,就在床边坐了下来。母亲坐在藤椅里看着我,有些累,睁不开眼,很伤心的样子。我朝她伸出手,握了个空。我起身摸藤椅,竹藤黄黄的,旧得厉害,好些地方分岔,却是异常结实,像记忆中母亲的手,甚至带有一些她的体温。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全是母亲的气息,她的声音,她很少有的笑声,也同样少的哭声,我几乎从未听到过,这时统统汇聚在我周围。当然也有死亡的气味,浓烈地驱赶那些鲜活的东西。我站了起来,一点一滴看来看去,就在阳台上,死神在风里飘来荡去,把门摔响。
我走过去,死神躲闪开,雨成细线,斜斜地飘洒过来。阳台上堆有裹成一团的床单被子,有地方是湿的,想必是母亲临终时流下的尿,还有从她身上剥下的衣裤,皱巴巴地扔在地上。碎花棉布上衣,半长裤子藏青色,统统洗得旧垮垮的。我蹲下拾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心里好受多了。两分钟后,我将衣服床单叠整齐,把被子裹成一棍棒形,找到一块塑料布包扎好,顺阳台角落放好。
雷声轰隆隆地响起,远处有闪电。“希望是大雨,大雨比小雨好,下过了,就不会连绵不断一个礼拜。”母亲说,她躺在床上,从窗子望天上,让我走时,带上伞。
可我走进房间,床是空的,母亲不在了。
父亲的遗像还是在床头左上角墙上,眼睛注视着远处。没有父亲的孩子,她将盲目地活着?没有母亲的孩子,她将绝望地、加倍盲目地活着。
感觉父亲把眼光慢慢转向我,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走近,这时一阵冷风刮来,吹得窗帘翻飞。我赶紧关上阳台的门,乌云压得更低,雨水倒是弱小多了。
再看父亲的遗像,他的眼光恢复如常,不再看我。
4
不放心楼下坝子,我到走廊栏杆前一望,透明塑料篷子搭得很牢,由高到低,大雨无碍,客人们还是坐在那儿打麻将。
空气好多了,我觉得有些汗黏着皮肤,想洗个澡。于是拿了自己的毛巾和香皂到卫生间,开了热水器,草草冲了个澡。从卫生间的窗子可看见远远近近歪斜在江边山腰的房子,有的地方,灯光亮,有的地方,灯光稀疏。这片地区,从小就习惯,现在看,怎么觉得不一样了。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以前有母亲,现在母亲不在。我眼泪又下来了,用毛巾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出来。
回到母亲的卧室,小姐姐跟进来,戴着一顶黑布宽边帽子,黑衣黑裙,本来个子高,显得更高。这个我们家的绝世美人,在夜里如此装束,玩什么新路数来着。她像没看见我的一脸惊奇,问:“你要睡哪里?”
“我睡妈妈的床。”
她眉头皱起。
我说:“不是已全换过了吗?”
“是换过了,你不害怕?”
我反问:“怕妈妈?”
小姐姐不好意思了,调换话题,说母亲咽气时,她不小心把眼泪弄在母亲的身上,不可能梦到母亲。梦不到母亲,心里有块石头,搁不稳又取不下,闭着气。她埋怨自己,倒霉运,撞破头求神拜菩萨,也不能翻身。
小姐姐说,以前院子对门邻居陈婆婆死时,她的孝道儿子也是把眼泪掉在寿衣上了,即便他有劈谷功夫,也见不到其母。“六妹,刚才揭开妈的棺材时,你没把泪水弄到妈身上吧?哪怕泪水掉半滴到棺材上,你也一样会失去与妈再见的机会。”
我说应该没有。
我打开母亲的衣柜,想找一件能当睡衣的衣服。里面乱乱的,没一件衣服合适。我叠好衣服,拿了一件母亲的衬衣换上,这才回转身来。
小姐姐揭掉头上的帽子,对着镜子,仔细察看自己的脸。她的脸颊有点黑乎乎,显得丑陋。我没问她,她自己解释:从伦敦回来已大半个月,正在做光子去斑,涂了医院自制的中药。药费昂贵,不过医生保证,医到斑消失为止。
从背影看小姐姐,黑色紧身毛衣和呢裙紧裹着一副女孩子的身段,那水蛇腰特别妖冶媚惑,脚上是一双时髦的黑长皮靴。
我上了床,躺在右边。
往常回重庆,若住家里,我总是睡在母亲的右侧,今天也如此。小姐姐收拾完毕,也躺上床来,随手熄灭灯。
雨已停了,阳台上塑料篷子里积蓄的雨水从边沿往下滴,滴答,滴答响。房子客厅厨房面朝江水,而两个卧室侧靠中学,因此楼下守灵的喧闹轻多了。外屋客厅的日光灯透过门缝泻入,山坡上中学的亮光透过布帘浸进来,母亲房里每一处都稀微可见,那房门后贴着的发黄的旧年画引起我注意:一对胖头女娃男娃,举花瓶提彩灯笼,庆祝五谷丰登。有一年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她买了一幅带喜气的画,贴在门背后,“六妹乖女儿,你回来过年,就能看见。”
是哪一年呢?我想不起来。我肯定没有回家过年,我有多少年没有回家过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每逢过年,母亲不知有多盼我,站在这阳台上,看有没有我的身影走上那一坡长长的石阶来。她看不到,不知有多失望,可她一次也没抱怨过。
这时,小姐姐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当然和他有联系,我要说说——”
我把她的手推开。她又放上来了。“就说几分钟。”
我举起手来,摆了摆,表示不想说话。
5
楼下院子空坝里,又添了两桌麻将,除了主打人,周边坐有陪打出主意的人,桌上摆些一元两元五角的人民币,夜深也不影响亲戚们的斗志。那些从楼里牵出的一串串小灯泡,熄了些,不过仍旧灯火通明。
大肚猫倒是认真,走到楼上来,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查看塑料布边沿的积水,顺势压低,让水流出去,减轻篷布的重量。
这幢白楼建在以前六号院子的废墟上,从未进入我梦境。翻检历年做过的大大小小梦,几乎百分之九十都是六号院子。睡眠之中我脑袋削尖,机敏地从不同时空钻入地底,搜寻着沉入那不复存在的六号院子。每次我都停在大木门前,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吱嘎”一响,两扇厚重的门敞开。
天井长了青苔,搁着好些木桶木盆,竹竿上晒晾着衣服,大小厨房喧闹无比,各家在忙着淘米洗菜做饭。堂屋里坐着小脚婆婆,她半闭着眼在织毛衣。一个小女孩在爬窄木梯。盲眼的父亲担心地侧过耳朵。
“死妹崽,快滚下去!”三哥叫喊起来,他趴在阁楼的天窗上喂鸽子。
女孩继续爬木梯。
“你找死啊?”三哥朝女孩扔来一个钢钎。
女孩闪开,钢钎哐当一声把楼板戳了一个大洞。她吓得从梯子上跌了下去,女孩大叫,一个女人快步朝梯子奔来,一副拼命要救她的样子。“妈妈呀,妈妈呀!”
“六妹,好了,别叫!”小姐姐推醒我。
“你真是的,打断我的梦。”我不快地说。
刚才梦中,我便是那个小女孩,本有可能看见母亲,只有母亲才有那样的反应,我潜意识地呼喊妈妈就是说明。可惜梦被小姐姐打断,母亲难进入我的视线,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奔过来的身影非常年轻、敏捷,她似乎穿着紫色竖条旗袍。
事实上我从未看过母亲穿旗袍,小时见过箱子里有丝绸花旗袍,后来再也未见。想来“文革”期间,母亲为避祸毁之,或是早些年被大姐偷走,她个子大过母亲,不合身,便大方地做人情送给同学。家里少有的发黄黑白照片里,倒有母亲穿旗袍和高跟皮鞋烫发的照片,她高额头,忧郁娴静,嘴角微带笑意,很妩媚。眼睛深情地看着什么地方,不见多幸福,却是焕然一新的亮堂,一派韵味。想来,少有人能抗拒这种美。
没人说我们四姐妹丑,可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四姐妹只是沾了点母亲长相的光,没一个胜过母亲。
小姐姐身体靠着枕头,碰了碰我的手臂:“六妹,我有事情要对你讲。”她的声音里充满焦虑,“那个人根本就是畜生。”